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萧弘大怒。
林之南还是笑眯眯的:“宁阳城数十万百姓将士,我只让你磕一百个头,已经便宜很多了。”
“我没让你拿刀在自己身上割上十万刀,你就应当感到庆幸。”
这样的话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显然是很违和的,萧弘对上她虽然笑着但是冷漠无比的眼神时,呼吸有片刻的凝滞,而后才狠狠皱起眉头。
“宁阳城的事不是朕做的!”
“朕承认朕对平南王有所忌惮也向来不喜,但朕没蠢到要弄死镇国将军引发民怒内乱的程度,平南王一死,四境邻国对我北齐虎视眈眈,朕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南儿,莫非你还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对朕有所误解吗?”
林之南摇头:“我自然知晓你并非主谋,这种后果就连小孩子都能预料到,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你又是否敢对天起誓,说你没有故意拖延增援?”
萧弘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我爹爹派兵求援,援军半月之后才赶来,且一抵达就泼火油烧城各种杀戮,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会面对什么。”
“简单一句无力回天,轻飘飘地盖过了所有事情,宁阳城的事的确不是你做的,你只是袖手旁观加上顺水推舟了而已。”
“你的默许与落井下石害死了我全部亲人,现下还摆出一副恩赐的模样说可以帮我报仇来解决你的心腹大患,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好笑吗?”
“皇上可真是会欺负小孩子呀。”
“唉,要是只有这样黑心黑肺才能坐得稳皇位,我可真为太子殿下的将来感到担忧。”
萧弘咬住了牙,语气变得阴狠:“你倒是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林之南冷笑:“你杀了我,岂不就彻底对姜炽没辙了?你留着我活下来,一路让人暗中跟着我从南境回上京,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朕小瞧你了,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楚。”
萧弘神色几度变换,终于重新归了平静,他一甩袖子,“如此看来,即便朕不找你,你也是会去找姜炽的,可若是没有朕帮忙,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他?”
林之南偏头想了想:“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对付他。”
萧弘眉头微皱。
“你拦了我娘写给贵妃娘娘的信,你早就知道我娘亲其实是南楚的公主不是么,”
林之南说,“这么算下来,我其实也是南楚的皇室,我帮自家舅舅干掉北齐王室,然后重建南楚,看我舅舅那不人不鬼的模样也知道他估计这辈子没子嗣了,他又没别的近亲,搞不好我还能弄死他自己篡位当个女帝,这样既报了我爹爹娘亲的仇,又解了我的恨,岂不大快人心?”
眼看萧弘的脸越来越黑,林之南还笑眯眯地说:“陛下放心,我要是登基的话,一定会善待北齐——遗民的,嗯,到时候让太子殿下做我的王夫也不错,我确实很中意他,想来他也挺喜欢我的,应该也是愿意的。”
“这样的未来岂不是比以后还要做仇人的儿媳仰人鼻息的憋屈日子好过太多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也敢说?”
萧弘看林之南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童言无忌嘛。”
林之南笑。
萧弘又看了她一会儿:“你倒是跟你爹一个脾气。”
“好,朕承认朕对宁阳城有愧,朕确实有意拖延了救援,但朕也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只是事已至此,你一直抓着不放,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倒不如冷静下来好好谈谈,你究竟想要朕如何补偿?”
“补偿?”
林之南笑起来,“明明是赎罪吧?”
萧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抬起左手,掌心向上,然后她飞快地捏起右手拇指与食指,以一个射弹弓的姿势在左手两指指尖一拽一拉。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咻一下,脸颊一阵火辣刺痛,却是有什么东西擦破了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在他身后空旷的黑暗中发出咚的一声回响。
萧弘骇然地捂住脸,自林之南从南境出来一路到上京再入宫,他一直派人跟着观察,非常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暗器武器,所以才敢放心独自来见她,可刚才那又是什么?
