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淬了毒的箭逐渐麻痹他的身躯和意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地凝视她。
“为什么救我?”她戒备地退后,并不相信他,“你有什么居心?”
“我不知道……”他轻咳两声,背后的箭洞穿了胸肺,让鲜血不断自喉头涌出,声音低哑,“我想你……好好活着……”
她蹙着眉心,知道他已受了致命伤,无力回天了,但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最后舍命救她。
远处的追兵声音渐渐逼近,她支起身退后,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那个修挺的身影孤独地跪立于河畔,成为她余生无法忘怀的一幕。
晏霄的神识从幻境中抽离,失神地看向自己掌心的雪花。
那不是公仪徵的记忆,为何这有公仪徵的气息?
便在这时,她猛然抬起头看向纷落而至的片片雪花,愕然发现,每一片都萦绕着属于公仪徵的气息。
三百?五百?
根本数不清,这几百片散发着幽光流转着记忆的雪花迷惑了她的感知,究竟哪一片才真正藏有公仪徵的神识?
晏霄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其中一片。
又一段记忆将她淹没。
年轻的书生垂首立于街旁,豪华的马车自身前而过,多情的春风掀起轻薄的纱帘,女子低眉垂眸,淡漠的目光掠过他俊秀的容颜。
他似有所感,微微抬眸,目光在春风中交会,一触而逝。
“帝姬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国色天香。”叹息声在他身旁响起,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马车,怅然若失,“可惜,此去和亲,生死难料……”
他忽地从人群中越出,向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狂奔。
马车行过溅起了尘埃,迷了双眼与方向。
卫兵无情地拦住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远走。
“他是今科状元,你们不得无礼!”身旁的人喝止了粗鲁的卫兵,将他救了下来,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调侃道,“你怎地这般失态,可是对帝姬一见倾心了?”
友人们善意地调笑,坊间渐有传言,今科状元对帝姬一见钟情,竟舍了翰林院的清贵身份,去了苦寒边境。
陛下竟也允了他荒唐的请求,只是他尚未出京,便有噩耗传来——番邦假借迎亲之名出兵,帝姬提剑上阵,斩杀百人力竭,自刎于阵前。
消息传来,举国悲恸,群情激奋,国君兴兵,亲率三十万大军,剿灭番邦贼子,迎回帝姬尸身。
君王凯旋,名垂青史,无人记得帝姬之死。
她以自身为诱饵,引敌军入局,以自刎燃起兵民心中的血性,换来百年安定。
那一日游街而过,她轻抚膝上的宝剑,眼眸映着冰冷的剑芒,不经意间掠过道旁那青柳玉竹似的容颜。
她不知道在他在她身后追了多远,也不知道在她孤独的墓前,有人为她洒扫百年,写下传世的诗篇。
一场地震让乐土化为废墟,老旧的古寺里,挤满了老弱妇孺,悬天寺的行者们忙碌着搭棚施粥,安置灾民。
数十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安置厢房内待产,一日之内便有数次啼哭响起,那都是生的希望。
一个枯瘦疲惫的身影走进寺内,背后跟随的弟子们将救回的伤者安置在廊下。他刚刚才从废墟中救出了数十人,灵力近乎耗竭,却没有给自己喘息的功夫,便又强撑着为伤者疗伤。
“师父,你休息一下吧。”弟子不忍地红了眼眶,扶住他虚弱而踉跄的身体。
众人也急忙说道:“是啊,大师,你已经七日没有合眼了,就算是修士也熬不住啊!”
