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的神,便有了致命的破绽。
“你既然明白……”天珩呼吸一窒,“为何在南荒之时,会……与我成婚?”
“天珩,你比我更懂人心,你以为呢?”她轻轻一笑,将问题抛给了他。
天珩眼中的光有了裂痕,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但他明白,这一世他都无法再见到她,触摸她。
她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方,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我还记得救下天弈的那个夜晚,在篝火边你说过的话。你说,人族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日出,只是现在,仍缺少一簇火苗。人族没有见过光,便以为世间只有黑暗。”她仰起头,看向了天阙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抹笑意,“天珩,我将这盏火带给了人间。”她抬起手,感受到灵气于掌心浮动,“神界的清气从天阙倾泻而下,这片人间已经在悄然改变,只是你们尚无法察觉。这被灵气滋养的土地,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人族……会有能与神族对抗的能力。”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人族便会诞生第一个圣君——昭明圣君,他自凌霄手中接过火种,将天命彻底改变。
改变天命,从非易事,需要付出的代价,也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动辄是一个种族的覆灭。
人族的一生太短,无法看见前因与后果,而凌霄活了万年,看得比他们更加透彻。
天道的本质,便是守恒,有所得,必有所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一线生机,只能在毁灭中寻求。
不经历至暗,人族无法到达黎明。
凌霄收拢五指,握住了那一缕足以撼动天地的灵气,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你们不必信仰神明,可以信仰自己。”
天珩身躯一震,黑沉的双眸看向凌霄的右手。
“你说得对,天道并不总在神族,天命……是该变了。”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却感觉到温柔的视线包围着他。
“凌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对你只有利用……”
她好像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虽然无法碰触,他却依稀感觉到了脸畔潮湿的暖意,那是海风,也是她的手。
“因为你带我见过人间,听过人族的声音,我听懂了那些哭声,便无法再冷漠坐视。也许……你是假的,但这人间是真的。”凌霄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但我终究背叛了神族,也害死了无数生灵,我是罪神,应有此报。”
她心里早已想好撞毁天柱,只是她一人之力无法成事,必须借阳神旭昊之力。但她也没想到,旭昊如此狂妄,竟召出十日凌空,导致了无数生灵毁于热旱。事事并不如尽如她所料,就好像她料到了混沌珠与天命书必然会出手挽救天地于倾颓,却没料到,自己至今仍未消散。
“神族以信仰为生,一旦世间无人信仰,便不复存在。”凌霄说道,“我们四神定为罪神,褫夺神位,被众生遗弃、憎恨、唾骂,失去了所有的信仰。玄素、苍宸、旭昊都已消散了,只有我还在,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世间还有人信我。”
“天珩……”她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抬起头凝视他,“我是你的信仰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无法触摸的拥抱,一声压抑克制的呜咽,一份永生永世的信仰,一滴穿过身心的热泪。
那一年,天珩创立天柱门,死守天柱山。
天珩寿九十九,身死之日,亦是凌霄魂散之时。
在被三界遗弃的数万年里,他是她唯一的信徒。
天柱门传承万年的,除了那已经面目全非的传说,还有便是面目模糊的壁画。弟子们都以为,挂在正殿之上的那幅壁画是祖师天珩。模糊了性别的身姿与面容,傲然地立于风中,任由狂风掀起衣角,她的面容无法直视,因为她曾是神明,是这世间唯一心软的神。
也许海风会记得,那个青年在天柱之下守了一生一世,为她盖起了石屋遮蔽日晒与风雨。
后来年华老去,鬓满风霜,他便守着那道清光之侧,与她絮絮低语。
摆在身旁的,是他用一世雕琢的壁画,足以留存千秋万世。
“凌霄,我死之后,你会去哪里?”他认真地问她。
她悲哀地看着他眼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还有瞳孔深处的执念。
她不忍欺骗他,只有据实相告:“我会消散于天地……或许会有一缕残魂,会进入轮回。”
天珩凄然一笑,跪倒在她面前。
“那……我去轮回里找你,只要见到你,我一定能想起你。”
她扭转天命,将光带到了人间,却被神族与人族遗弃,只有他记得,只有他了……
凌霄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人死魂消,入了轮回,便会断了红尘忘了前缘,他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呢?