再看林之南,就见她还维持着左手平举,右手拇指食指屈起的姿势,只左手两指之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微光亮,如同丝弦绑在其间,令她仅仅用两根手指就做了一个简易的小弹弓。
如此隐蔽,难怪难以察觉。
萧弘死死盯着林之南,林之南睁开瞄准时闭着的那只眼睛,朝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右手食指。
她的食指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正有血珠沁出。
萧弘放下捂脸的手,掌心里也有一抹淡淡红痕,想来是破了皮。
小女孩抬起下巴看向他,锐利锋芒的双眼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南楚的噬心蛊,你应该不陌生。”
第十九章
林之南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只不过碍于年纪小手臂力气弱,成人的弓箭对她稍微有些难度,她只能用小孩子用的那种特制的弓,从前她还会随身带个小弹弓,指哪儿打哪儿射得可精准,可惜宁阳城的大火把弓身烧毁了,只剩下那一截材料特殊的弓弦。
将弓弦绑在手指上,用手作弹弓的方法她以前也用过,虽然方便且隐蔽,但也有缺点,就是无法发挥弓箭那样的杀伤力,并且只能弹射一些重量轻微体积较小的东西,而且因为弹射的东西不固定,也不好掌握精准度。
但对目前的情况,林之南是满意的,她不需要什么大的杀伤力,只要让萧弘流血就行了。
果然,萧弘的脸色变得青白一片,他似乎愤怒至极,注视林之南的眼神阴狠恶毒地恍若恨不得立刻将她活剥了皮。
“你竟敢……”
林之南拍拍手:“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怎么对付姜炽的事了。”
“当然,现在不是我们合作,也不是你帮我,而是我命令你了。”
萧弘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情绪看来很激动,林之南偏头:“你别这么紧张,事情一了我就会离开上京不回来了,噬心蛊只有在一定距离内才能被控制,以后你还是好好做你的皇帝的。”
她嗤笑:“就是一辈子要担心受怕了而已。”
“而且如果我死了,”
她勾了勾嘴角,“你也活不了。”
随后一段时日宫里都相当平静,病怏怏的小太子终于渐渐康复,虽然时不时还要迎风咳两声,但好歹每天站着的时间比躺着的多了。
林之南找人要来工具,在那水池子上凿了洞,很快就钓起了好几尾肥美的鲜鱼,丢给小厨房炖了汤,还找了公主大皇子和金侍卫来尝尝。
今年的年节宫里果然没有再办,一直都很是冷清,等出了年,镇国公夫人的遗体正式出殡,由金陵护送往林家祖陵,他们离开上京那天,小太子带着林之南上了城楼,远远地一路目送着那一队玄甲军离去。
后头的日子就变得普通安逸起来,林之南看起来似乎也正在逐渐恢复南阳小郡主那恶劣的本性,常常在大殿下检查小太子功课太严厉时偷偷恶作剧,大殿下生气了就会指着她说“胡闹”“不成体统”,但再多的严厉却也没有,反而会经常找借口带宫外的吃食与小玩意儿过来给她。
林之南没事也喜欢找萧宁公主来东宫吃点心,两人叽叽咕咕说一堆金侍卫小时候的糗事或者小太子曾经闹的笑话,以至于一向很喜欢皇姐来串门的小太子如今见了姐姐就苦起一张脸来,惹得他皇姐更加喜欢逗他玩。
皇后娘娘曾感慨过,如果将来这宫里也能一直如此安逸就好了。
这天晚上用过晚膳,小太子照旧在书房里挑灯夜读,陈公公也如往常那样在旁伺候。
照理来说林之南这个伴读也该在场的,但小太子知道她最不耐烦念书,过去她曾偶尔来陪过他几回,每每他还没翻几页书,林之南久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
然后他全部的心思就再回不到书上了,总忍不住时不时转头看看她,效率极其低下。
于是为了他能好好念书,也为了她能好好睡觉,看不下去的陈公公终于在林之南试图再来陪读的时候把她轰了出去,让她该睡觉睡觉去。
也不知这会儿南儿睡了没,希望今夜不要再做噩梦了。
小太子走了一下神,他今天好像都没怎么见着南儿,不知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才一天没见着,他就忍不住时时挂念,年后南儿就要走了,到时该怎么办啊……
“咳咳。”
陈公公看出他走神,清了清嗓子。
小太子眨眨眼,回了神,重新坐直身子继续用功。
这时,窗棂外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陈公公眼角一跳,小太子唰地扭过头,眼睛都亮了。
笃笃笃。
又是三声。
小太子蹭地跳起来,跑去开了窗,窗户一开,果然看到林之南正扒着窗棂笑眯眯朝他招手。
“阿楚,晚上好呀。”
“南儿!晚上好!”
