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琅状似平静,但因为这个表情做得刻意,被他盯得久了,整张面孔实则已然僵硬。
“去见一见那位荀世子吧。”率先挑起这个话茬儿打破沉默的是尉迟澍。
他唇角带着明显揶揄甚至恶劣的笑:“上回的事咱们欠他一个人情,合该当面道谢的。”
他指的,自然就是猎场那日荀越救了傅云琅回来的恩情。
当时他俩尚且扯不上关系,轮不到他去道谢,现如今——
傅云琅明知他是存心找茬儿,却因为彼此的身份关系而驳不得了。
以她对荀越的了解,她要嫁人了,他既不会阻拦也不会搅局,但是现在知道了猎场上那件事后她想他心里却一定是会有些不痛快的。
尉迟澍要存心使坏!
他心里真正恼的分明是她,现在却要拿着荀越开刀……
她想要劝他不要这么做,却更清楚以他现在的气性只会越劝越糟,是以沉默半晌,她只是往旁边移开了视线,对他眼不见为净了。
欧阳方办事很是妥帖,派人先行一步去与等候在城门外的郡守交代了他们的行程打算,那位郡守大人也不含糊,并没有派手底下人给他们带路,而是亲力亲为迎上来,等在前方一处岔路口。
尉迟澍一行的车驾仪仗到了近前,他客客气气带着手下一干大小官员见礼:“微臣恭迎公主殿下和尉迟太子大驾,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两位辛苦了。”
他是大楚的官,这般周到的礼仪排场,自是为了给自家公主撑场面。
荒郊野外的,傅云琅做为女眷,不方便公开露面,她只正襟危坐,隔着车门缓声道:“有劳徐爱卿与诸位大人辛劳出迎,本宫领情。不过我们这一行随行人数众多,城内驿馆怕是安置不下,而且大批卫队进城,亦是容易引发不知内情的百姓恐慌,如此……就烦请徐卿着人带路,我们去安国公的驻地借住一宿。”
她这个人最识时务,也最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懂得轻重。
明知尉迟澍是要整她,此时也无需对方再多言,她只从善如流的照办了。
尉迟澍却仿佛对她这样的表现早有预料,唇角扬着一如既往春风得意的笑,随后便推开车门跨了出去,继续同对面的一干人等寒暄。
隔着车门,傅云琅听见那位徐大人给他道歉:“公主殿下驾到,国公爷原也是打算亲往接驾的,但是这边境向来不甚安稳,他那边军务繁忙,半分不敢懈怠,实在是分身乏术。”
地方上的军政和属地衙门的行事是分开的,算是朝廷制约驻外将领的一点手段,可是山高皇帝远,事实上像是安国公荀宗平这样手握重兵的权臣……
在这个地界,当地官府也要以他马首是瞻,这人言语之间的偏颇都是显而易见的。
承德帝并非不知道,只是他懒得管也管不了,就索性装作不知情。
而对方这借口找得也不算是借口,因为边境这一代确实很乱,不是因为和大魏之间的冲突,而是襄州城往南有一片地势复杂多变的地带,聚居了许多野性难驯的小国和部落,他们各自为政,不肯屈从臣服于大国,就导致两国中间夹着一片三不管的地带,那些土著的蛮夷之邦和占山为王的悍匪一旦物资缺乏了还时常偷袭周遭的城池村镇,当地驻军确实责任重大。
也就因为这边境上乱,上辈子尉迟澍和姜沅芷死在了两国交界处,明明是天大一件事,最后却没能追查到确切的幕后黑手,成了无头公案。
尉迟澍私底下虽是偶尔不正经,事实上也是通达人情世故又行事圆滑的,一副不拘小节的态度与对方你来我往的寒暄。
之后,他便没再回马车上,直接骑马,同那位徐大人相谈甚欢的边走边聊。
南境驻军的军营离着这边官道约莫五六里,不算很远,只是傅云琅这驾马车太过庞大奢华,走在山路上有几分的颠簸艰难。
路上,傅云琅一直极力的平复心情,却依旧挡不住的心烦意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心里很明白她和荀越之间已经不可能了,甚至是上辈子她是在婚后再与他重逢,那时候已然可以做到泰然处之,心静如水了,可是现在——
车轴每转动一圈,都像是有什么东西碾在她心上。
她心头压抑难当,心脏却跳得狂乱无比。
她甚至生平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怕自己在这个时候见到荀越会再滋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
她怕自己会后悔!