可是她不如天珩明白人心,更不知道何为执念。
此后数万年里,他在一次一次地轮回里寻寻觅觅,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有一天与她擦肩而过,那前尘往事才会缓缓于脑海中浮现,哪怕她易了容貌,忘了旧事,但只要他还记得,那便足够了。
可是时光的长河如此漫长湍急,两片飘落的树叶,几乎无法在最好的时候相会,不时匆匆错过,便是太早太迟。他轮回千世,也只遇到过她寥寥几次。而他一次次遇见,一次次地想起,又一次次地经历失去,看着她在每一个轮回里受尽折磨,承受逆转天命的业果。
她舍弃神族的尊荣,逆转天命,为人族带来的光,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黑夜里。
他愿做她的一盏灯,陪她走过无尽的轮回,永世的长夜。
细碎如繁星的幽光照不亮她眼底的幽暗。
此时她方才明白,这漫天飞舞的因果,都是公仪徵的前世。每一个人都只有一世的记忆,一世的因果,而他却有千世的轮回与记忆,带着对她的执念循环往复,寻觅追随,历劫受难。
她一切劫难皆因他而起。
他的一生从遇见她开始。
带有前世记忆的只有他一人,他孤独地承受一切,那双望向她的幽深眼眸,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手握春秋,沉浮在无尽的时光长河里,数万年如一世,追逐着她的背影。
晏霄在他的神识里看到了自己的轮回,然而那已不是她,她知道,却无法想起。
撕裂的疼痛自心口扩散蔓延,绵绵密密,无间无止。
一声颤抖的呜咽溢出了喉,湿润眼眶的,不是鲜血,而是眼泪。
模糊的视线里,缓缓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站在风雪之中,面容俊秀却又淡漠。
晏霄紧紧盯着他,沙哑的声音喊道:“你是阿南。”
原来只是个稚童模样的书中仙,吞噬了足够多的因果,修成了青年的模样。他低眸看向晏霄,眉眼之间像极了天命书。
或许因为,他本就是天命的一道分身。
“你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厄难的声线清冷得近乎无情,他看过了太多的因果,便对一切都已麻木。
晏霄的身体开始溃散,慢慢地便会被消解,成为漫天风雪冥灯中的一盏。
“杀神凌霄,撞毁天柱,致生灵涂炭,窃夺神运,令神族衰颓,逆转天命,使人族大兴。夺神位、抽神骨、万世历劫,是凌霄应受的业果。而天珩,他是凌霄叛神的因,无尽轮回,也是他的果。”
早在数万年前,天珩去世之时,凌霄的神魂就该彻底消散。但是他带着太过强烈的执念入了轮回,千世轮回没有让他忘了凌霄,每一世相遇都在神魂之上再刻下了一笔。
他记得,他相信,所以她存在,她轮回。
在阴墟遇见她之时,记忆的闸门便悄然打开。千世轮回的记忆淹没了他的神识,直到在天眼之中,她印在唇上的那一吻,才让他彻底想起了一切。
原来一直以来,他缺憾的道心,是她……
他本以为,这一世能改变一切,但终究还是和过去一样。她无法摆脱缠身的业果,只能再次被天命恶意捉弄。
埋葬危情的那一日,他看着她昏睡的面容,唤出了厄难书。
“你是天命的化身,便应知道她的过往,所以你才会选择与她立下契约……”公仪徵沉静的目光看向厄难书,“她的因果,便是我的因果,撞毁天柱,逆转天命,是我强求,让我来为她承受这一切,结束这一切。”
她已经受苦数万年了,这一次,便由他来结束吧。
了却因果,来世不再相遇。
凌霄……
晏霄……
他只想她能好好活着,享受这世间一切美好。
因为这世间一切美好,都与她有关。
厄难淡漠地望着晏霄:“神族因相信而存在,你因他的执念而永生,却因杀业太多,不得一世安宁。如今他明悟一切,为你背负因果,将执念留在了厄难书中,于书中受无间之劫。而你身上的因果债已了,自此再无灾厄。四十九日将至,离开这里,忘了他吧。”
“若我执意要带他走呢?”晏霄抬起被鲜血染红的双眸注视厄难,沙哑的声音坚定而执着。
“这千盏冥灯都是他。”他的声音带着威严肃穆的余音,仿佛天意一般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带不走。”
人间四十九日,潋月道尊立于风亭之中,目光柔和地凝视那翻开的书页。
黎缨黯然垂眸:“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天命难违,因果必报。”潋月道尊幽幽一叹,“千秋万世,如一须臾。”
“尊主真的回不来了吗?”拾瑛的声音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
潋月道尊说道:“她于书中窥因果,若能堪破,便能回来。”
“若是堪不破呢?”拾瑛颤声问道,“她会消失,也会被这世间遗忘吗?”