小太子笑得见眉不见眼。
陈公公扶额,扭头走到书案前开始收拾笔墨。
“今天月色很好哦,”
林之南笑嘻嘻问,“要不要去约个会?”
小太子歪头:“约会?”
“嗯哼!”
林之南点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说着从窗口爬了进来,小太子这才瞧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一盏灯笼。
小太子扶着她落地,好奇看那灯笼:“这时雪团儿吗?”
“对,送你的,可喜欢?”
林之南把那盏小白猫模样的灯笼塞到他手上。
小太子张大了嘴,看看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的灯笼,又看看她:“莫非,是南儿亲手做的?”
林之南摸摸鼻子:“这画是我找萧煜画的。”
琴棋书画林之南只勉强占了个“书”字,其他都不在行,这小猫咬尾巴的画是她专门逮了雪团儿去找萧煜画的,萧煜本来听她说是送小太子的还很不情愿,说这是玩物丧志,堂堂太子怎么可以玩这种民间小孩儿的玩意儿,后来被林之南连着好几天堵在花园里头,收了她的草编蛐蛐、竹蜻蜓、木头小鸟、石头花等等等等的“小孩儿玩意”,终于在两天前把画给了她。
林之南也终于赶着时间把灯笼给做了出来。
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一夜没睡,光鼓捣这玩意儿了。
小太子看着她,眼睛亮亮的,眼神又很柔软,他眨了眨眼,才试探问:“南儿知道今日?”
林之南拿了斗篷给他披上,牵着他往外走:“正月十五,你生辰嘛!”
小太子抿嘴笑着点头:“嗯!”
“灯笼可还喜欢?”
“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物!”
“我不止会做灯笼哦,我还会做风筝,改天再给你做一个,等天热了就能放出去玩了。”
“好!做成什么样的呢?雪团儿可不会飞呀。”
“这个嘛……让我再想想。”
两个小小的人影手牵着手走远了,陈公公也收拾完了书案,他摇摇头,吹熄房里烛火,关门落锁也走出了院子。
来到院中,他抬头一看,一轮圆月正明晃晃挂在中天。
“确实是好月色。”
他点头笑。
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有一天娘娘提起了送林之南走的事,虽然之前他们都已经说好了,小太子也是希望林之南远离危险的,但是真到了这一日,他又依依不舍起来。
“能不能再多等几日……”
他垂着头,“再过些时候,天就暖了,池子化了冰,柳叶也长出新芽了,南儿院子里的那两株桃树会开很美的花,我们还能去放两回纸鸢……”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我知你不舍南儿,可你要知道,春天有桃花纸鸢,可夏天也有萤火,秋日还有红枫,你们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四季景色,不可只为贪图眼前一时而误了往后一辈子呀。”
小太子抿着唇半晌没再说话,但看神情却很是落寞,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只期盼地请求:“那能叫我一起去送南儿吗?”
