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枕流的破月剑!
此剑无锋,不为杀人而出。
养心百年,养剑百年。
此心名为慈悲,此剑名为——万物生。
那道清光填满了天眼,浩然一剑分海断浪,斩断了漩涡,遏止了阴墟扩散的趋势。
谢寻的身躯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在清光里向下沉去,向漩涡深处坠落。
谢寻抬起眼,看向陡然亮起繁星的夜空。
天衍罗盘于海眼之上展开,群星闪动,点点勾连,形成一幅璀璨浩瀚的星图,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光芒。
一个高大修挺的身影立于群星之下,眼眸灿若繁星,他双手结印,修长的十指牵动天机,扼住了一丝天道法则。
“阵启——星动!”
霎时间,星沉地动,天衍罗盘借星辰之力向下压迫。
谢寻眼中被剑光与星光填满,恍惚间想起了拥雪城万年不化的雪色,他一直以为那里只有冻彻肌骨的寒冷,可此时却从这雪色中感受到了生机与暖意。
冰雪的尽头,是春天啊。
他忽然想起父亲佝偻的背,粗粝的手。
想起那一天清晨醒来,摆在床头的松木剑。
想起那几个夜里梦中,父亲躲在院子里磨剑的声音。
——阿寻以后一定会成为和剑尊一样了不起的剑修。
父亲布满风霜的脸带着骄傲的笑容,他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那个卑微的杂役,尽己所能地给了他最好的一切。
而他却将之视为耻辱与烙印。
——谢寻,有我在,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
——夫君,天冷了,记得多添衣。
——父亲,你能不能在神霄派多留几日陪我?
他也曾拥有过许多真心……
是他自己辜负了……
谢枕流的剑不为杀而出,这一剑也杀不了谢寻,但谢寻的剑心却碎在了这一剑之下。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三十年前谢枕流对自己的断言没有错。
他剑心驳杂,永远也无法证道,而炼化剑魂而成的剑气,终究是徒有其形。
原来……错的是他自己啊……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哈哈哈哈哈……”谢寻凄厉的笑声从星阵之中传出,憎恨、痛悔、明悟,这无垠的大海,吞没了一滴泪。
看着缓缓归于平静的海面,空吾尊者失神问道:“谢寻死了吗?”
死在晏霄的谋算,公仪徵的封印,谢枕流的破月剑下。
曦和尊者叹息一声:“吾道有缺,今日方悟。放任阴墟存在,是道盟之过。”
那是邪修的地狱,是无序混乱、阴暗罪恶的角落,是不属于人间的鬼界,但不能否认,出生在阴墟的鬼奴,都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活下来的,最终也被逼成了鬼。
空吾尊者黯然叹道:“但是若没有厄难之力,又有谁能解开这阴墟之祸。”
曦和尊者道:“谢寻已死,阎尊应该无恙吧。”
黎缨皱起眉头,看向空中那抹青绿,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忽然,视线中的青绿如一片绿叶凋零,缓缓飘落,另一个身影向她飞去,将那片落叶接在了怀里。
那片落叶如此单薄,几乎没有一丝重量,公仪徵小心翼翼地拥着她冰冷的身躯,颤着手抚上她鲜妍的眉眼。
那双清亮的凤眸倒映着他的面容,好像用尽了力气想要记住他的模样。
“公仪徵……”晏霄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他的声音温柔却沙哑。
“你那么聪明,一定什么都猜到了。”晏霄笑了一下,让虚弱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艳色。
“嗯。”这一声里克制着哽咽。
