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在厨房里,一起把手洗干净,然后走出去。
搬家中, 家里难免会有点乱。伊九伊不想露馅,于是把杂物都堆到了一个房间, 现在, 外面看起来还是整整齐齐的。
距离晚上还有一会儿,但暂时也不想出门,两个人干脆在家里看电影。
伊九伊说:“等一下。”
她笑了,很兴奋地拉他起来,展示自己家可以拆卸、展开的沙发。她买的沙发是能摊开的, 展开来以后,面积会变得很大,坐着可以, 躺着也可以。沙发很柔软, 布料不是光滑的那一种, 和皮肤接触也舒适。
加上伊九伊还买了很舒服的毯子。
她从遥控器盒里翻出遥控器, 调节了室内的光线。左思嘉大开眼界。因为他们俩的生活环境实在有些差异。他家气派, 但完全是穿越回罗曼史小说那个时代的风格。伊九伊家就现当代多了。
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看投影。
她躺得有点儿不舒服, 轻轻挪动上半身。他看出来了,也回过头, 找能枕的东西。看到条纹枕头,左思嘉望向伊九伊,征求她的同意。伊九伊点点头,对他说“帮我拿一下吧”。他抽出来,垫到她脖子后面。她又自己调整了一下,他就看着她调整。
这是伊九伊离职前最后一次假期。
她很惬意地躺着,放松了身体,暂时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专注于享受现在。
他没来过他家,也没有像这样打发过时间,而且没看过什么电影,全都是初次体验,除了乖乖模仿她的样子,也没别的事可做。
两个人的肩膀稍稍靠在一起,但居然电影的片头放完了,伊九伊才察觉。她侧过眼睛,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向他。左思嘉微微倾斜着身体,无意识地靠向她那侧,流光溢彩的眼睛里盛着映像。
他们看的是法国电影,是埃里克•侯麦的《绿光》,讲和恋人分了手,朋友也不在的年轻女人独自在巴黎度假。不少男人向她示好,却都被她避开了。在海边,女主人公听到陌生人在讨论“绿光”,那是一种罕见的大气现象,在日落的时候,“天际亮起一道光,像是一把剑,美,且短暂”。
影片很闷,中途很多没有具体情节的桥段,但画面、声音和角色还是静静地流淌着。
其实,伊九伊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也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看的。正因如此,她心里隐隐有点担心。要是他不喜欢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很无聊?他的感受是一回事,还有她。自己推荐的东西不被认真对待,心里难免要失落。
好在担心的事没发生,左思嘉在看着,中途还问她能不能去取一下眼镜。伊九伊当然说可以。左思嘉起身,翻包,坐回来。他戴眼镜还蛮适合的。
伊九伊看过了,知道剧情,也清楚下一帧会是什么,所以没太多想就搭话:“等一下我们还出去吗——”
结果左思嘉先回答“等一下再说”,视线始终粘在电影上,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出去。再说吧,等会儿看几点。你想出去吗?”
“都还好。”她浅浅地说,之后就潜进电影里去了。
同样的一部电影,自己独自看,会有自己的见解。多看几遍,偶尔会更新感想。和别人看,又多了崭新的、完全不一样的记忆。
看到主人公和朋友的家人们一起。她就想起自己的家人。假如带左思嘉去家里会怎么样?在国外乡下的祖父祖母,那些堂兄弟姐妹也会来问的吧。她爷爷家有田地,她一直想带恋人去看看。
要是带回国内的家里,外公肯定会很讨厌。
她又想,那她也想见见左思嘉的家人。但是,回头想想,她是不是已经把能见过的都见过了?除了冬妈,还有谁?那个舅舅……还有钢琴老师应该也算吧。
她清楚,这些全是空想。都不可能了。
伊九伊走神地思索,但不代表她没有在看电影。只是,等她觉察到,已经演到很后面的部分了。
女主人公敏感、固执、自怜自艾。她对爱情,对与人达成相互理解抱有浪漫的期待,她愤世嫉俗,对虚情假意嗤之以鼻。但是,这里又好像就是虚情假意构建而成的。她苦闷地兜兜转转,最后主动向一个陌生男子搭话。
然后她想,假如今天看到绿光的话,她就接受和这个人的相爱。
电影看完了,伊九伊用遥控打开了窗户,调亮灯光。他们说起话来。
伊九伊说:“你觉得怎么样?”
