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书香传世, 规矩极严,卢信礼在家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权威。
是以,几人走时, 甚至都没多看惹了祸的侄女一眼。
卢信礼带着卢云乔没去自己在外院的书房,而是直接去了祠堂。
三更半夜, 祠堂里虽不吝啬灯火, 可进屋就是一股呛人的火烛味道。
卢云乔愣是强忍着喉咙里的不适,眉毛都没皱一下的主动就跪在了那一排排的牌位前。
卢信礼与皇帝挺像的, 都是城府深沉又不苟言笑的那种人,卢云乔却说不上这是否自己的错觉,总觉她祖父这张苍老的脸透出了几分近乎狰狞的阴森。
卢信礼背着手,背后的手指掐成拳头,倒是没动手,只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孙女,半晌才沉沉的道:“我素日里的教导看来你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阳奉阴违的手段用到祖父的身上来了?”
他的语调虽然极度克制,但是对于从小受他威压管束教导的卢云乔而言,她却能清楚分辨出祖父言语里压抑的脾气和怒火。
她也并非不怕,即使已经做了数月的心理准备,此时也压制不住心尖尖上的颤抖。
少女用力掐着掌心,有许多讥讽愤怒的言语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她只是平静又坚定的道出事实:“孙女儿只是权衡利弊,觉得祖父的计划不妥,成功的希望渺茫,这才临时调转矛头,换了策略。”
卢信礼眯了眯眼,这叫他的表情看上去越发可怖。
但他不说话。
卢云乔深吸一口气,越发将脊背挺直了些,不看他,只盯着面前一排排的祖宗牌位,字字清晰道:“太子与太子妃情比金坚,即使我使手段强行被纳入东宫,孙女儿有自知之明,实在没有丝毫把握能博得太子宠爱。如果是继续蛰伏着等下去,等到水到渠成那一日……纵使男子皆是喜新厌旧,太子终有厌弃太子妃的一日,可是有陛下金口玉言在先,谁又知道太子妃何时能诞下太子的嫡长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都有可能。后宫又不是什么安生地方,若这期间有所差错,随时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这些弊端,卢信礼自是比她更清楚。
这些年他在自家的女孩儿们中间挑挑拣拣,终于培养出卢云乔这么一个无论出身还是品貌都算合格,勉强借势家族可以高攀上太子妃之位的人选来。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辅佐皇帝,心里最大的指望就是等到有朝一日太子尉迟澍回朝,他好借这股东风推自家孙女坐上太子妃之位,从此以后在皇室中延续自家血统。
谁曾想,就在尉迟澍回朝前夕,却晴天霹雳,皇帝甩出了一纸婚书,叫他娶了楚国皇室的公主。
卢信礼当时险些没有怄得呕出一口老血,但是既然不想功亏一篑,就只得临时调整策略。
若傅云琅是楚国真正的公主还罢,就算是真公主,就楚国如今这个岌岌可危的现状,这个真公主也不足为惧,何况傅云琅还不是。
就是看准了傅云琅的这个身份没什么含金量,他才敢铤而走险,想试着把傅云琅拉下马。
可惜,上回没能成事。
他于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度调整策略,想等一等太子侧妃之位,谁曾想皇帝又撂了狠话,在太子妃诞下他的嫡长孙之前不准太子纳侧室。
他不想撕下自己忠臣良相的面具,可卢云乔今年也十六了,若傅云琅一两年之内生不出孩子来,或者只能生出女孩儿来,他若要将这个孙女儿留过了适婚年龄还一直拖着不议亲……
皇帝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一旦怀疑上他,他的野心与筹谋也就尽数暴露了。
可是又实在不甘心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忠君爱国这些年的辛苦都给旁人做了嫁衣裳,不得已,他才出了下下策,指使卢云乔借着宫宴能摸到太子的机会想想办法。
皇帝虽是明面上说暂时不给太子纳侧妃,可如果他那宝贝儿子不争气,做出有损皇室颜面的丑事来,皇帝总要遮丑和给他卢家交代来安抚他们的,届时依旧还是得娶卢云乔来息事宁人。
只惠妃死后,他在宫里能运作的也是有限,所以这事儿主要还得看卢云乔自己的本事。
谁曾想,这丫头败事有余,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仅没能讹上尉迟澍,反而撞到了皇帝跟前去。
但是从昭华殿去重霄宫和重阳宫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要说只是单纯的失误和巧合,卢信礼自是不信的。
明明白白,就是他这孙女儿故意坏他的事。
他强忍着脾气,目光阴恻恻盯着跪在跟前的少女:“觉得希望渺茫,便不做了?做为我卢家的女儿,你真就这么一点心气也没有?还未真正交手,就心甘情愿在区区一个外来的孤女面前认输?”
