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之南才知道,其实她当时是真的“死”了。
无法闭眼,死不瞑目的那种死。
大雪封了山林,入目之处一片皑皑白雪,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林之南打开门,看着外头的冰天雪地,叹气。
倒也不是冷,毕竟这已是她被送来天山的第三年,在这终年白雪不化的天山山巅,冰天雪地就是日常所见,之所以叹气,是因为无聊。
她扳着手指数了数日子,走出门去,脚踩在及膝深的雪地上,却并未深陷下去,只留下了最上面一层薄薄的脚印,她回头瞧了瞧那些脚印,嘴角一勾,提气纵起,脚尖在雪地上几个轻点,整个人轻飘飘地已飞出几丈远。
她在树林间熟练穿梭,惊飞了稀稀拉拉的几只鸟儿,在膝盖隐隐发痛之前,她如预计那般落在了林子深处的那间院落前。
“师父!”
她兴冲冲推门进去。
刚推开门,一颗黑色棋子飞了过来,她熟门熟路地歪头躲开,然后就听到那一如往常平淡无波的声音说了一句:“安静。”
说话之人坐在桌前,白衣白发,身形颀长清瘦,正一手托腮一手执棋往面前的棋盘上落子。
“师父!”
林之南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托腮问,“师兄是不是今日回来?”
对面之人抬起脸来,虽然是一头白发,但他面貌却还很年轻,仿佛还不到三十,五官清俊,眉眼平静无波。
这是三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的救命恩人。
她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来这儿的头一年,她只能躺在床上当植物人,第二年开始才逐渐恢复身体控制力。这期间,一直是这位先生给她施针度真气并开药方喂她,她才逐渐好转。
甚至他还很细心地为她治好了血肉模糊的脸。
在她能下地走出屋子的那天,她亲眼看到这位先生背着竹篓从远处的雪林中走来,漫天风雪中,这人身形单薄,银白长发飞扬,走至她面前时,她看向雪地上,竟是一点脚印都没有留下。
当真是如谪仙一般。
然后她就厚着脸皮开始喊这位谪仙“师父”,磨着他教她功夫了。
师父脸上从未显露过喜怒的情绪,从来都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看着就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没什么两样,但是相处时日久了,林之南就知道他性情并不高冷,相反,其实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听到林之南的问题,师父点了点头。
林之南又说:“我今日的足印,比昨日又浅了一些,很快就能赶上师兄了!”
师父继续跟自己下棋。
林之南给他倒茶,茶水一丝热气也无,是用的冰泉水,师父看了看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林之南又说,“昨天晚上,我终于在后头的那块千年冰岩上射出箭痕了。”
师父落下一颗白子。
“您看,我练了一晚上,手都破皮了!”
林之南想摊手给他瞧,手掌伸出来看到光洁的掌心愣了下,挠挠头讪笑,“我忘了伤已经好了。”
师父又落下一颗黑子。
林之南抓住他还要去拿棋子的手,双手握拢,眼巴巴瞧他。
师父回视过来,双眸中带着淡淡的迷茫。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呀?”
林之南终于切入正题。
师父终于懂了,看她:“你想下山?”
林之南用力点头。
“为何?”
林之南正要开口,门口冷风猛然刮进来,顺道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幽幽传来:
“还能是为何,自然是为了去瞧瞧她那心肝宝贝的未来夫婿。”
林之南瞧过去,果然,冰天雪地里依旧“衣不蔽体”的师兄斜倚着门框,一双长腿光裸着踩在雪地上,衬得皮肤更黑了,他剥着长长的指甲,肩头停着一只幽蓝色蝴蝶,上扬着眉梢斜觑着林之南。
“师兄回来啦!”
林之南蹦过去,嬉皮笑脸地绕着他转了一圈,竖起大拇指,“一年未见,你又更美了!”