他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未磨灭他眼中的光辉,清瘦的面容清晰可见年少时的俊美。
他本是世族王公,应该享尽荣华富贵,却在十八岁那年遁入空门,落发为行者,修行百年,得成金丹,庇佑一方百姓,深得百姓敬仰。
那一年正是春暖香浓之时,他来到这里,端坐于菩提之下,目含秋月,心怀慈悲。
“愿将此身此生,奉于天下万民。”俊秀的青年双目明澈沉静,从容淡然。
年迈的行者却说:“你心有缺憾,修道一生,难得圆满。”
他亦知晓心中缺憾,似乎那处空了一块,寻寻觅觅,不得其满。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寻觅的又是什么,或许修道会告诉他答案。
一转眼,便是一百八十年,回首人间,已是黄昏,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剩余,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他的心未曾圆满,但他的道已经无憾。
他的灵力与生命如春雨洒向人间,滋润干涸的万物。
一声清脆的啼哭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师父师父,又有一个孩子平安出世了!”弟子欣喜若狂地向他回报,“她的母亲恳求您为这个孩子祈福。”
他微笑点头,走向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被温暖与柔软包裹着,抽噎着停下了啼哭,睁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了笼罩住自己的阴影。
初生的双眼看不清面容,更记不住所见。
他似乎驻足看了许久,才伸出温暖的手,覆在她的眉心,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她的身躯,蓬勃她的生机。
那无人察觉的轻颤,是他逐渐溃散的一生。
“愿你此生安乐,离怖离忧。”
他陨落在一百八十岁那一年,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最后的光与热都给了她。
十八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听到行者说起当年之事,脑海中却一片模糊。
只是偶尔也会在梦中看见一片清瘦的阴影,还有自眉间涌向心口一点暖意。
晏霄在一段又一段的记忆里浮沉,她不知自己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阴差阳错。她不是当事之人,却因他人的悲怆和绝望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自己面前上演着无数悲剧,几乎要迷失在那苦海之中。
原来心上的绝望,远远超越肉身的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记忆淹没之时,她终于看到了公仪徵的面容,还有他眼中清亮的一弯新月。
王宫被血泊淹没,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生命被无情地收割。
东胜国不敬神明,被降下天谴,举国灭亡。
清隽明秀的青年端坐于几案之前,抬起温润的双眸,看向敞开的大门。
一个修长的身影凌空立于门外,她的背后映着一弯清冷的新月,锐利如镰刀,无情地掠过人间,便有数不清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她朝他伸出一指,月光一亮,寒芒便已到了眼前,拂散他额前的发,照亮他黑沉平静的双眸。
寒芒骤然停下,月光中的神明轻轻开口:“你不怕死?”
他早已准备好坦然接受死亡,却没想到会听见神明的声音。
他知道她的尊名——杀神凌霄,执掌杀戮的权柄,象征死亡的神明,代行天谴,威慑人间。
神明降于人间,无法被窥视,他只能看到被月光勾勒的轮廓,但却又能感受到被凝视的威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淡淡一笑,凝于眼前的那点寒芒随时可以夺走他的性命,却夺不走他眼中的光辉。
她高高在上,垂眸凝视从容淡然的凡人男子。
“是你怂恿东胜国人背弃神明,你告诉他们人定胜天,你让他们放下了信仰。”凌霄清冷的声音带着余音于他耳中回响。
“是我。”他抬起眼,无畏地直视冷月的寒光。
凌霄漠然道:“是神明带给人间生机与希望。”
“不。”他断然否认,冷然道,“是神族带来了死亡与灾厄。”
凌霄微微一怔。
男子凄然一笑,眼中流露出愤怒与悲哀:“神族一怒,大旱三年,饿殍千里。人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求风调雨顺,仍要日日供奉,甚至献祭童男童女。以杀戮制造畏惧,以畏惧压制人心,这样神族不值得信仰。人族的生机是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奴颜婢膝向神族乞讨!”
凌霄垂眸看着他的眼睛,男人的衣衫陈旧却干净,面容清瘦却有神,直面死亡却岿然无惧。
她代行天命,杀人无数,见过唯有恐惧,却从无一人如他这般……
她向他迫近,俯身直视他的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不清神明的面容,却感觉到冷冽的气息拂过自己的面颊。
他看着那团光晕说出自己的名字:“天珩。”
“天珩……”她低喃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背弃神明,会被降下天罚?”