这会儿尉迟澍不在车上,她的表情勿须刻意掩饰,明显透着几分的失魂落魄。
聂扶摇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与平时冷静自持的她相去甚远,不可思议。
清栀却反复攥着裙摆,甚至心里比她更慌张。
承德帝曾经有过拿傅云琅来联姻安国公府的打算,这事儿虽是未曾对外公开,但他私下闲聊时曾对姚皇后唠叨抱怨过,故而清栀是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的。
她忐忑的几次想要开口提醒傅云琅些什么,可是那么大一个秘密,帝后都一直瞒着傅云琅的,这时她又不敢贸然,害怕弄巧成拙。
就在这样的煎熬中,马车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傅云琅一时有些恍惚,就听见外面尉迟澍与人的寒暄声。
有个粗犷的男声告罪:“实在对不住,国公爷昨日彻夜巡营,回来又练了一上午兵,提前不晓得尉迟太子与长安公主殿下会屈居至此……为免怠慢冲撞,国公爷先行沐浴更衣去了,说是稍后拜见,派末将过来先请二位移步进营地安置。”
“不请自来,本就是我们唐突了。”尉迟澍笑道,“不过借宿一晚,就不劳国公爷亲自来迎了,阁下给指个路,我们自行安置便好。”
“地方是现成的,两位殿下莫嫌这军营之地简陋就好。”那人乐呵呵又道,“那……末将给二位引路去吧。”
“好。你稍等。”说着话,尉迟澍已经再度走回马车前面,“拾掇一下,带上贴身的行李就行,我们只住一晚,明日清早继续启程南下。”
朔风替他开了车门。
傅云琅有那么一瞬间没太来得及收拾情绪,随后就隐约的慌张了一瞬。
聂扶摇伸手扶她,傅云琅只得硬着头皮被她牵引着走向车门。
因为知道今日要同襄州的官员见面交涉,傅云琅这日早起的装束就格外隆重些,鸾红喜服,凤冠华贵,出嫁的路上不好随意以真面目示人,方才马车拐下官道后她又掩上了那挂面帘。
军营里一群糙汉,没见过京城里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加上是盛装华丽的新娘子……
近前的人规矩的跪成一片接驾,离得远些的人自认为不会被注意到,就很有些好奇扯脖子张望的。
车夫摆好了垫脚凳,傅云琅搭着尉迟澍的手正要下车,不想尉迟澍却如常将她往怀里一带。
她这几日虽是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但是外伤未曾痊愈,尉迟澍总想要惹她难堪一样,进进出出都抱着给她代步,她不好拒绝也懒得拒绝,此时人落进他怀里却惊恐的忍不住浑身紧绷。
果然,旁边候着他们引路的参将眼睛立刻瞪得像铜铃,一个面色黝黑的糙汉居然也神奇的微微臊红了脸。
尉迟澍这个小白脸儿却是面不改色,还强行解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病了,她走不得这里的山路。”
那人嘿嘿一笑,含糊着附和两句,心里倒不觉意外——
毕竟是皇宫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公主,娇气些,金贵些都是应该的。
他这乐呵呵的转身,正要带一行人进营,迎面却刚好过来一队即将出行的人马。
那位参将的大嗓门立刻亮开:“世子爷,您这是……”
荀越穿着一身戎装银甲,高坐马上,眉目清冷肃然:“督查换防。”
边境城防是重中之重,以往在这方面荀宗平多是亲力亲为,当然,现在荀越长成之后,多数时候是他去。
而今日,明显是因为尉迟澍一行到访,荀宗平脱不开身,才必须得由荀越去。
他大概知道尉迟澍一行途径襄州的时间,虽然意外对方会住到军营里来,情绪却没什么波动。
到近前了便翻身下马,拱手作揖:“微臣还有公干,怠慢两位殿下了。”
甚至没兴趣正眼看尉迟澍怀中女子。
“公务要紧,世子爷请便。”
彼时,尉迟澍才刚接了傅云琅在怀。
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没来得及,反正他并没有完全转身,只回头与对方打了招呼。
荀越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也不欲过多交往,略一颔首,便重新上马招呼了随行人等:“走吧。”
其间,傅云琅整个人都是懵的。
时隔十年,再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她其实本该是已经听不出来是他了,可是她还有前世后来的记忆,虽然那时最后又是隔了十余年未见,可是成年后荀越的嗓音她还是能够准确辨认的。
这一次,他与她之间只隔着尉迟澍的一个背影,错身而过。
