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弯了弯眼睛,“萧楚的存在与否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这个世上也根本没人需要我,于是我自暴自弃地流浪在街头,直到有一天被金侍卫寻到,送来了这里。”
“在那之后的三年,我都一直坚定地认为,萧楚已经死了,如今还活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只是没想到,”
他望向四周,他们所经过的地方,两旁守卫都会下意识朝他们行礼,他又笑了两声,“原来萧楚还被人需要着,还有存在的意义。”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之南一直没有打断他,她起先还是同平时一样,每当他说话时,都会认真地看着他,但是听到后面,她却转开了眼,只望着脚下的泥土。
直到他说完了,林之南才抬起眼:“骗人。”
萧楚看她。
“你后面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林之南说。
萧楚静静望着她,眼眸深处似有微弱的光影浮动,但下一刻他弯起眼睛用笑容遮掩了那种情绪。
林之南走近了他一些,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决定要回上京城了?”
萧楚目光垂落,避开了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衣角上,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是不久之前名为冯裕的那个年轻人抓着他的衣袍留下的。
“嗯。”
他点了点头。
“你想回去吗?”
林之南又问。
萧楚唇角勾了勾:“回去以后,我就能重新成为太子,锦衣玉食,无所不有,为何会不想呢?”
林之南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脸正对自己。
萧楚眼眸微闪了两下,然后微微挪开,叹了口气,用妥协地语气说道:“南儿,萧楚自出生之后十多年锦衣玉食生活,都是齐国的百姓给的,我不能明知齐国将乱,还任由其继续下去。”
林之南踮脚,用额头往他的额头上撞了一下,萧楚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将躲开的视线又转了回来。
“你还是没说实话。”
林之南道。
萧楚抿住了嘴唇,沉默下来。
“我认识的小太子,确实说过将来要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也看着他每天天不亮地用功,直至深夜才睡,小小年纪,躺在病床上还手不释卷。”
“你说为了百姓而要回去皇城,我是信的,我不信的是,你会因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而待在兴远县三年,对遭遇灾难流离失所的民众,对乱七八糟的朝廷,对动乱不休的国家视若无睹。”
“陈副将他们在筹划什么,我刚来兴远县没两天,都能根据情况推断出来,以你的敏锐,你在这里三年,与他们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一点端倪都未发现?
你为什么不坦诚地与他们一起合作一起商量,而要直到今日亲眼看到这些人,看到这惨烈的场景,才说愿意回去?”
林之南的嗓音渐渐轻缓下来,“你还隐瞒了什么事情……”
“你身上的蛊,还没有解对不对?”
“那个蛊,是贵妃娘娘下的。”
萧楚这次沉默了很久,终于,他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是。”
他抬头望向远处:“三年前,她没有杀我,只在一个深夜让人将我送到了城外。”
“她说,皇后娘娘曾于她有恩,所以她不杀我,只是萧楚从今往后就死了,我以后再不能踏入上京城,不然……”
“我身上的蚀心蛊便会被引动,届时药石无医,我会在短短几日内全身肌骨溶解,化作一滩腐烂血肉。”
林之南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所以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回去?”
萧楚慢慢转回身来,朝她点了点头:“是。”
“将士们尚且化身恶鬼修罗在地狱挣扎,我这个无用的太子,不能将他们拉出地狱,但总归也能跳下去,和他们一同面对。”
“……”
萧楚眼睫轻抖, 却并未再躲开她的目光,过了很久, 就在林之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才用轻得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沙哑地回答:“我不想。”
“那个地方……”
他闭了闭眼, “是噩梦, 我每回想起那里,看到的都是母后死去的样子,都是外祖父跪在刑场被处决的画面。”
“南儿,我很害怕那个地方。”
林之南踮脚搂住他,她能清晰感觉到萧楚颤抖的身体和压抑的痛苦。
“但是我必须答应回去,”
萧楚额头抵在林之南的颈侧, 低低地说道, “若他们有去无回,至少叫他们走得不留遗憾,而倘若当真成功, 我也必然信守承诺……”
“我的命,并不比其他人珍贵,他们舍得,我又如何能舍不得?”
进宫刺杀这件事其实很荒唐, 古往今来真正成功的寥寥无几, 而为了这一丁点几乎看不到的希望, 一大批一大批的人赌上了性命, 要说他们傻,他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吗?都是知道的, 只不过是他们觉得有些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罢了。
而萧楚的承诺,是为了给这些已经无法回头的人一个无须顾虑安然赴死的理由。
因为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参与了毒人试验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异的人都活不久了。
“可是阿楚,”
林之南拍着他的背脊,轻轻说道,“这件事并不是只有你可以。”
林之南清楚感觉到萧楚的身体一僵。
她笑起来:“别忘了我的身份。”
“我是镇国公的孙女,平南王的女儿。”
老实说,某种程度上,林之南比萧楚还要适合做这个稳定军心的象征,一直以来,镇国公与平南王才是齐国真正的支柱,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南境军的声望都是要超过皇家的。
——这也是齐王萧弘当初对宁阳城袖手旁观的原因。
萧楚摇头,“南儿,你早已离开旋涡中心,不该再回去了。”
“我不该,你就该?”