他知道……没有什么力量不需要付出代价,她自厄难书得来的业力,终究要背负上同等的业果,受到反噬。
十万恶业,加诸己身,她一人入地狱,则世间再无地狱。
“我很高兴,直到最后,你都站在我身边,只是……”她抬起手,冰凉的掌心触摸到他的脸庞。
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便能心意相通,他懂她,爱她,可惜的是……
晏霄苦涩一笑:“来世,我们便不要再相遇了。”
她将神魂献祭给了厄难书,从此……没有来世,不再相遇。
公仪徵心中一痛,颤声说:“好。”
明月将息,东方渐白,正是日月同天的时候,一缕轻柔的晨光落在她的眼角,映亮她明艳的双眸。
“公仪徵,太阳出来了。”
“人间万般美好……”
“虽然不属于我……”
“但总有人能代我看见……”
她的声音渐弱,他颤抖着俯下身去,贴着她冰冷的面颊,听到她最后的声音。
“公仪徵……云散了……”
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她想公仪徵一定会知道。
她生于黑暗之中,最终消亡在一片温暖的晨光里,由至爱之人埋葬在海边的月色下,这一生便不算潦草。
拥有过的虽然不多,但都弥足珍贵。
拾瑛给过她温暖,公仪徵给过她情爱,还有一个小姑娘,给过她一份小欢喜。
在那片火海里,师父将剑捅进了她的心窝,她回过头,却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
师父燃尽了修为,撑开结界将她护在里面,那把穿透她胸膛的剑消失不见,她的心口被温暖填满。
“晏霄……这是菩提心。”师父的声音沙哑地响起。
道盟七宝,悬天寺的菩提心。
身怀菩提,心似明镜。空无一物,不惹尘埃。
这是洞明人心真相,堪破一切迷障的宝物。
她将她带离镇狱山,逃出谢寻的视线,就是想将这颗菩提心给她。
“晏霄……别哭……”她颤声说着,自己却泪流不止,“是师父骗了你……害了你……”
“别为我难过,不值得……”
“别和我一样,被仇恨蒙住了心……”
“你要好好活着……”
她独自承受烈火焚烧的剧痛,以神魂保护晏霄。
——她舍弃了一切去爱的男人,让她遍体鳞伤。而被她欺骗伤害的小姑娘,却用二十年来温暖她。
——她被爱恨纠缠,自困于无间,在最后的时刻,她将菩提心给了晏霄。
——她希望晏霄能清醒地活着,不再被欺骗,被蒙蔽,陷于心障。
——然而得到了菩提心的晏霄,却更加清醒地明白了自己活着的意义。
“师兄师兄,天亮了,快起床练功了!”千里之外的天柱山,容嘉嘉又开始了朝气蓬勃的一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嘉嘉,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练字?”庞小龙惊讶地问道。
容嘉嘉小小的手握着笔杆,写的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我在给仙女姐姐写信啊!”容嘉嘉郑重其事地说。
庞小龙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她可是阎尊啊……”
神霄派结契大典上闹那么大,道盟无人不知。天柱门的人都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晏霄虽然有些冷,但是善良热心又大方,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容嘉嘉听说了神霄派的事,气呼呼地写了一封信,缠着庞小龙让他送给晏霄。
庞小龙十分无奈,当时晏霄说若有事联系便送去神霄派寄给公仪徵,他便照着这个吩咐做了,心里觉得晏霄应该是收不到的,毕竟结契大典都没办成。
他也不知道容嘉嘉到底写了什么,只知道她又给晏霄送了一盒糖。
唉,十殿阎尊,又不是小孩子了,一盒糖就能哄得了的吗……
容嘉嘉正撅着屁股写信,门外便跑进来一人。
“容嘉嘉!阎尊给你回信了!”