傅云琅脑袋空空,头一次这般的失态与失控,她想她果然还是不能再见他的……
她强迫自己不要遵循本心转头去看那个人哪怕是一眼,头顶却传来尉迟澍半戏谑的声音:“出嫁路上,脚不能沾地,否则不吉利的。”
傅云琅正在惶惶之时,自诩了解他却也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荀越听的。
但她还是慌张的抬眼。
对上他含笑俯视下来的眸光,他唇角依旧扬着在外人看来无懈可击的笑,一字一句碾过唇舌,用仅限于两人之间的声音对她道:“你若是现在后悔,我还放你走!”
他说这话时,明明是笑着的,傅云琅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许也是听到了尉迟澍前面那句话的缘故,已经打马走出去一段的荀越蓦然回首。
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回落, 傅云琅潜意识的理智全线崩溃。
她看着尉迟澍,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在顷刻间瓦解碎裂,以至于完全掩饰不了自己的失态。
可是——
她依旧没敢去试图找寻那道视线。
反而僵硬挂在尉迟澍颈边的手臂本能的收紧, 仓惶偏头躲进他怀里, 彻底将自己的面孔隐藏起来。
她自己是不敢去看荀越的,同时……
更不想让荀越认出她。
哪怕是掩耳盗铃都无妨, 只是觉得没法再相见了。
毕竟他们之间, 早就没有可能了。
她这反应,其实是在尉迟澍预料之中的,她永远都是这么的清醒理智,甚至可以说是绝情。
不仅对他和唐钰鹤、楚怀安这样的人, 原来就算是对着曾经青梅竹马的荀越, 也是如此。
荀越依旧对他们兴趣不大,并未有什么探究的意思, 只是不经意回眸的这一眼却叫他回忆起前不久的一幕。
当时那个大雾的清晨里, 他便是这般,将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小姑娘托付到了这人的臂弯中,“请求”对方带她回去。
此时,他未看清尉迟澍怀中人的面孔, 眼前这一幕却近乎是与当日的那一幕重合。
虽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并且默许,可是这一刻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却成了极其不好的回忆,有那么片刻是会觉得心如刀绞, 恼怒烦躁的。
一个晃神的工夫,他下意识的收紧缰绳。
尉迟澍再次抬眸朝他看来, 和气的勾唇笑了笑。
而身边的人也都相继发现他的失态, 纷纷诧异又狐疑的朝他投来目光。
这不过就是别人的青梅竹马罢了,他一定是魔怔了……
荀越飞快的收摄心神, 面孔冷然,继续打马而去。
尉迟澍则是抱着怀中傅云琅,大步朝营地中走去。
他又如何不知自己方才的举动幼稚又阴损,可是控制不住,傅云琅违心的追随叫他在舍不得撒手的同时又矛盾的感觉到了侮辱。
但凡他能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决心与骨气,硬下心肠将她赶回去,今时今日都不会煎熬到叫自己的心境都跟着扭曲了。
他嘴上说是给傅云琅最后一次机会叫她选,事实上方才那个瞬间他自己甚至比她都慌张,因为他看似镇定,实则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方才,傅云琅若当真反悔了,他能不能做到洒脱放手。
而看着荀越就这样错失了唯一可以挽回的机会,他心中却是既有隐秘的侥幸得意,更多的依旧是无处发作的怒火,和无能为力的懊恼。
毕竟,在傅云琅的面前,荀越是输了,可他也没有赢,她对他们所有人全都一视同仁,荀越这样反而叫他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忐忑与迷茫来。
那位徐大人办事也算很有条理,知晓尉迟澍一行要来营地投宿,就派了手下先行前来通禀,此时营地中已经紧急腾出了足够的帐篷安置他们一行。
“军营里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一切从简,要委屈二位殿下将就一晚了。”引路的参将将他们送到地方又不好意思的连连告罪。
“哪里,是我们叨扰了。”
尉迟澍与他一番寒暄,将人打发了。
他再回到帐中,傅云琅还保持着他方才放她下来之后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着。
双手落在膝上,抓着嫁衣的火红裙摆,她眼帘低垂,看不太清确切的表情。
但她明显是在走神,直到尉迟澍踱步到她面前,视野里瞧见他的靴子和衣摆……