于是二月初的某天天刚蒙蒙亮,皇后娘娘与太子的车架再度驶离了宫城,这一次他们依旧是要先去元龙山的沐清观。
林之南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原来皇后娘娘口中所说的那位“先生”,与沐清观颇有些渊源,她起先已书信那位故友并得到了答复,那位先生说会派弟子前来接沐清观接人。
每次看到皇后娘娘提起那位故人时的表情,林之南都会暗暗八卦一下那位先生与皇后娘娘的事,看了不少狗血话本的她脑补了那位先生可能是个清心寡欲的道长,或者因为练了什么无情剑法所以不能谈情说爱,这才与皇后娘娘有缘无分天涯相隔。
坐上离开宫城的马车之前,她回望了一眼偌大的皇宫,她还记得初来那日天上落了大雪,今天倒是一眼可见会是个明朗晴日,可惜她至今还没能成功翻上屋顶掀一片琉璃瓦下来,当真是遗憾。
车轱辘从官道一路碾到郊外,中间路过了上京城热闹的市集,林之南掀了帘子往外看了几眼就兴趣缺缺地放下了,她的袖子一直被小太子攥在手里,小少年神情间是明显的郁色,一双清澈的眼睛时时看着她,就像一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
“你昨儿是不是一晚没睡呀?”
林之南凑近歪头瞧他,“眼圈黑得都跟竹熊似得。”
小太子下意识抬手捂眼睛,然后才嘟囔:“南儿要走了,我睡不着。”
林之南问:“那你现在困不困?到元龙山还要很久,补会儿眠?”
小太子摇头:“我想看着你。”
林之南挑眉,她拿了个靠垫垫到腿上,然后把小太子拉过来摁倒,让他躺她腿上,小太子先惊慌地挣扎了一下,被林之南一句“别吵,乖乖躺着,不然我去娘娘车里了”给吓到,就红着脸乖乖躺在了她腿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林之南笑了。
林之南捂住他眼睛:“闭眼睡觉。”
小太子用力摇头,把她手拿开却还是握在手里,“我不,我要看着你。”
林之南也就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在那儿盯着她瞧了。
不过没一会儿,她果不其然地就感觉到抓在手上的力道轻了,低头一看,这小少年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浓密的眼睫垂着,皮肤白皙得像个精致瓷娃娃,不知梦到什么,嘴角翘着,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林之南戳了戳他的脸,不由感慨这家伙,以后不知会长成什么样。
想着想着,她脸上轻松的笑意也渐渐隐去,撩开帘子再看了眼远远在望的龙元山,她神情变得逐渐凝重。
今天小太子其实不该来的。
第二十章
再度走入沐清观,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以及前来迎接的观主道长们,林之南有种恍然隔世之感,明明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形如一个小乞丐地来到这里,叩响道观大门,然后对着来开门的小道士说希望能被收留,那时还是半夜,她沙哑的嗓子跟平淡无波的说话语调还把那小道士给吓得不轻。
而现在,她被小太子扶着手从马车上下来,虽任着着素色衣服,但衣料质地却是极好,外头还罩着一件滚着白色貂毛的斗篷——就是当初她第一回 见着小太子时他身上那件,她头发梳得整齐,脸颊也干干净净,并且经过小太子坚持不懈地投喂,她身上也好歹长了些肉,没有之前瘦得皮包骨头似得夸张了,后头宫女内侍跟随,可以说是一派贵气风度。
也难怪道长们没一个认出她来的。
进了道观,皇后娘娘自去前殿,林之南拉着小太子在道观转了一圈,怀念了一下当初住了小一个月的院子,然后她逮着机会拉住路过一个小道士问了一句:“天成师兄在哪儿?”
小道士见着贵人先是惊慌紧张要行礼,被林之南拉住,他听得那一句“师兄”又给愣了愣,疑惑地看了看林之南:“你是……”
“天正小师兄,”林之南朝他做了个鬼脸,笑:“这么快就不认得啦,我是姜南。”
天正呆住,然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小、小南?”
“是啊。”
林之南点头。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天正笑起来,“我都认不出来了,你的嗓子也好啦。”
“嗯哼,”
林之南拉了拉旁边好奇的小太子,“多亏了我们人美心善的小殿下喂养。”
小太子清了清嗓子,眼里却是亮晶晶的笑意。
“所以,怎么都没见着天成师兄?他不是观主的关门弟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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