“天罚?”他皱了下修挺的眉,不屑一笑,“混沌分阴阳,天道生万物,人族亦在天道之中,神族凭什么代天行罚?你们只是以力量来树立信仰,以信仰汲取力量,但阴阳有序,天道不会永远站在神族这边。”
“大不敬,我必须杀你。”凌霄轻轻摇头,抬起手便要收割他的性命。
他仰面直视残月,眼里的光亮得慑人。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漠然地说道,“我会在轮回里看到神族陨落。”
她扬起的手蹲在了半空,不知自己的心被什么触动。
她是象征死亡与杀戮的杀神,奉行神族旨意,于人间散播恐惧,建立稳固的信仰。人族畏惧她,敬而远之,她不受香火供奉,却因畏惧而存在。
而眼前这人,不怕她。
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敬畏,他与世间之人都不相同。
凌霄放下了手,静静凝视天珩:“我不能杀你。”
天珩眼眸微动,光晕在他眼中沉浮。
凌霄说:“但我要囚禁你。”
凌霄将天珩带走,困在天柱之下。
天柱是盘古的脊梁,支撑着天地的平衡,其上为神界,其下为人界。
神界清气浩然,神族不死不灭。
太阴玄素在天柱之下找到凌霄时,她正与天珩在一起。
“听苍宸说,你偷偷藏了个人,我原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玄素声音轻柔悦耳,如仙音袅袅。
她是主掌生机的神明,与主掌草木春生的青帝苍宸都是深受众生尊崇的吉神,而凌霄则被认为是凶神。凌霄性情冷漠,与其他神族往来不多,只有玄素与她较为亲近,而苍宸与玄素则是万年的好友。苍宸的容貌在神界也是最为出众,但因为他那张近乎刻薄的嘴,愿意与他交好的神实在不多,他的所有秘密便只能和玄素说。
“他是东胜国的人,应该死于天罚,你违背神族指令留下了他,若被知晓,你也会受罚的。”玄素面露忧色。
凌霄说道:“他不畏惧死亡,对我没有信仰,我杀不了他。”
玄素闻言一怔。
凌霄与玄素飞于云端,俯视人间,一切都那么渺小。
“人族不知道,但你我都明白,神族是因信仰而生,信仰若不存在,神族便会灭亡。”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便是神族存在的本质,也是不能被人族知晓的天机。
“天珩心中没有一丝对神族的信仰与尊崇,他只相信人族自身的力量。”凌霄微微皱眉,“所以我杀不了他,只能将他囚禁。”
众神分吉凶,吉凶定恩威,逆则雷霆,顺则雨露,神族以此来掌控人心,树立信仰,以保神族永存不灭。
“这世上真有人不畏惧死亡,不信仰神明吗?”玄素不解地蹙眉。
“我们因人心而存在……”凌霄微微一顿,眼中漫上了迷雾,“我却从来不懂人心。”
她想起玄素来前天珩与她说过的话——
天珩:“神族与人族生而不同,神族不知人族的悲苦,便不会心生怜悯,心无怜悯,便只有威压与掠夺。神女听得见人族的声音吗?”
凌霄点了点头。
天珩笑了:“不,你听不见。”他转头指向田间的草木,“人族亦听不见草木的悲鸣,虫豸的哀嚎,草木凋零枯萎,虫豸亦有生灭,难道他们不会痛吗?草木虫豸之于人族,就像人族之于神族,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天一地,太过遥远。听不见悲鸣,便不会心生悲悯,神族只是将人族当成了力量的源泉。”
眼前这个凡人一眼看穿了神族存在的本质,寥落青衫立在寒风里,双目明澈,没有一丝迷障。
天珩问:“神女杀人无数,心中可曾有过波澜?”
