小太子的耳朵尖都红得要滴血了,整个人往床里侧缩成了一团,像是只煮熟了的小虾,“这个……南儿不好乱说的。”
林之南戳了戳他的背脊,他就一抖,林之南终于没忍住,捧着肚子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小太子听到她笑,先是有些郁闷地回头瞪过来,但是过了会儿,他却眨了眨眼,神情平静了下来,只眼神有些新奇地看着林之南。
林之南止了笑看他:“怎么?”
小太子认真说:“我第一次看你这么笑。”
“南儿以前是不是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笑的?”
小太子偏头问,“这般欢快高兴,叫人在旁边看着,都也想一起跟着笑。”
“从前我读平南王写来的那些书信,想象出来的南儿就是这么笑的。”
林之南没说话,神情却又淡漠下来。
“你以后可以一直这么笑的,好看。”
小太子认真道。
“那也要有值得我高兴的事。”
林之南打了个哈气,刚提起来的精神又有些恹恹起来。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小太子立刻坐直了身体,“能让南儿笑的话,不管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办!”
这小太子难不成还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潜质?
“算了,你还是先保证自己能好好活到成年吧。”
林之南往下躺了躺,双手垫在脑后随意说道。
小太子看看她,也跟着和她并排躺了下来,只是林之南是仰躺着,他则是侧着身子对着她。
“南儿。”
“干嘛?”
林之南眼神都没转,淡淡答。
“我很高兴。”
小太子眯着眼睛笑。
“高兴什么?”
小太子语气还带着笑意:“南儿你告诉我那么多秘密,是不是代表你愿意多信我些了?”
林之南沉默了会儿,也侧过身面对他:“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小太子怔了怔,垂眼想了会儿,才答道:“我不想你总是一个人。”
“虽然你现在同我在一块儿,但是你看起来总是孤单单的,好像有很多秘密的样子,你不相信其他人,所以什么都自己藏着,所以我想,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话,也许你会更多相信我一点,一点点就好,这样也许你就不会再那么觉得孤单了,至少你知道在这里,还有人是相信你的。”
林之南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这样啊。”
“那你现在有感觉好些吗?”
小太子问。
林之南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说,“我只是有点烦。”
小太子疑惑看她。
林之南看着他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你知道么,离开南境的时候,我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只是我还不能死而已。”
小太子眼睫抖了抖,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我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想着把这儿的事情办完,总该就可以去死了,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可以结束。”
林之南嗤笑了一声,重新翻过身仰躺:“更稀奇的事,你还中了蛊毒,需要等以后我们成亲才能解,所以如果要救你,我还得等你长大。”
“但是萧楚,我不知道你值不值得我等你。”
“从前我只道你是个小病秧子,还挺嫌弃的;现下见了面,我还挺喜欢你,觉得你蛮可爱的。”
“但我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是个好皇帝,万一你以后变得跟你父王一样了呢?”
“而且,不能去死的话,我会很痛苦。”
“到底凭什么,我要为了你,为了北齐,为了南楚,就忍这些劳什子的痛苦?”
“我又不欠你们,是不是?”
“明明是你们欠了我……欠了宁阳城,欠了平南王府。”
林之南说到这里,手背盖上眼睛,挡住了酸涩的双眼。
自从离开南境,她一点眼泪都没流出来过,她都觉得她已经不会哭了,或者说她都觉得她已经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活人了,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正常人的食欲、困意,她统统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她同宁阳城里那些最后被烧成灰烬的尸人没什么不同的,平南王府的南阳小郡主也许那是就已经同她的家人一起死在南境了。
小太子坐起了身,他望着林之南看了她很久,然后突然道:“南儿。”
林之南拿开遮眼的手看他。
小太子神情肃穆,他伸出手来,认真道:“你也给我种蛊吧。”
“就是那种,南楚皇室用来控制别人的蛊。”
“这样,以后我要是变了,或者对你不好了,你就可以随时杀了我。”
林之南仰脸看了他良久,然后拉过他的胳膊,撩开衣袖,朝着他细嫩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小太子“嘶”进了一声,身体猛然僵住,但是却没有抽手,林之南咬得用力,嘴里尝到了铁锈味才松开牙齿,此时小太子手臂上已经多了一圈整齐的牙印。
他胳膊有些抖,因为痛而眼睛又蒙上一次雾气,他看了看那圈牙印,小心翼翼问:“这也是蛊?”
林之南撑坐起来,舔了舔嘴唇:“是啊。”
于是小太子点了点头,放下衣袖朝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我们约好了哦。”
林之南看了看他那根小手指,抿嘴笑了下,也伸了手指过去勾上晃了两下:“好。”
小太子看着两人勾在一块儿的手指,终于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伴随着陈公公慌慌张张的“殿下殿下太子殿下”的喊声。
他很快绕过屏风,一眼看到俩小孩相对坐在床上手勾着手,他眼睛都瞪圆了,抖着手指着林之南:“你、你你你大胆!”
“陈公公,出什么事了?”
