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询问求证,她语气却已然十分笃定。
荀越端着茶盏的手,指关节一片苍白。
他其实猜到了,从荀宗平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傅云琅为的应该就是这个。
可是有朝一日,当她真的当面亲口说出来时,他依旧还是控制不住的无措和慌张。
张了张嘴,他是想要与她说些什么的,可是喉咙却仿佛被人厄住了一般,依旧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事实上傅云琅则是完全不需要他的回答,但凡她不是心里十成十的已经肯定了这件事,都不会做出利用荀越来逼死荀宗平这种事。
虽然只冲着荀宗平曾经意图置她于死地,她就有理由报复回来,可至少——
如果仅是为了荀宗平对她的迫害,她是不会心安理得利用荀越叫他担上间接弑父的名声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终是傅云琅过于冷静坦荡的态度刺激到了他,荀越终是一字一句沉重的开口。
他极力的试图压制眼底的情绪,这一刻,压抑、痛苦、还有纠结、恐慌的情绪也一股脑儿全部泛滥成灾。
“猜到的。”傅云琅莞尔耸肩,依旧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目不转睛与他对峙:“我以前不懂,只当是你受制于安国公的压力,这才不得不刻意与我疏远,可是自从你们父子反目,又不惜顶着天下骂名揭竿而起那一日,我就突然明白了。”
她看着荀越,眼底渐渐也涌现几分复杂的情绪。
“则越哥哥。”她轻道。
则越,是荀越的小字。
男子通常会在及冠后由长辈赐字,他却是幼时在傅家时由他师长傅长青给取的表字,那时候小小的傅云琅总是扯着他衣袖嗓音甜甜娇俏的唤他则越哥哥。
那段光阴真的很美好,美好到现在都成了扎在心里拔不掉的刺。
这是时隔十二年,再次从傅云琅口中听他这般唤他,荀越心上突然颤抖的厉害。
傅云琅则是不动如山的只是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字字残忍:“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自认为还是了解你的,若只是因为门第原因安国公不允你同我来往,以你的个性,其实……他压不住你的,对吧?”
荀越的嘴唇动了动,半晌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下一刻,傅云琅也有些不忍的往旁边别开了视线,“这么多年了,你之所以再不敢来找我的原因既然不是受困于外力,那就只能是被困于你自己的内心。是因为我父亲当年的死另有隐情,你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你才没有办法面对我。”
其实她早该猜到的,当年傅长青死在南境,那一带正是荀宗平的地盘,只要他略施手段,战场上刀剑无眼,想要让傅长青死于非命再容易不过。
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的了荀越前世今生种种行事的逻辑。
如果说前世的傅云琅并没有察觉到荀越对她隐忍克制又念念不忘的爱意,那么今生他却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不计骂名,甚至纵容她耍心机算计了他亲爹的性命,明明都已经飞蛾扑火不顾一切了,可是“爱”之一字,他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除非是有什么既定的原因,注定了他们两个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而唯一能隔断荀越这么汹涌爱意的——
唯血海深仇尔!
傅云琅微微向上抬了抬下巴,将拼命上涌的眼泪都压回眼眶里。
她重新再次转头看向荀越:“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当初荀宗平要害我父亲?是他的不臣之心由来已久,那时候我父亲发现了什么才逼得他不得不杀人灭口吗?”
这个秘密,荀越一直以为他会带进棺材里去的。
并非他不敢面对这些丑恶,而是拥有这样一位败絮其中的父亲,会叫他觉得羞愧又无地自容,尤其是在傅云琅面前。
“不是。”他闭了闭眼,被她直白的目光刺得心上生疼,只能逃避,“傅将军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或者那时候他就只是嫉妒和恐惧,所以……”
傅云琅愣了愣,随后了然点头:“是啊,我父亲那时候刚刚崭露头角风头极盛,兼之我姨母做了皇后,若是任由他以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或者不需要三五年就会危及到你们安国公府的地位。”
原来是为了排除异己啊!多简单的道理!