她摇了摇头,却又顿住——在杀天珩时,是曾有过波澜。
她没说出来,天珩也不知道。
他转过头,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哪怕他并不能看清:“神族不老不死,因此神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于神族而言,生命是存在,于人族而言,生命是活着。”
“活着?”凌霄恍惚地念道。她忽然觉得天珩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听不见人族的声音。
“神女愿意‘活’一世吗?”他向她伸出了手,“我带神女去听人世的声音。”
天珩告诉她,东胜国有一种灵花,名为长生莲。长生莲下长生藕,可塑肉身,容纳神魂。
凌霄摘下长生藕,按照自己的相貌塑了一个人族的肉身。
那是天珩第一次见到神女的容貌。
神族的存在是一团凝而不散的清气,人族的双眼无法看穿那团清气,神明在世人眼中是模糊而神秘的,也正是这一份不容直视的权威,让祂们更加尊贵。
天珩是人族中第一个亲眼见到,甚至碰触到神明的人。
她像极了杀神身后的那弯残月,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凌厉之美,瞳色幽深如暗夜,眉眼明艳又淡漠无情,唇瓣却如薄樱,是她脸上唯一温柔的颜色。
“神女……”他轻声开口,却被她打断。
“叫我凌霄。”她说。
他低敛双眸,温声叫她的名字:“凌霄。”
人活一世,不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都是神族未曾有过的体验。
天珩带着凌霄行走八荒,让她亲历人间疾苦,听见苍生的悲鸣。
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他人的哭声中去,而这中间几十年,填满了爱恨痴嗔、喜怒哀乐。
凌霄在一个蛮荒的部落里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孕母于屋内哭嚎,两天两夜胎儿未能落地。巫师在屋外戴着面具祝祷,忽然变了脸色,说那胎中之子是为不祥,为神明所不容,所以才生不出来,杀神下达天意,得将胎儿斩杀于腹中,否则必遭大难。
杀神本神便在一旁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人提着刀便闯进了屋,想要杀死不祥的胎儿,孕母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凌霄轻轻挥袖,将那些人都赶出了屋外。
她冰冷的手抚上孕母浑圆的肚皮,感受到生命的跳动。
神族没有生育,她不知原来人族生育是如此痛苦之事,延续的代价竟如此之大。
“你的生机快断了。”凌霄认真说,“孩子若生下来,你会死去。”
孕母哭红了眼:“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怕死吗?”凌霄疑惑地问道。
“求求你,救救他……”她好像丧失了神智,根本没有听清凌霄的问题。或者说,她的话,也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垂下眼眸,在肚皮轻轻一按,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凌霄只手抱着沾着血污的婴儿,用床单将他裹起,交到母亲的手中。
她贴着孩子柔嫩的脸颊,眼中盛满了浓烈的爱意。
一边是蓬勃的生机,一边却已即将油尽灯枯。
外面有人包围了草屋,将武器对准了凌霄。
“此人胆敢违抗神意,引不祥降世,杀了她!”
火把扔进了屋子,很快便燃起了大火,凌霄看了一眼断气的女子,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在怀里,飞出了火海。
她救出了被打伤的天珩,离开了那个部落,却带走了一个孩子。
“你为何出手救下这个孩子?”天珩问她。
凌霄说:“那人假借神族的名义杀人。”
天珩笑了笑:“神族又何尝不是假借天道的名义杀人?”
凌霄语窒,垂眸看向怀中婴儿。
她不会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更多时候是天珩在照顾,只有孩子吃饱餍足的时候,凌霄才会抱一抱这个柔软的小生命。
火光中的她看起来眉眼温暖了许多,霜雪似的肤色也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人族的生命真是脆弱。”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比新生的花瓣还要娇嫩,还有一层细细的软毛。
婴儿歪了歪小嘴,噙住了她的指尖吮吸。
“但是却沉重。”天珩静静看着眼前一幕,火光与人影皆在他眼中晃动,“每个生命诞生之初,就承载了太多的感情与希望,你为他付出的一切,让生命变得更加珍贵。如此珍贵的生命……不该被毫无意义地剥夺,成为神明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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