小太子问。
陈公公回神,赶紧回话:“太子殿下,宫外刚刚传来消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大长公主她老人家不好了!”
“什么?!”
小太子脸色一变,立刻转头去看林之南。
林之南呆呆坐在那儿,脸色白得吓人。
小太子命令,陈公公赶紧应是,去拿衣服来给小太子换。
小太子回头看林之南:“别慌,我们一起去。”
林之南表情有些迷茫,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其实她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悲伤、痛苦、焦急,应该都是有的,但是又好像隔了层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浑浑噩噩地呆在那里,空落落的。
等到手再度被牵住的时候,她才发现小太子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袍,正拉着她往外走,因为年幼,他还不能随意出宫,所以必须要先去一趟永安宫向皇后娘娘报备。
他们刚出东宫,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见着小太子就赶紧行了礼。林之南看了他两眼,想起这是之前陪同齐王一起来过东宫的一个小太监。
“太子殿下,圣上听闻大长公主病情恶化,甚是挂心,奈何政务缠身一时无法离开,命奴才前来传口谕,请殿下先行代为探望一二。”
“出行车马已经备好,圣上另指了金侍卫为殿下随行护卫,金侍卫此刻已在承天门外等候。”
小太子一愣,下意识回头与林之南对视了一眼,林之南沉默不语,小太子点了点头:“孤知道了。”
小太子上了步辇,催促人走快些,林之南跟在后头,一行人急匆匆来到承天门外,果然看到了已经整装待发的侍卫们和车马队伍,领头正是一身轻甲的金陵,见着他们,他先是焦急地看向林之南,然后才朝小太子行了礼。
马车车轮咕噜噜地碾过官道,林之南还是坐着出神,直到手里被塞进来一个小手炉。
“别怕南儿。”
小太子看着她,安慰说,“太医已经过去了,皇姑祖母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前些日子都已经能下地散步了。”
小手炉很暖和,但是林之南还是觉得全身发冷,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停了不过半日的天又开始下雪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镇国公府气派的府门前,林之南没有等人来摆上脚凳就直接跳了下去急匆匆往里走。
府里来迎接的下人不认得她是谁,但知道来的是太子一行,要上来接引,林之南却没理会他们,直接越过他们就往里头快步走去,后头小太子急急喊了她两声“姜南”她也没理会。
她从小住在南境,从未来过镇国公府,自然不识得路,刚跑了几步,就看着眼前大雪中偌大的庭院茫然无措而只能呆站在原地。
直到后头匆匆跑来的人按住她肩膀,低低说:“随我来,我带你去。”
林之南回头,就见是金陵。
林之南急促的呼吸与狂跳的心脏终于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眨了下眼,抖落了睫毛上的雪屑,从刚才魔怔一样的情绪当中脱离,深深吸了口气,摇头:“我等太子殿下一起。”
金陵像是没料到以她一贯的脾气此刻竟能忍耐得住,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更深的伤感。
“南儿,你长大了许多。”
他低低说了一句。
林之南扯了扯嘴角,这时,小太子提着衣摆终于急急忙忙地一路跑了进来,他喘得厉害,直到见到了林之南,这才松了口气。
“走吧。”
林之南从后头焦急跑着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伞,在小太子身侧撑开。
“嗯。”
小太子点点头,牵住她另一只手。
金陵目光在两个孩子牵着的手上扫过,轻轻呼出一口气,也整了整佩刀退到了一边。
镇国公府里现在一团乱,随着太子的来访,路上急匆匆来回的下人们又是一片片地下跪行礼,小太子知道林之南着急,脚步也不由加快,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听得镇国公府来引路的下人都有些提心吊胆地想说要不要慢些走,但他看太子殿下严肃的脸色,还是噤了声。
很快他们来到了镇国公府的内院,老夫人的房门关着,隐隐传出哭泣声来。
林之南站在房门外,隔着越下越大的雪看着那扇门,一时不敢朝前迈步,总觉得那扇门之后,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世界。
半晌,嘎吱一声,门开了,一名穿着太医院衣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见到站在大雪里的一行人就是一惊,赶紧道:“哎呀太子殿下,您身子还没好,怎么能站在这风雪里头!快些进屋里头去啊!”
太子却着急问:“张太医,皇姑祖母如何了?”
林之南也抬头去看张太医。
却见张太医摸着胡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前些日子不是说已经好了么?!”