林之南好笑,她单手叉腰,扬了扬眉梢,“我要是落到了地狱里,至少还能多扑腾几下,可不是你这样的旱鸭子。”
看到她张扬自信的笑容,萧楚神情也不由松缓,唇角又带起了几分笑意,但是他依旧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林之南不服气地瞪他。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两人一起仰头,就见一只鸽子从山崖那边的树林里飞了出来,那鸽子翅膀像是受了伤,飞得跌跌撞撞,刚冲出山崖,就无力地掉了下来。
萧楚感觉身前一阵风晃过,林之南的身影已然不见,他抬头再看,半空中一道红影燕子般轻巧掠过,他只是眨了下眼,那红色的“燕子”就回到了他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只鸽子。
“它脚上还绑着字条。”
林之南举起鸽子打量,“不知是谁写来的,应该是给陈副将他们的吧?”
鸽子在林之南手里惊慌挣扎,翅膀乱扇,飞得羽毛漫天,林之南无语地把鸽子塞到了萧楚手里。
鸽子一换了人,立刻又安分了下来,林之南顿时鼓起脸狠狠瞪那只不识好歹的鸽子。
萧楚好笑:“把它送去陈副将他们那里吧,说不定有重要情报,别耽误了。”
他们都没有窥视别人机密与隐私的嗜好,两人当即把鸽子送回了营帐。
言明道长一看到鸽子,就微微皱了眉:“是上京传来的消息,应该是金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林之南一愣,望向了正拆开字条看的陈副将。
陈正阳的目光快速扫过字条,脸色骤变。
他看向萧楚和林之南,目光发沉:“金陵决定要提前行动。”
上京城北齐王宫
萧宁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抱着白猫,望着远处池塘。
恍惚间,她似乎又见到了一红一白两道小小的身影蹲在那池塘边,红衣的小女孩握着鱼竿钓鱼,旁边白衣的小男孩托着脸就只顾着笑盈盈看小女孩儿。
然后鱼竿动了,小女孩蹦起来收鱼线,好大一条鱼!
那肥鱼在半空扑腾,尾鳍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噗通一声被小女孩利落地甩进了木桶里。
小男孩张大了嘴巴,好奇地探头去看那鱼,结果肥鱼突然又扑腾起来,溅起的水花把小男孩吓了一跳,他一下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光影晃动,他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拍着手大笑的宫装少女,一个比小男孩年长些的少年弯下腰,伸手扶起了男孩,然后转过身来,板着脸开始数落那三个人。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四个背影结伴而行,慢慢消失在了小径深处,融入了午后刺目的艳阳光影中。
萧宁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阳光从亭外落入洒在身上,膝上的白猫就着这冬日暖阳正悠闲地舔着爪子,蓝莹莹的眼珠舒服地微微眯起。
她扶了扶额头,垂眼看向白猫:“真羡慕你这没心没肺的狸奴,”
白猫听不懂她的话,翻过身露出肚皮,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着她。
萧宁叹气,轻轻抚摸白猫肚皮上柔软的皮毛,一边喃喃,“你的主子都走了那么久了,你可曾想起他过?”
白猫被摸得舒服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萧宁的目光又落在了远处的那条小道上,不久之前,那条小道还布满了杂草,此刻路上却是宫人往来,看着好不热闹。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因为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阴森。
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宫人各个面无表情,也不交谈出声,他们行走时动作都很僵硬滞涩,四肢关节仿佛都生了锈,一步一步的宛若刚学会走路。
他们安安静静地排成一排,寂静无声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整齐排列着往幽冥而去的游魂。
这样的场景,萧宁在第一次见到时吓得尖叫出声,而现在她早已习惯了。
那条路是通往东宫的。
这些傀儡宫人正在往那沉寂了三年的宫殿搬各种名贵摆设和生活用具,还有些宫人则是把那宫殿里的东西往外搬。
东宫很快就要易主了。
萧宁看到一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团白色纸样的东西走出来,那团白色的东西里有一条白色长条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走动而来回晃动。
认出那是什么的萧宁猛然站起,快步跑出亭子:“站住!”
宫人们听到她的声音,齐齐停下面无表情地朝她望了过来。
萧宁脸色略有发白,但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还是快步走到那宫女面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盏被折叠起来的纸灯笼。
叠起的白纸中央有竹篾编成的骨架,只要稍微移动,就可以重新撑起外层的白纸。
萧宁曾见萧楚摆弄过,那时她也想玩,一贯好脾气的弟弟却第一次拒绝了她。
他说那是南儿亲手给他做的纸灯笼,外层的纸很薄很脆,不能弄坏了。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不能让这些怪物拿走。
萧宁弯起竹篾,撑好骨架,纸灯笼圆滚滚的形状显露出来了,她提着竹竿,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小猫,长长的猫尾巴垂落下来,会随着人的走路而来回摇摆。
是雪团儿。
据说,这小猫还是南儿亲自求了萧煜帮忙画的,萧煜从小就擅长书画,画出来的小猫当真是栩栩如生。
萧宁看着这盏灯笼,只觉眼眶酸涩。
“这个灯笼我要了。”
她忍住捂眼睛的冲动,抬着下巴,维持着身为公主的骄傲,语气僵硬地对宫人们说完,就小心提着灯笼走回了亭子。
她的身后,齐齐站住的宫人们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了先前的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雪团儿,看我拿来了什么?”