卢云乔并不理会他的激将,只是目光坚毅盯着面前那些牌位。
她说:“孙儿只是发现了一条捷径,比嫁入东宫更便利也更有把握的捷径。”
卢信礼不会被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轻易带歪了思绪或者牵动情绪,可是看着她神采奕奕的眼神,却蓦的心中有所触动。
老者喉结滚动两下,鬼使神差问道:“什么捷径?”
卢云乔依旧未曾正眼看他,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人心最难把握了,孙女儿与其去东宫争宠,博那一丝半点渺茫的机会,那还不如孤注一掷。与其叫我去争太子的宠爱和真心,不如直接就去与太子争。”
少女的唇角,扬起不合时宜的冷酷的笑:“太子身体康健,若是等到太子妃诞下皇长孙后,面前的就是两重阻碍了,可是陛下不一样……他的身体向来不好,本就是强弩之末一般在支撑,与其盼着太子早日生儿子,不如盼着陛下早死,祖父觉得呢?”
这些话,大逆不道!
若在平时,哪怕四下无人,卢信礼也会道貌岸然的给她一巴掌,喝止她。
但是在尉迟澍面前屡次算计不中,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更进一步的情况下……
卢信礼眼中精光连闪,鼻翼开合抖动,胸中有一瞬间的热血澎湃。
后来,这一夜卢云乔被他扔在祠堂罚跪,他自己彻夜未眠。
次日,赶在皇帝上早朝之前他提前入宫等在了后宫往前朝的必经之路上,跪地为卢云乔前夜冲撞圣驾的莽撞请罪,又道是:“是老臣家门不幸,出此不肖女,即日便将其送入道观修行,以赎罪过。”
当时皇帝身边的都是亲信,事后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只有些远远观望的宫人传出来一些消息,说是皇帝亲自下辇车搀扶的卢相起身。
然后当天早朝之后,就有封妃的圣旨送到相府。
尉迟澍从皇帝那里没得到这个消息,反而是中午回重华宫从傅云琅那听闻的。
因为送去卢家的赏赐和信物都是过她手准备的。
尉迟澍恍恍惚惚,难得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在殿中晃荡良久,忽而奔到傅云琅面前,拉过她的手叫她掐了自己一把,愤愤然抱怨:“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啊?本宫正值青春年少,魅力无边的好时候,卢家的那个……她居然宁肯去对父皇下手也不来勾搭本宫?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傅云琅哪里舍得真去掐他,只顺势摸了摸他的脸,忍俊不禁:“跟皮囊无关,明明白白卢家要勾搭谋算的只是权势而不是美男,殿下倒也不必为此妄自菲薄。”
终于,幕后之人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是前朝那位看似忠良,一直对皇帝忠心不二的丞相大人呢!
尉迟澍却依旧觉得深受打击,一整个怀疑人生的状态,直接将她扑倒在榻上,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还不依不饶:“权势和美男,冲突吗?若当真只能二选其一,你还选本宫不?”
至于么?人家姑娘没瞧上他,就叫他这么深受打击的?
“权势和美男啊……”傅云琅憋着笑,煞有介事的做深思状。
尉迟澍眼巴巴看着她。
就听她道:“我的为人殿下知道的,我肯定也同那位卢家小姐一样,选权势啊。”
尉迟澍眼神一暗,就听她话锋一转,以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不过若是将你也摆到跟前叫我选,我指定选你的。”
尉迟澍暗淡下去的眸光霎时又被点亮,他唇角眉梢都挂上笑意:“真的?”
“嗯!”傅云琅点头,示意他压到自己了。
尉迟澍翻了个身,两人并肩躺在床榻上,傅云琅才又慢慢得道:“权势,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有了权势,甚至可以换千千万万的美男,可是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我的夫婿只有你一个不是?”