潋月道尊敛眸沉默良久,忽而轻轻一笑:“不……她还有另一份因果等着她。”
她抬起头,看向春风来处。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伴着春风而来,唇畔噙着三分笑意,眉眼融进七分春暖,修挺的身姿散发出雍容尊贵的气度,俊美的容颜却有着几许玩世不恭的桀骜。
黎缨的目光落在青年眉心的火焰之上,眼神露出了十分的凝重。
那是与九阳黎火并称的九幽业火,诞生于魔界熔渊之下,据说……被魔君之子炼化了。
那么,眼前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魔君之子——混沌昊一。
潋月道尊朝那人点头微笑:“还因果的人来了。”
“道尊许久不见,风采依旧。”混沌昊一噙着笑打量了潋月道尊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她身畔那朵枝叶繁茂,花瓣娇艳的千叶木芙蓉,唏嘘着叹了口气,最后才看向那本摊开于风中的厄难书。
“父君令我来还一份因果。”混沌昊一微微一笑,他轻敛双眸,眉心业火轻颤,脱离了识海,于空中幽幽摇曳。“父君说那人给了世间第一盏火,由此背负万世因果,孽业缠身,永世历劫,这是她欠神族与远古先民的因果。而如今这盏消弭一切的业火,是他欠那人的一份因果。数万年前,他受那人之恩,如今也是时候还上了。”
天道守恒,有所得必有所失,有其因必有其果,因果报应,万世不迟。
人族短暂的一生,见不到前因后果,而千秋万世,于天命而言,皆一须臾。
逆转天命,必付出巨大的代价,凌霄已经以生生世世偿还了。
得人恩果,亦是千秋必报。
数万年前的蛮荒部落,那个被她救下的孩子,取名天弈。
他见过天柱的倾颓,见过八荒的黑暗,见过神族的专制。
后来,天弈转世而生,受灵气濯顶,成为人族第一个天生十窍的超凡之人。他手持钧天,杀上羲和神殿,以人族之力撼动上界。神族不得不再次请出天命书,改变天命,将那人封印于熔渊之下。
而这一次,承受代价的,便是神族。
神族惊恐地发现,人族不再是卑微的蝼蚁。
人族也终于明白,神族不是不可撼动的天意。
这世间的改变,靠的从来不是一人,而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照亮黑暗的,靠的也不是一盏烛火,而是一点又一点的微光。
最初那一盏照亮人世的火,不会熄灭于风雪之中。
业火落入雪白的书页之中,黑色的火焰如墨水一样渗入。
能与天命相抗的,唯有混沌。
一声幽长的叹息响起,仿佛从天而降,又似从远古而来。
“天命不可违逆。”一个淡漠清冷的声音从书中传来。
混沌昊一微笑道:“母亲让我转达一句话,天命书与混沌珠,只是秩序的守护者,不是天道的执行者。人族生天珩,天命便已不在神族。逆天命者,亦在天道之内。更何况,你是厄难,不是天命。”
他口中的母亲,便是混沌珠的化身,而他身上流淌着的混沌之气,也让厄难书在他面前无法反抗。
“你不应该留在世间,我会送你回你该去的地方。”混沌昊一说道。
书页轻轻一颤,良久之后,又化为一声更加怅然的叹息。
叹息声中,一个身影缓缓于书页之上浮现,由虚渺渐渐凝实。
拾瑛见状哽咽一声,向前扑去,将人抱回,落于亭中。
混沌昊一轻轻招手,将厄难书收回手中,又将目光投向亭中沉睡的女子。
他叹息一声:“她竟将另一人千世的神识纳入自己的识海之中,好深的执念……”他转头看向潋月道尊,“你知道她会这么做,你知道她进了厄难书便回不来。”