一直以来都是她过于天真,将父亲的死归咎于天妒英才,而从没想过坐镇一方受人敬仰的堂堂安国公居然是这样心思狭隘恶毒的小人,仅因为一点技不如人的嫉妒之心,就能背刺灭杀了兄弟相称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兄弟!
“对不起……”这段往事,于荀越而言更是隐痛,这道歉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又虚伪,但他还是忍不住充满痛苦的企盼字字艰难的问傅云琅,“你说得对,这么多年里我只是无颜面对你,所以朝朝……你恨我吗?”
他最珍视的人, 最想守护的人,偏偏就是因为他亲生父亲的所作所为自云端跌落。
他羞愧于面对她,更是时时刻刻被负罪感折磨。
可是——
更不敢坦诚。
其实, 若是傅云琅未曾察觉, 他便会独自守着这个秘密,永远也不会叫她知道。
一直一直独自揣着这个秘密痛苦下去, 也好过叫她恨他, 并从心底里真正的鄙弃疏远他。
曾经一度,他一直以为能叫傅云琅心中留着那份儿时的情谊,便是他在她人生里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结局了。
他不会奢求长大后的傅云琅爱他,只是还希望他留在她记忆里的印象一直美好, 或者偶尔可以拿来追忆的。
尽管……
这想法极自私, 对傅云琅来说也不公平。
荀越定定的望着她,所有的自制力都用在手里的茶盏上, 几乎倾尽所有才遏制住了手下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相对而言, 傅云琅则一直都是肉眼可见的平静。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我不恨你。”她甚至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可是在荀越眼底的光亮起来之前,又无情浇灭他内心微微生起的一点希翼:“只是我也没有资格代替我死去的父亲原谅。”
可能是因为傅长青死时她年纪太小, 兼之那些年里傅长青四处征战,真正与她相处的时间更是有限,如今更是经过两世岁月的侵蚀, 她的内心深处对自己父亲的感情淡泊到近乎可以忽略,所以确实激不起太深刻的情绪来。
她以牙还牙, 算计荀宗平, 仅仅是因为身份关系在尽一个做女儿的本分,其中感情的因素也掺杂的不多。
“是么?”荀越的眼底全是苦涩。
他最真实的情绪掩藏了太多年, 直到了这一刻,四下无人,真相大白时才终于破罐破摔一般彻底放弃了遮掩。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垂下眼睑,浑身上下都透着颓废的气息
“果然你我之间就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他自嘲的嗤笑一声。
本来这场近乎丑陋的对话可以就此结束掉的,可是打从内心深处荀越也总是有着太多的压抑和不甘。
所以,下一刻,像是怕傅云琅会就此走掉一般,他忽的抬起头,再次神色纠结痛苦的望向她:“朝朝,那时候你还小,你可能不会懂我的心思,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并且因为你,我为我的人生早早的就做好了长长久久的计划和安排。可是自师父死后,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眼底的泪光浮现上来,这个向来冷硬到近乎无坚不摧的男人也有了明显的脆弱之态。
他嘴唇颤抖,目光深刻,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神里已经藏了千言万语。
明知道已经不需要再问,可终究还是有着巨大的遗憾和不甘心,他依旧看着傅云琅倔强试探着当面问出口:“是不是?”
前后两辈子,傅云琅是第一次直面荀越的遗憾和悲伤。
她想她是能够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的,就像是她刚重生回来那段时间,在极度压抑和困顿的环境下,她也遏制不住的在疯狂怀念她和荀越之间的童年时光,并且不切实际的拼命幻想,幻想若是她家里没有遭遇那场变故,那么她和荀越之间……
如果只是门第之差,或者还有跨过去且克服的那一天,可是现在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她父母和一个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的命!