傅云琅不是那种过分依赖旁人,一旦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可是一旦她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三心两意,只要他不率先背叛,她就会坚定不移,全心全意与他一同走下去的。
尉迟澍却不知信了她这话几分,终归也是心里受用。
他心情愉悦,将她揽入怀中。
傅云琅枕在他臂弯里,侧目仰头看见他上翘的唇角,忍不住用食指抚过去,恶意的压了压,笑问道:“你不问父皇给了卢家小姐什么名分封号吗?”
尉迟澍仿佛还在吃他父皇的醋,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以他家的家世地位,怎么着也得是个妃位。”
“惠。”傅云琅道:“父皇封了卢家六小姐惠妃之位,三日后接她入宫。”
尉迟澍这回是明显意外的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叹了口气:“那父皇对他们可算仁至义尽了,这基本就是打明牌了,卢信礼那个老东西但凡还有些许理智,都该悬崖勒马,就此打住了。”
德妃,贤妃之位都在空缺,皇帝偏就给了今年刚为卢家而死的惠妃的封号予卢云乔,这确实是在给卢家警告和机会。
他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已然抓住对方小辫子的优势,明晃晃的在给卢家收手的退身之路,就看卢家领不领情了。
傅云琅也在等着看这事的结果,然而卢家并未拒婚找借口将卢六姑娘送走,而是顺从接旨,三日后风风光光将卢云乔送入了宫城。
皇帝倒是没叫卢云乔住到前一个惠妃的寝宫,而是另选了一座宫殿安置她。
这是时隔十年,皇帝后宫再添新人。
虽说老者纳娇妾这样的事在民间都很寻常,甚至于皇帝是因饱受病痛折磨人才显得沧桑,事实上他年纪也不算很大,但可能是习惯了自己这公爹超尘世外人上人的做派,这件事弄得傅云琅心中都很有几分别扭。
等着迎惠妃入宫这一日,她忍不住当着尉迟澍的面感慨:“父皇这次好大的牺牲,算是晚节不保了吧?”
“噗!”
尉迟澍正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的桌案旁边喝茶,闻言,一口茶喷了她一账本,然后又慌乱拿袖子去给她擦。
再然后,他又哀怨了。
“之前说有人要觊觎你夫君你都一声不吭,那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你反而替他惋惜上了?”
傅云琅嫌弃的把弄脏的账本都两指拎给他,叫他擦,然后撑着下巴看他:“横竖又没人瞧得上你。”
尉迟澍:……
这辈子,他是要活活被他老爹的魅力碾压至死了,这什么坑儿子的亲爹!
卢云乔顺利进了宫,傅云琅按照她位份品阶上当有的供奉,并没有短缺她任何。
是夜,久不临幸后宫的皇帝居然也破例留宿了惠妃的茗香阁。
次日,这消息便像是冰水滴入滚油里,在后宫引起了轩然大波,后妃们之间鲜有的频繁互相走动起来,只有茗香阁大门紧闭,卢云乔未曾露面。
而后宫,以前淑妃掌凤印时,隔日大家还会去钟粹宫朝拜,坐一坐,自从凤印移到了傅云琅手上,淑妃也无权管束后妃,傅云琅一个小辈的,更不能叫庶母们隔三差五来她宫里请安点卯,这事儿也就免了,就剩下后妃之间关系好的互相私下走动了。
不过,皇帝在后宫也就歇了这么一晚,之后连续几日也没再踏入茗香阁院内,观望中的众人于是明了——
陛下也并未临老入花丛,单纯就是看卢相的面子,不好在卢云乔入宫的当日就冷落她,这才去走走过场罢了。
傅云琅对自己公爹宠幸后妃一事,自是不会多言,偶尔听两句闲话便罢。
只是终究心里有几分别扭,晚间躺在床上闲聊时她就忍不住问了尉迟澍:“卢相的为人我也多少打听了些,说是这些年辅佐陛下也算很是尽心了,他这样一个臣子,怎的就非要这般不安分的攀高枝?你确定父皇不曾对他卢家许诺过什么?哪怕……只是闲聊时口头上的玩笑话?”