“少来,”
师兄伸出食指顶着林之南脑门将她推远,回到桌边先朝师父行了个礼,“师父。”
师父还是点头。
师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啧了一声:“这冰泉水还是老样子,冻死个人。”
林之南点头赞同。
“冰泉水有助于压制你们身体中的蛊,”
师父平静的声音传来,一如往常地认真解释,“不会冻死人的。”
“那是个夸张的形容。”
师兄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转头朝林之南招手,“小东西,过来给师兄瞧瞧恢复得如何了?”
林之南由着他捧脸细瞧,师兄仔细看过之后,点头:“不错,额头上最深那个疤也没了。我就说咱们师门各个花容月貌,怎会有丑姑娘呢~”
“师门一共也就咱们三个人吧?”
林之南说。
“不错,”
师兄指指继续端茶喝水的师父,又指指自己,“你觉得我俩够不上?”
“够得上,当然够得上!”
林之南笑眯眯,然后扯扯他手腕上的链子,“师兄,那个——”
“嗯哼?”
师兄扬眉。
“我让你帮忙打听的那个事,怎么样了!”
林之南问。
“北齐的小太子,萧楚是吧。”
师兄哼了一声。
林之南用力点头。
“听说啊,他三年前就死了哦。”
师兄双手一摊。
茶楼门口,一直张望着的小丫头兴冲冲地跑回二楼雅间。
正托腮出神的少女立刻回神跳起来,眼睛发亮地就往门口冲,临了又猛地止住步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裳,然后脸颊红扑扑地扭头问丫头:“环儿,你瞧瞧我现在如何?”
小丫头笑眯眯地给她披上斗篷:“谁不知道我家小姐是兴远县最美的姑娘!”
少女掩嘴偷笑,又赶紧清了清嗓子摆正表情往外走:“我们赶紧下去,再晚些又碰不上了!”
“对了环儿,别忘了拿食盒,这里头可都是他平日爱吃的点心,还热着呢。”
“是是是。小姐您慢点儿!”
主仆二人走出茶楼,小姐就被迎面寒风吹得一个哆嗦,忍不住抱怨一句:“今儿怎的一点太阳都没有。”
小丫头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又给她理了理吹乱的头发,发着抖地说:“说是今天晚些可能会下雪呢。”
小姐嘟嘴:“我最讨厌南边的冬天了,又潮又冷,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升官,到时候带我们一家回上京就好了。”
“小姐,上京的冬天听说还更冷呢。”
“是吗?”
小姐敷衍地应了一句,水灵灵的大眼睛已经朝着对过正从书塾里往外走的一群群年轻书生们望去,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了些,似乎正在里头寻人。
路过的少年人们纷纷朝她投来各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有的暧昧,有的嘲讽,有的艳羡,有的不甘,还有些胆子大的,想要主动上前来跟她搭话,都被她身后的小丫头给瞪走了。
小姐在寒风里等了半晌,终于有些顶不住了,跑去刚从里头出来的一个书生面前,“江楚还没出来吗?”
那书生见着少女,脸都红了,结结巴巴:“是、是……他说要再在书塾里留一阵。”
少女跺脚,生气:“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在躲我!”
说着,她也不管了,提着裙摆径自往书塾大步走去。
“哎柳小姐!夫子规矩外人不可入内啊!”
那年轻书生赶紧叫喊,少女却不理他,小丫头也瞪了他一眼,“我们家老爷可是兴远县的县太爷,小姐哪儿去不得?!”
说着她哼了一声,高高抬起下巴抱着食盒去追那小姐了。
小姐穿过前院,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几个下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她浑然未觉,沿着长廊一路小跑,远远就看到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提着书箱正往外走,他垂着眼睫,眉头微皱,表情很淡。
他身后追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书生和帮着背书箱的书童,书生们嬉皮笑脸地跟在少年身后。
“江少爷今天怎么还纡尊降贵自己提书箱了,你家书童呢?”
“莫不是也染了病吧?”
“哎你怎么也不吭个声儿,咱们跟你好好说话你摆什么谱呀?”
“人家少爷尊贵着,不屑跟我们这些乡下人搭话吧?”