潋月道尊笑了笑:“我知道,若是我,也会如此,或者同生,或者共死。”
这世间万般苦楚,有一味名为独活。
“你知道凡人若有这么深的执念,会如何吗?”混沌昊一神色凝重说道,“人死魂消,归于天地,堕入轮回,前尘尽忘,唯有执念不散,会生生世世跟随。”
世间常有人会梦见一个地方,一个人,直到某一日亲见亲历,恍如隔世,似曾相识。
那便是执念。
然而执念并非好事,如天珩那般生生世世地寻觅,不过是一种劫难,每一世历劫,都会加剧这种痛苦。他的执念之所以这么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忘了,凌霄便会彻底消散,他不相忘,亦不敢忘。
而如今,晏霄承载了天珩千世的神识,心中也生出了和他一样深的执念。
潋月道尊笑着道:“一人的执念,是灾厄,两人的执念,便是相思。”
以后的轮回里,不会只有一人在寻觅。
混沌昊一垂眸思忖了片刻,失笑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懂你们人族的情爱,总是千灾万劫……”他目光看向那朵木芙蓉,眼神柔和了几分,添了点点笑意,“又让人甘之如饴。”
春风骤起,花香满园,勾起人心中的漪涟。
风停之处,便是等待的终点。
玉京城中灵气昂然,这场灾劫对于城中百姓来说,便如一场噩梦,梦醒了,天亮了,一切便也都过去了。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城里多了几棵树,而微生庄园里多了一个白发的公子。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明秀,只是发色如霜雪,无法恢复如初了。不过这三千白发似乎也无损他的姿容,反倒添了几分出尘的气度。
微生明棠没想到,曾经一句戏言会成了真,他再次为公仪徵炼制了一具血藕。
“血藕须融入本人的神魂,但公仪徵神魂已散,肉身不存,只能另寻他法。”微生明棠叹息一声,“只有神识,还是不够。”
晏霄问道:“还要什么?”
微生明棠凝视她的眼眸,缓缓道,“亲人血,情人泪。”
晏霄松了口气,眼底浮上一抹苦涩的笑意:“我……都有。”
她曾痛恨,自己与公仪徵有血脉之亲,可看尽了公仪徵的千世,她忽然发现……这已是他离她最近的一世。
在不断错过的轮回里,唯有这一次,他紧紧抓住了她。
她终于看懂那双眼中幽深的思念与炙热,潜藏的克制与悲伤,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执着,在那一刻都有了解答。
她以为两人之间的羁绊,是二十三年前换骨的孽债,是兄妹之间连心的血脉,却不知早在数万年前,他便已陪她走过了百年,将执念刻进了轮回里。
微生明棠看着晏霄眼中深沉的苦痛,他不知道两人之间万年的纠葛,却也为这一世弄人的造化感到无可奈何的悲怒。
纵然复活了公仪徵,他们之间也只能以兄妹的关系相伴一世。
至亲,至远。
晏霄将血与泪交给了微生明棠,然而血藕却没有出现相应的变化。微生明棠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怎么可能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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