傅云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以飞快的深呼吸。
却还不等她重新调整好状态,尉迟澍已经挨着坐到了她身侧,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
他的语气乍一听平静,实则却透着森森的寒意与狠劲儿,一字一句道:“我给过你机会了,今日之后,我不会让你再见他了。”
她与荀越之间,理应就是这样的结局。
傅云琅垂眸盯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很安静的点了点头。
很显然,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尉迟澍突然再度觉得自己像是个趁人之危的无耻之徒,但是走到这一步,他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明日过境之后,大楚与你而言就只能算故国了。”他依旧是将话说下去,“聊聊吧,说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一直好奇,可是当初离宫之前傅云琅与帝后二人将消息瞒得严实,就连清栀接到的旨意也是只是叫她跟着傅云琅,以便于迷惑尉迟澍等人的耳目,而至于傅云琅这边的真实意图,怕是就只有她自己能说得清楚了。
而傅云琅之所以一直没跟他摊牌,则是因为知道他一直都还在赌气,这种情况下她表现得太过急功近利只有可能进一步的激怒他,在拥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她不敢轻易开口。
此时,尉迟澍主动提及,便是最好的机会。
她侧目去看。
这床榻很矮,他与她并肩这样坐着,这姿势是有点委屈他了。
尉迟澍看着半掩面容、身着嫁衣的她,却是不由的微微失神了一瞬,恍惚间就像是没什么阴谋与算计,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他满心欢喜想要得到的妻子。
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脸:“你跟他们怎么说的?你是要顶替沅沅的身份随我去大魏?那个丫头被他们送走藏起来了?你会舍得叫她以后不见天日,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承德帝不是少了一个女儿就不能活的人,可姚皇后却将姜沅芷当命根子一样,她坚决反对女儿嫁去大魏,虽说主要是因为不敢让女儿涉险,可也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确实爱女如命,不舍得与女儿分开的。
傅云琅那么疼她那个表妹,她既然豁出去了,想来是一定会设法为姚皇后母女争取最大的利益。
尉迟澍苦思多日,也终究是没想通她究竟是打算如何圆了这个场面。
傅云琅与他对视片刻,忐忑着抽回自己的手。
她起身,走到刚被聂扶摇捧进来的一个小箱子前,那里面装着她为应急准备的一些银两,内服外用的药材,最下面的隔层里则是藏着那卷册封圣旨与那份婚书。
她取下遮面的面帘,又将东西取出,双手庄重捧着,然后,跪在了尉迟澍面前。
尉迟澍看到那卷圣旨,还不待打开,就是瞳孔剧烈一缩。
之后,他取过两样东西查阅。
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人,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就听他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
“这主意谁出的?”是当真觉得承德帝这做法大胆又异想天开,他是真的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本宫的那位皇帝舅舅几时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了?”
万一他不肯买账,这个计划就绝对行不通!
承德帝居然敢冒这个险?
尉迟澍越想越觉不可思议:“而且一开始想送他女儿来大魏的本来就是他,为免横生枝节,他甚至灭了整个许氏一族,堵住他们的嘴以防消息走漏,前后不过短短数日之间,他就突然反悔了?别告诉我他是突然又舍不得他的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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