金陵一时顾不上礼仪地冲动问。
张太医叹气:“大长公主年岁已至,先头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实是悲痛太甚,忧思成疾,已油尽灯枯。”
林之南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耳朵也是嗡鸣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就觉得冷得厉害。
小太子似乎在喊她,她转过眼,垂眸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伞都握不稳了。
小太子从她手里接过了伞,拉着她:“我们进去。”
他把伞给了旁边的侍从,不顾林之南的抗拒,强硬地拉着她往里走。
侍从上前要去推门,门正从里头开了,一个红着眼睛的小丫鬟端着水盆出来,见着外头浩浩荡荡的人也是吓了一跳。
等看清了最前头的少年,她一惊,赶忙要行礼:“太子殿下千……”
“不必多礼。”
小太子没让她跪下去,“孤是代父王来看望皇姑祖母的。”
“是。”
小丫鬟赶紧让到一边,她这时才发现太子还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她不知那是谁,竟然能让太子殿下牵着手,想来应该也是哪位皇亲国戚家的公子,却也不知为何竟瘦弱至此,看着比体弱的太子殿下都更容易被风吹跑。
屋里的光线比外头昏暗许多,一进来就是浓浓的药味,里头伺候的下人不多,他们进来的时候又是一轮见礼。
林之南的目光直直落在床榻上的老妇人身上,其实她年岁还并不大,可头发已经全白了,此刻躺在偌大的床榻上,看着却好像很小很小。
林之南其实从来没见过祖母,但她总能收到祖母给她送去的东西,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很多很多。
她的祖母贵为先太.祖唯一的血脉,却一生都很孤独,从前是等丈夫,后来是等儿子,等到最后,整个镇国公府里就剩了她一人。
林之南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似乎正说着什么,便跪到床边凑上去细听。
老人虚弱的不成句的话音断断续续只念着两个名字。
“霄儿”和“南儿”。
小太子已经示意其他人出去,屋里只留了他和金陵陪着林之南。
林之南终于哑着声音叫了一声:“祖母。”
老人弥留之际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些,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却没什么焦距。
“祖母,”
林之南握住她的手,“我是南儿。”
“……南儿。”
老人气息很微弱,她又闭上了眼睛,布满褶皱的眼角落下泪水,“南儿,霄儿,都在南境……”
“他们……回不来了……”
“祖母,我是林之南,林家的南儿,我回来了。”
林之南忍住酸涩的泪意,她看到了祖母枕边那套熟悉的红色骑装,于是一把抓起那件外袍披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抬手摘下发带,让头发披落下来。
“皇姑祖母,您再睁眼瞧瞧,真的是南儿。”
小太子也说。
“祖母,您送的这件骑装,南儿很喜欢,”
林之南再度跪到床边,“每回出去骑马,南儿都穿着……娘亲也说南儿穿着好看,还有您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书,我都看了,您知道我不爱念书的,但是我真的都看了……爹爹说,将来回了上京,祖母肯定要考教我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准备……爹爹还说,祖母是北齐有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南儿决不能给您丢脸,也得练好字才行……您再睁眼瞧瞧南儿……”
林之南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哽咽了起来。
金陵在后头不忍地别开头去,眼圈通红,小太子也用力闭了闭眼睛。
林之南感觉自己握着的手轻轻动了动,她赶紧抬头,就见祖母的眼睛微微睁开了,虽然浑浊的目光依旧无法看出视线的焦点,但她相信,祖母此刻是正在看她的。
“……南儿……”
林之南用力点头,祈求:“祖母您别死好不好,南儿就剩您一个亲人了!”
祖母的嘴唇又动了动,林之南把耳朵更贴过去了些,却听祖母说的是“……不哭”。
林之南点头,用力抹了抹眼睛,但是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祖母已经完全闭上了眼。
林之南呆呆地晃了晃祖母的手,又叫了两声,但老人毫无反应,金陵见情况不对,上前一步探了探老人脉搏,整个人也怔住了。
“老夫人……去了。”
金陵打开门,将张太医请了进来,片刻后,张太医向整个镇国公府宣布了这个噩耗。
林之南披着那件染有大片大片血迹的红色骑装,抱膝坐在祖母床头的阶前出神。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她眼中那就像一道道来回飘动的幽灵,充满了不真实感,只有一旁始终陪她一起坐在台阶上的小太子,时不时会轻轻叫她一声,她没回应,他也不强迫她醒神,只继续陪着她安静待着。
金陵是平南王的养子,从小长在平南王膝下,虽也没怎么在镇国公府生活过,但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却是唯一的主事人了,他担心林之南,却也必须忍住悲痛指挥失了主心骨的公府下人们处理后事,得空时看一眼并肩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心中也是稍有欣慰。
至少南儿不是独自一人。
“金大人!”
一个小侍卫跑进来,“大皇子到了,说是来看望老夫人的!”
金陵下意识就皱眉:“他来干什么?”
小侍卫表情也充满悲痛与愤怒:“头儿正在门口拦着呢,也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早不来晚不来,老夫人刚走就来了!”
周围一众公府下人全都是差不多的神态,镇国公府与南楚人结仇深重,已很难解开了,大皇子又有一半南楚血脉。
金陵和公府的侍卫长袁武颇有交情,也知道对方是个直性子,到底来的是位皇子,他担心袁武得罪了萧煜,以后没了镇国公府撑腰,袁武怕是会不好过,于是便打算亲自出去一趟。
小太子也听到经过,他站起身:“还是孤去吧。”
“皇兄也是关心皇姑祖母,他应当也没想到皇姑祖母会走得如此突然……孤去劝他。”
金陵松了口气,太子能出面自然再好不过,只小太子刚走了两步,后头林之南也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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