容嘉嘉登时把笔一扔,欢喜得蹦了起来,跑上前去接过师兄递来的信。
那张纸上只有两句话。
——谢谢你的糖球,我很欢喜。
——也愿你常常欢喜,岁岁如此。
容嘉嘉欢欣雀跃,将这张薄薄的纸视若珍宝。
小姑娘不会知道,她的一封信真切地温暖过一颗冰冷的心。
在那个被人间孤立敌视的寒夜里,拾瑛将一封信送到了她手中,说是微生明棠在公仪徵的信件里发现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转寄晏霄。
她拆开了信件,在稚嫩笨拙的字句里,看到了一个小姑娘真诚热烈的安慰与思念。
驱散黑暗,只需要一点微光。
后来在菩提心里,晏霄看到了所有温暖过她的光。
晏霄一生拥有过的很少,于是更加珍惜这为数不多的温暖。
可以为之生,便能为之死。
冰雪尽头,是春归处。
只是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夜。
第六十八章
晏霄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苏醒过来,阳光穿过半敞的木窗,被绿叶雕琢出随意的形状,轻柔地洒落在她的眼睛上。
陈设雅致的竹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清风吹过悬铃的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一切都那样祥和而宁静。
她从床上坐起,抚摸到盖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被褥,被温暖与芬芳包裹的神魂久久无法归位,直到一阵脚步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一道修挺而柔美的身影踏着阳光跨过了门槛,玉兰似的五指拨开了花铃串成的珠帘,发出一阵清零悦耳的轻响,似乎连阳光都为此雀跃,在她象牙色的指尖愉悦地闪烁。
柔顺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脑后,只用一根素色的缎带随意地束起,垂落耳畔的碎发半掩着她的面容,光影勾勒出侧颜起伏的轮廓,她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碾碎了星尘搅乱了柔波,没有人能不沉醉在那样的目光里,多情而动人,温暖而悲悯。
“你终于醒了。”她微笑着开口。
晏霄猛地回过神,她从未见过对方,但一个名字莫名地跳上心头。
“潋月道尊。”昏迷许久的她声音有些低哑。
“不必如此戒备。”她笑意更深,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我对你没有恶意。”
晏霄确实没有从潋月道尊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恶意,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会让人心不由己地想要亲近。
她是道盟是一个传说,她一手创立枢机楼,让修道者入世,改变了这个人间,也拯救过这个人间,却在声望最高之时退居幕后,将一切权力交给了道盟,自己避世三百年,几乎从未有人见过她露面。
她在天下人心中,和神农无面像一样,是任人想象的神明化身,人们总是愿意将神明想象得更加威严肃穆,令人敬畏,即便是晏霄也未曾想过,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阵清风,带着柔和的暖意拥抱万物,让人无法拒绝。
“是你救了我?”晏霄注视她灵动的双眼,哑声问道,“这里……是四夷门?”
“这里是四夷门,但不是我救了你。”潋月道尊眼中荡起一丝漪澜。
柔软的衣角擦过一尘不染的地板,她来到晏霄面前,在床畔坐下,与她平视。
晏霄的美是近乎凌厉的明艳,极具侵略性的夺魂摄魄,而潋月道尊的美却有着润物无声的力量。
一个让人不敢逼视,一个让人心向神往,她们分立于明暗两侧,相映成辉,照亮一室。
“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所以三百年来避世而居。”晏霄不动声色地审视对方。
“是。”潋月道尊没有否认,眼中光芒柔和轻浅,“其实三百年前,我便该消逝了,只是有一个人救了我,我这三百年都在还那一份因果。我因苍生入世,却为一人入魔,潋月道尊……三百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一个象征,就像神农无面像一样,是世人的信仰。”
晏霄微蹙眉心,潋月道尊的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或者说她不理解的是潋月道尊这个人,关于她的传说包含了太多个人色彩的想象,以至于她无法分清何为真何为假。
“这便是你置身事外的理由吗?”晏霄神色冷了下来,“阴墟不在你的人世,鬼奴不算苍生?”