傅云琅转过头,视线重新落落大方移回荀越身上,她的语气薄凉且冷静,甚至听不出任何的不舍与挣扎。
她说:“荀越,你想得没错,做的也没错,早在我家破人亡那一年,你我之间这辈子就绝无可能了。事实上,我应该还得谢谢你,我能明白你这些年里无法主动对我坦白真相的难处,但是也谢谢你恪守了最后的道义和底线,没有因为想当然的一己之私而将我拖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里。”
即使她对生身父母没有太深的感情牵绊,也哪怕当年的事跟荀越本人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出于伦理道义,她也绝对不可能与杀父仇人、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的儿子在一起。
无论荀越本身有多好,他又有多无辜,都不行。
荀越无辜,她的父母和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只会比荀越更无辜!
她甚至都不敢想,若荀越也是个道德底线低些的人,他打定了主意瞒着她,然后在她等着他盼着他的那些年月里顺水推舟对她伸出手,若是他们当真隐匿了这层血海深仇在一起了,如今得知了真相的她会有多么的难堪和痛苦。
好在——
她和荀越都是能够恪守底线,以理智道德压制住感情的人。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离了另一个人就真的没法活的,虽然错过一个很好的人,会遗憾,会痛苦,或者还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摆脱负面情绪走出来……
真正的挚爱一人,不是不择手段的占有,而该是推己及人予以对方尊重。
在这一点上,尉迟澍和他们也都是观念契合的,当初她再三的拒绝之后,他想到的也不是以权压人逼她就范或者死缠烂打抓着不放,若不是后来她自己改了主意,主动回过头去找他,他也打算忍痛放手了的。
荀越看着她平静认真的脸,果然没有从她的表情眼神中看出什么情意。
其实他也早该明了这一点的,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有关注,傅云琅在大魏生活的很好,不仅仅是指地位和物质上的好,也包括她和尉迟澍之间相处和谐融洽的顺遂。
即使再不甘心他都得承认,傅云琅嫁给尉迟澍就是比跟了他要好上太多太多。
至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宿怨羁绊,她可以毫无负担毫无杂念的生活。
而至于他——
他确实也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选择与决定!
幸好他没有骗她,也没有一时昏头就坑蒙拐骗将她强留在身边,这辈子他们注定了有缘无分,她不爱他没有关系,至少她也不会恨他。
“皇都那边,诸事已定,你也可以放心了。”荀越捏了捏手指,站起来。
其实他该主动提出送她回去的,可是心里知道这一别就应该是最后一面了,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也是瞬间,他表情就恢复如初,仿佛之前那些崩溃的纠结的痛苦的情绪都未曾在他心上走过一般。
“则越哥哥。”在他开门之前,傅云琅还是出声叫住了他。
荀越已经落到门上的手指微微顿住,下意识的蜷缩。
他忍着没有回头。
傅云琅也没追上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也很抱歉这次回来对你的利用,虽然你我之间的交集仅限于此了,但是我一直相信你能做个合格的天下之主。”
人这一生,除了情爱纠葛,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开拓,荀越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能够真正将他打倒或者拖垮的。
荀越沉默半晌,方才低低的“嗯”了声。
然后,继续克制着想要回头的冲动,开门径自走了出去。
他心里其实明白的,从傅云琅看似明明知道他们荀氏一族有不臣之心却不对承德帝告发这种变相的维护中,他就知道傅云琅在内心深处对他的偏颇。
在她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总归还是个有着可取之处的好人,这也够了。
荀越这趟离开,顺便带走了姜沅芷。
他自己回了宫里去,却叫人将姜沅芷送去了安置承德帝等人的别院,叫她单独见了姚皇后一面。
被圈禁的这段时间,虽然在饮食起居上没有受到任何的苛待,但是沦为阶下囚的日子总归不会太好过,姚氏以往惯常保养得当的脸上能够看出明显的老态。
母女两个许久未见,自是免不了抱头痛哭一场。
一直哭到姚氏力竭,姜沅芷扶着她在小花园的凉亭坐下。
姚氏则是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你没事就好,这段时日里听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你……”
说着,则是欲言又止。
承德帝曾经被逼写了一封禅位和赐婚的诏书,这事她知道,但是看姜沅芷今日的装束,身上衣裳料子虽是不差的,却是做得普通装扮,不像是后妃打扮。
“我没进宫里去。”姜沅芷也早不是凡事都要向父母告状哭诉寻求庇护的小女孩,为了不惹姚氏伤心,她没提自己被带去宫里那趟的经历,只擦干眼泪道:“表姐回来了,她说想带我们母女去大魏,但是我不想背井离乡走那么远。母后随我从这里出去吧,我们换个地方,寻个偏僻些的小镇子去过安生日子?”