萧宁回到亭子里,抬眼望向亭子,微微一愣,“雪团儿?”
亭子空空荡荡,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儿不见了。
“雪团儿!”
萧宁一手提着灯笼,快步穿梭在偌大的御花园,焦急寻找起来。
如今的齐国皇宫不比从前,这里到处都是那些怪物一样的宫女太监,甚至时不时还会有更加危险的人物来往,雪团儿乱跑万一遇到那些人,萧宁只要随便想象一下,就觉得站在阳光下,跑得出了一层薄汗的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枯黄但未完全衰败的灌木丛一阵抖动,这动静引起了正托腮蹲在池塘边的男人的注意,他回过头来,乌黑披散的长发垂落脸颊,衬得他苍白的脸与艳红的唇更加色彩鲜明。
他歪了歪头,就见一只白色的小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是你啊。”
男人笑起来,朝白猫招了招手,“来,我记得你叫雪团儿是不是?”
小白猫不懂何为警惕,当下就迈着轻盈的猫步挺胸抬头尾巴竖起地走了过去。
“你爱吃鱼吗?”
男人唇角勾起。
小白猫歪了歪脑袋。
“我让人去池子里捞鱼喂你怎么样?”
男人笑眯眯地问。
他的手快要摸到小猫柔软蓬松的脑袋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炽!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男人的手在半空停住,然后收回插入了宽大的袖子中,他仰起脸,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远处,明亮的日光下,已经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形颀长,气质冷冽,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正充满冷意与厌恶地看着他。
“这不是太子吗?”
姜炽笑起来。
“别这么叫我!”
少年语气冰冷,他快步走上前来,被他的气势吓到,小白猫弓起了背脊,长毛微微炸开。
少年单手捏住白猫后颈,将它提起抱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池边。
“雪团儿!”
一身宫装长裙的公主萧宁跑遍了整个御花园也没有找到小白猫, 从一开始遇到那些不人不鬼的宫女侍卫就躲到一旁,到后来视而不见甚至直接撞开他们,她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 神情也越来越沮丧。
最终,她神魂落魄地跌坐在湖岸边的一块假山石上, 面容呆滞苍白。
所以到了最后,她身边所有的人和物, 全部都要离她而去了吗?
她恍惚地想, 脑海里模糊映出一道头绑白布,身着轻甲,头也不回坚定离去的人影。
那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看到金陵。
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四下无人之处彻底爆发,萧宁捂住脸孔,埋低了脑袋抽泣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喵”。
她猛地抬起头, 顾不得擦眼泪, 快速四下寻找。
是幻觉?
“喵!”
不是幻觉!
她刷地站起身,用还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雪团儿?”
“喵~”
假山石旁,低矮的灌木颤动了几下, 然后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雪白的小猫扬起不谙世事的脸,两颗蓝莹莹的眼珠懵懂地倒映出了少女破涕为笑的漂亮面容。
“你这个小白眼狼!”
萧宁快走两步将它抱起,一边骂一边低头用脸颊蹭了蹭白猫柔软温暖的身体, 小白猫用爪子巴拉她的头发, 她也不在乎, 只用近似呢喃地声音低低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也要走了。”
虚惊一场的萧宁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再抬眼时,忽然望到假山石背后正有一道离开的玄色身影。
那人影高瘦,站姿非常笔挺,但独自往远处行去的背影,看起来又非常地孤独。
“是阿煜……”
萧宁抱着白猫,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人影,她又摸了摸猫,低声问,“是阿煜送你回来的吗?”
小白猫不理解她的话语,自顾自地在她怀中舔着爪子。
萧宁神情略微柔和下来。
萧煜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突然,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声音冰冷又不客气地命令道:“滚出来!”
一道轻柔的笑声自不远处假山石的石洞内传出,然后,一个穿着黑底红边,布料上绣着大片暗红色团花的身影从阴暗的石洞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女人,她皮肤微黑,五官柔媚精致,轮廓比寻常人要更深邃一些,长长的黑发披落下来垂到了小腿,只在发尾处用暗红的绸子松松束了。
“殿下马上就要册封为太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不见一点高兴?”
女人红唇勾起,步伐缓慢地妩媚地走到了萧煜身前,伸出一只染了黑色指甲的手去摸萧煜的脸,“真是可惜了这张俊脸。”
冷光闪过,萧煜拔出一柄匕首,用刀面抵住了她的指尖。
“真是一只爪子尖利的小猫儿。”
女人掩唇轻笑。
萧煜仍旧是那冷漠的表情:“别碰我。”
女人不以为意:“若我就是要碰呢?”
萧煜抬眼,眸色冰冷:“只要你碰过的地方,我就割掉,你尽可以试试。”
女人怔了一下。
萧煜再不看她,仿佛避开什么嫌恶秽物似得绕开了她,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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