这到底是多大的执念?眼见着尉迟澍这边的路子走不通,甚至另辟蹊径,都铤而走险盯上皇帝了。
“父皇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尉迟澍点了她脑门一下,“既然我和姜沅芷的婚约是早在十年前送我去大楚时他们私底下就打算好了,那么父皇素日里就绝不可能再对任何人透露出类似的口风。”
傅云琅依旧觉得卢家此番的激进行事有些过火:“那卢家……”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权势会催生人的野心,也能将人心变成野兽的战场。”尉迟澍摸摸她的头发,唇角扬起的弧度讥诮,他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她,悠悠的道:“就如是大楚那边,荀氏一门势大,难道还需要你那姨丈给他什么暗示引诱他谋反吗?因为尝到了权势的滋味,食髓知味,终有一日他们自己就会不满足只做旁人附庸,想要进一步尝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儿。”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不提荀越有关之事了,甚至楚国的情况也很少谈,其间收到过姜沅芷的一封回信,小姑娘还是算着她完婚后的日子才叫人送来的,没多说什么,只是报平安,叫她不必过分挂心她和姚皇后。
但是尉迟澍在楚国帝京有探子,是会盯着那边的消息定时送回来的。
无非就是朝廷为了对抗北边的两股势力,已经被消耗得举步维艰,承德帝焦头烂额,而荀氏父子目前依旧在坐山观虎斗。
傅云琅一时默然,突然就不说话了。
尉迟澍意识到她心绪还会为了荀越牵动,略有几分的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这事儿就此揭过。
在卢云乔入宫的第三日,傅云琅再随尉迟澍往重霄宫侍疾时,就瞧见卢云乔正在皇帝寝宫侍奉汤药。
尉迟澍神色如常,毫无芥蒂般同对方打了招呼,反倒是傅云琅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
卢云乔比她还小一岁呢,如今却嫁了她公爹,成了尉迟澍的庶母。
但她还是维持着体面,微笑和卢云乔互相见礼打了招呼。
皇帝以往并不介意她在自己寝殿滞留,这日他却冷淡的打发了两个差不多大的女子:“玩你们的去吧。”
傅云琅依言带着卢云乔出来,转去了鸿晖阁。
她俩彼此不熟,兼之又是同样性子,多少有几分城府和心机,不可能没心没肺的互相闲聊玩闹,竟也形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彼此点头之交一般和平相处。
一起在鸿晖阁看了一上午的书,傅云琅一直有点恶趣味,瞒着尉迟澍这鸿晖阁里藏书的事,是以瞧着时辰差不多,她便主动先找回了正殿。
钥匙只有她和皇帝有,卢云乔自是跟她一起出来。
之后,尉迟澍带她回重华宫,卢云乔则是进了皇帝寝殿,侍奉皇帝用午膳。
皇帝歇午觉时,没留她陪,她这才出来回茗香阁。
带着贴身婢女徒步往回走。
彼时,尉迟澍两夫妻也才刚走不远,两人离开前郎情妾意的笑闹声还犹言在耳,卢云乔神情淡漠,她的贴身婢女却红了眼眶:“小姐……您这何苦呢?”
卢云乔不温不火,只回头警告给了她一个眼神。
婢女意识到宫里不能乱说话,也只得是悻悻闭了嘴。
自这日以后,卢云乔就也成了皇帝寝宫的常客,也是自这日后,傅云琅便得了个差事,在皇帝父子理政时带着这位惠妃娘娘躲避出去。
大多数时候在鸿晖阁徘徊,看看书,偶尔也对弈一局。
卢云乔话不多,相处下来,是和傅云琅差不多的性子,两人之间明明有隔阂,却又彼此秉持着分寸,就这样,居然也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时而还一起出重霄宫逛逛园子。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转眼到年底。
傅云琅料想皇帝是不想叫卢云乔知道政务上的事,所以筹备年礼和年底的各种仪典宫宴时就干脆拉了卢云乔去她宫里帮把手,腊月里两人就不再去重霄宫。
她觉得卢云乔应该知道她是故意的,可那姑娘也从没点破什么,从善如流的随她安排。
终于这日清晨,在尉迟澍腻腻歪歪非要拉着傅云琅去大门口送他时,刚好卢云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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