潋月道尊叹了口气:“这是我无法插手的事,因为那不是我的因果,而是你的。”
晏霄闻言一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伸手在身前一握,脸色骤变。
“厄难书呢?”她感知不到与厄难书的联系,瞳孔一缩,盯向潋月道尊,“为何我无法召出厄难书?不……为何我还活着?”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堆叠,压得她透不过气,一股莫名的恐慌又浮了上来,挤压着她心口。
她与厄难书立下契约,能够随时随地感知到厄难书的存在,心随意动,随时可以将它召唤出来,但此刻她完全感知不到厄难书的存在,似乎它已经与自己解开了联系。
潋月道尊凝视着晏霄苍白不安的面容,徐徐说道:“你与厄难书立过契约,它借你吞噬他人恶业,你借用厄难之力。而你每杀一人,便会背负一份业果,直到孽业缠身,就会被厄难书吞噬。”
“不错……”晏霄眼神微暗,覆上一层阴霾,“所以那一日在玉京,我杀了数万邪修,受因果反噬,早就应该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她早已有了赴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醒来,而厄难书也消失不见了。
“这世间一切,皆是自混沌而生,便离不开这因果二字。”潋月道尊抬起手,于指尖凝出一点荧光,在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线,银色的光映亮她黑亮的眼眸,“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身处其中,向前看不见果,回首看不到因,便如蜉蝣朝生暮死,不知世有春秋。”
晏霄的目光追随那散发银光的细线,感受到宿命般的悸动,神色有些恍惚。
“厄难书选择了你,不是因,而是果。”潋月道尊抬起眼眸,凝视晏霄,指尖细线轻轻向她飘去,缠绕住她修长的五指,“你身上早已背负了太多因果,那是天命的气息,也是吸引厄难书选择你的原因。你欠了这世间的因果,都记在天命书上,终将由你自己偿还。”她微一停顿,声音沉重了三分,“或者……有人代你偿还。”
晏霄一惊,倏然攥住了掌心的细线,有形物质的灵力被她一握,便化为光尘湮灭于虚空。
“什么因果?谁代我偿还?”晏霄的声音不自觉地轻颤起来,她看到潋月道尊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怜悯与怅然。
“公仪徵。”轻轻的三个字从潋月道尊口中说出,在晏霄心上重重刺下一刀。
“他怎么了?”晏霄呼吸一窒,无意识地攥住了身下的寝被,“他在哪里?”
“既然你在这里,那他便只能在书中了。”潋月道尊幽幽一叹,“他背负了你所有的业果,永堕无间。”
“你胡说。”晏霄的眼神冷了下来,清亮的眼眸闪着摇摇欲坠的寒芒,只有用尽力气攥住双拳才能抑制颤抖,“他凭什么替我背负这些业果?人是我杀的,契约是我立的,这一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一把掀开了被子,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推开想要扶着自己的潋月道尊,踉跄地朝外走去。
潋月道尊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你要去哪里找他?”潋月道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已经了却了一切因果,这天上地下,三界之内,再没有这个人了。”
晏霄的身形猛然站住,伸出手扶住墙,指节泛白,青筋浮现,她沉默了许久,只有背影轻颤。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要去神霄派找他……”
她用力拨开了垂落的珠帘,走进阳光下。
清幽的小院错落地种着灵花异草,却唯有小亭畔那朵芙蓉花最为醒目,淡粉色的花瓣与绿叶层层叠叠,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芳华,花香温柔而霸道地侵占了整座花园,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晏霄却无心赏花,她跌跌撞撞地越过了盛开的繁花,却在门口撞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晏霄。”
“尊主!”
黎缨朝她微笑点头,拾瑛却已迫不及待地扑进她怀里。
晏霄低下头,握着拾瑛的肩膀哑声问道:“拾瑛……公仪徵在哪?”
拾瑛的脸色陡然一白,笑容僵在了唇角。
“他……他消失了……”拾瑛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晏霄。
但晏霄听得很清楚,她皱起眉头,犹自不敢相信,又将目光投向了黎缨。
黎缨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晏霄……你已经沉睡十五天了。”黎缨顿了一下,又道,“公仪徵,也消失十五天了。”
是的,消失……
在那片熹微晨光里,他抱着昏迷的晏霄降落在一片宁静的海岸,太阳越过了天际的海平线,将温暖还给了人间。
海浪温柔地拍打沙滩,像是一首远古的歌谣,唱着不为人知的曲调。
公仪徵背靠着礁石,将她轻轻抱在怀里,阳光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眼中有日月,而他低垂而幽暗的眼眸里却只容得下一个人沉睡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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