“也是,人家可是出生名门,落了难才流落到这儿,学识渊博着呢,今儿夫子不就又夸了一回?”
“哦?我怎么听人说,是陈员外家的私生子呢,上头原配夫人过世了,这才把人偷偷接回来认祖归宗了?”
“这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哟,瞧瞧对面来的谁,不是县太爷柳大人家的小姐吗,哎哟,咱们江少爷可真行啊,都病病歪歪了还能勾的美人芳心。”
“听说柳小姐隔三差五都要来等你散学,当真是痴情啊。”
被冷嘲热讽的少年抬头循着视线看到了正对那两个书生怒目的少女,他脸上表情又更淡了几分,本就病气十足的脸更加显得没有半分生气。
旁边两个书生对视了一眼,突然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地越过少年,一边嚷嚷“不打扰不打扰”一边笑嘻嘻地各自狠狠撞了少年的肩膀。
少年本就瘦弱,两边一撞,整个人往前踉跄,一下摔跪到了冰冷的地上,手里提的书箱也掉在地上,书本掉了一地。
“哎哟,怎么摔了?”
“当真是个病秧子,站都站不稳。”
书生们笑起来。
“江楚!”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跑上前要扶他,“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少年让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又弯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放进书箱,然后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土,拿着书箱继续走,走了几步握拳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走,全程视线未曾往少女身上偏转一分。
少女咬了咬唇,又跟上去,“你当真没有伤着吗?要不要去医馆瞧瞧?你身子弱,怎么也不多穿些?”
“你那小书童呢?该死的奴才,怎的让自家主子亲自拿书箱,这该有多沉啊!”
“对了,我带了你素来喜欢的点心,还热着,环儿,快拿过来!”
书生们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地看着这边,引得小姐又狠狠往他们身上瞪。
“江楚!”
少女跺了跺脚,拦在少年面前,忿忿,“你当真就这么不愿见到我?”
少年终于停下脚步,他看了她一眼,黑沉的双眼一片冷淡,依旧是一言不发,却绕过她径自往外走去。
少女泫然欲泣,小丫头看不过去要理论,被少女扯住,两个书生看着少年走过去,互相打眼色,又准备追上去戏弄。
“瞧瞧瞧瞧,谁家公子摆这么大谱?”
“竟连柳大人家的小姐都瞧不上,怎么的,是想尚公主不成?”
那两人一唱一和跟上去,各自伸手想去抓少年肩膀,少女瞧见了,立刻要喝止,就这时,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仿佛突然都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似得,齐刷刷得跪倒在了地上,抱着膝盖惨叫起来。
少女呆了呆,少年也愣了下,他皱眉回头瞧了两人一眼,大概是想着这又是两人想出来的新的捉弄手段,就还是没什么话,只低低咳嗽了两声,越过他们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书塾大门。
外头天色越发阴沉,少年提着书箱,身影单薄地走过街巷,与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他经过两边商铺,经过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铺子,经过蜷缩在街角瑟瑟发抖的乞儿与老人,始终未曾转过视线,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与衣摆,让他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吹走。
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咳嗽,青白的脸上病气越发深重,他就这样穿过青石小巷,走过石桥,石桥下冰冷河水流淌着,他驻足望着河水出神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桥,却未走远,而是走到了桥洞下。
窄窄的桥洞里黑漆漆的,他屈膝半蹲下来,打开书箱,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布包,他掀开布包,把放了几条肉干的布包放进了桥洞里,然后就起身准备走了,这时,黑漆漆的桥洞里传出细细弱弱的几声猫叫,然后一双绿幽幽的圆眼睛在桥洞里亮了起来。
少年欲走的身影微顿,他还是没忍住,转过了头。
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猫正小心翼翼地从桥洞里探出爪子,试图去抓布包上的肉干。
少年原本微微柔和的眼神在看到小猫血淋淋的爪子时猛地一凝,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也很轻,却把小猫吓得浑身毛发炸起,呲溜一下又躲回了桥洞里面。
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少年抿住了缺乏血色的嘴唇,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拢,又缓缓松开。
他蹲下来,看着那黑漆漆的桥洞,轻声道:“出来吧,我不会伤害你。”
好一会儿,黑暗中,那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才又重新出现,少年唇角微微往上弯了弯,脸颊一侧隐隐显出一点酒窝,他伸出一根手指,把肉干往前又推了推:“吃吧,这是给你的。”
小猫终于迟疑着又磨蹭了出来,它仰着脑袋警惕地望着少年,又迟疑地嗅了嗅他的手指气味。
“是我啊,不记得了吗?”