“朝朝她……”听说傅云琅回来,姚氏心下稍定,眼底随后又闪过忐忑和心虚。
但是再转念一想,姜沅芷既然没被接进宫里去履行婚约,那么这趟她之所以能来看望自己多半还是托了傅云琅的福。
“表姐跟荀家的打过招呼我才能过来,荀宗平死了,现在这京中是荀越做主,他说母后今日就可随我离开。”果然,姜沅芷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姚氏揪着手里帕子,面色纠结又迟疑。
姜沅芷则是苦口婆心的劝:“咱们姜氏的天下大势已去,没有再复起的可能了,留在这里也是被圈禁至死,出去了好歹得个自由身,表姐在帝京这边留了银钱和产业,我们即便不方便在这里露面,换个地方也能过得很好,母后……您是舍不得父皇吗?”
姜沅芷也并非不管她父皇死活,而是人不能自不量力,她既没能力复国也没本事把人救出去……
横竖她父皇的毕生所愿也只是醉生梦死的做个富贵闲人,她也不必担心他太多,他在这里住着才是最妥帖安全的。
姚皇后初嫁承德帝时蜜里调油,自是有感情深的时候,可是随着时间过去,皇帝又慢慢有了三宫六院,他们夫妻之间即使没有太大的矛盾,到如今感情也不见得就有多深。
若是在女儿和夫婿之间叫她选,她自是毫不犹豫便要选女儿的。
手指拂过女儿面颊,她眼底慢慢蓄了泪,却又一瞬不瞬仔细盯着女儿的面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印刻进脑海里。
姜沅芷见她久久不语,不免有些急躁:“母后……”
姚氏唇角扬起一个笑容,牵强的扯出微笑来:“倒不是舍不得你父皇,就是母后这大半辈子从未过过市井的日子,我心慌。而且……我与你父皇在一起这些年了,他纵是有万般不是,也从未苛待于我,若是要我将他弃之不顾,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我呢?”姜沅芷眼中泪意上涌却极力的在隐忍。
姚氏也强压着心底的酸涩,艰难道:“你如今长大了,日后也要嫁人,父皇和母后不称职,没能早早的替你选好夫婿操持婚事,好在你还有朝朝……”
说着,想到姜沅芷说不想去大魏的话,她又立刻改了口风:“母后瞧着你如今也确实干练多了,说话做事条理分明,你也有了你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去大魏也好,还是想要换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也罢,也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不是?”
私心上,姜沅芷是想要带走她的,可事实上姚氏这身份实在特殊,她自己的种种顾虑也都不是空穴来风。
可如果姚氏不走,那么这可能就是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少女的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的落,撒着娇又求了求,却到底未曾过分勉强。
母女二人自午后一直在亭中坐到日薄西山,园子守卫来催。
姜沅芷到底没能说动姚氏,咬咬牙,一步三回头的自行离去了。
姚氏立在亭中冲她挥手,一直目送她出了小花园,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决堤而出。
“娘娘,这是何苦?”月满上前两步搀扶于她,也跟着心酸抹泪,“这是多好的机会,借着表小姐的面子出去了就是,在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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