少年垂着眼,“连你也要忘记我了吗?”
大概是终于认出了这个经常给它喂食的人类少年,小猫终于放下了警惕,歪着脑袋用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开始跟肉干撕扯起来。
少年用指腹轻轻揉它的头顶,目光落在它受伤的爪子上。
一点冰凉凉的感觉落在了眉心,他愣了愣,仰起头。
灰蒙蒙的天空上,正一片一片往下落着雪花。
少年伸出苍白手掌接了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
他又捂嘴咳嗽了起来,正在撕扯肉干的小猫叼着肉干仰起脑袋瞧他。
“咳咳……我没事……”
他止了咳嗽,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虚弱着声音小声地不知是在对小猫说还是对谁说着,“一会儿就好。”
“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好呢?”
正这时,头顶落下一片红色的阴影,然后周围的雪都停了,一道清凌凌的少女声音从上头传来,听语气却是不大高兴。
少年愣了愣,再次仰起头来,才发现上方不知何时撑开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那艳丽的红色让习惯了冬日灰白的少年有些不适应。
油纸伞下,一名红衣少女晃着腿坐在桥沿上,她一手伸长了往他头顶撑伞,一边歪头瞧他。
见他愣愣望过来,少女往前一跃,轻盈落到了他身前,她朝他伸出手。
“快起来,别吹风了,一会儿又该病了。”
她说,黑亮的眼睛笑意盈盈。
少年看向伸至面前的那只光洁的手掌,又看少女,哑声问:“你是谁?”
少女眯了眯眼,丢开伞蹲到他面前,伸出手一下捏住他面颊,然后往外扯,语气危险:“怎么,小殿下打算要始乱终弃了吗?”
少年还是愣怔,他迷茫地看着她,半天才终于吐出一个似乎有些陌生了的名字:“……南儿?”
“是我啊。”
少女松开了他的脸,看着那苍白面颊上被捏出来的红印子,没忍住给他揉了揉,“怎么这么些年,你还不会照顾自己啊?”
她又牵起他的手,双手拢起来给他呵气取暖:“手也这么凉,快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待吧。”
他由着她将他拉起来,少女捡起红伞重新撑在他头顶,少年梦游似的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停住脚步。
“怎么了……”
少女疑惑回头正要问,身后的少年却突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住。
少女叹息一声,又丢开伞,轻轻回抱住他。
红色的油纸伞在寒风中滚了两圈,吃完肉干的小灰猫舔了舔爪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轻轻喵了一声。
林之南牵着萧楚的手,撑伞并肩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
雪还在下,扑簌簌的,落到地上又很快化作了水,洇湿人的鞋面,南边的冬天总是又冷又潮湿,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进去,叫人很不痛快。
这边的气候一点也不适合体弱多病的人,林之南忧心忡忡地问:“你当真不冷吗,瞧着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冷。”
一直注视着她的萧楚弯起眼睛,唇角边一点若隐若现的酒窝凹陷,“我想和你多待会儿。”
“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一直待着啊,也犯不着在这儿吹风。”
林之南嘀咕。
萧楚摇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一直看着她,笑得有些呆:“我想再冷些也好,让人清醒,这样我就知道,现在不是我在做梦,你当真在这儿。”
林之南停下来,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那你看好了。”
她张嘴在他手背上一咬。
萧楚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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