左思嘉说:“挺好。”
伊九伊说:“不,你说实话吧。不喜欢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会要求身边的人和我口味一样。”
“是真的,”左思嘉说,“我是真的觉得挺好。虽然会有看不太明白的地方,有和我不一样的地方,但也很好。”
伊九伊微笑着,很慢地用手搭住他的手臂:“嗯……”
左思嘉忽然问:“你认为她为什么会这样?”
“你是说整部电影里的行动吗?”
“对。为什么要一个人,为什么最后又要寄托在自然现象上。”
“你觉得呢?”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反问他。左思嘉想了想,说:“她不相信爱情,至少,不相信很多人流行的爱情。那些男人不值得她为他们破例。但是,我觉得,她喜欢最后那个人,感觉到了爱的可能。”
原来还有这种观点。伊九伊说:“你的意思是……假如她放弃,那就等于不爱吗?”
“嗯。”左思嘉说,“你怎么想?”
伊九伊把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撤回来,她不觉得那是不爱。她不觉得那就是不爱。她说:“我觉得……她只是太累了。”
“也有可能。”他思考着。
晚上,家里没有食材了,所以两个人出去吃的饭。
都要搬走了,伊九伊当然不会买太多东西。
他们吹着冷风去吃饭。就是附近的店,店面很小,里面人很多。他们出门太晚,到的时候,里面人已经很多了,热热闹闹的。他们吃了饭,晚上回去,天就冷了。
左思嘉小跑着往前走:“都这个月份了,还没有暖和起来。”
“太早变热也不好。”伊九伊穿的外套没有口袋,哆哆嗦嗦,只好把手插到他口袋里。
这边的商业街荒废了,连路灯都很暗,人行道两旁是树和马路。冷清的环境,总叫人移动得快一些。左思嘉说:“好想回家啊。”
伊九伊笑,看着他说:“回我家还是你家?”
左思嘉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是现在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们穿的都是纯色,黑色的、灰色的,在夜里也看不太清楚。两个人一起裹紧了外套,手机突然响了。伊九伊不想把手抽出来,懒得掏手机,想让左思嘉先看。但左思嘉说:“是你的。”他对声音很敏锐。
她勉为其难拿出来,发现是市气象局的短信,说今晚要下大雨。
等她读消息期间,左思嘉也空出手,看自己的手机。他也收到了。
到家的时候,风更大了,敲得窗户噼里啪啦响。伊九伊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她突然发现家里不见人影,转了两圈,才在阳台上看到他。那是她平时抽烟的位置,外面的天黑蒙蒙的,风好大,左思嘉却出去了。隔着落地门,伊九伊纳罕地盯着他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伊九伊拉开一条缝隙,在那里面说:“你在做什么?”
左思嘉回过头,风扰乱了头发,微笑道:“听风的声音。”她望着他的外貌,飞快地想,的确,一般来说,是会心动的。
他走进来,带着一身凉意。伊九伊被迫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左思嘉打量着她,好久都不说话。
伊九伊满腔疑问,突然间,他俯下身抱她。那样宽阔的肩膀,那样的双臂,圈住她当然很简单。
她说:“怎么了?”
他松开她,站在她跟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没事。就是好想把你抱到腿上,给你剪指甲。”
“什么?”伊九伊忍不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几秒后,她反应过来了,“你是说猫吧?像猫一样?给猫剪指甲?”
“嗯。”左思嘉转身,拎起外套,从里面取卡包,“我要去一下车上。还要去一趟便利店,买点洗漱的东西。”
“你的东西都有?”
“经常住酒店,连睡衣都会备着。”
他今天会留下来。
伊九伊心情有点好。她先洗了澡。回来的时候,左思嘉把买过东西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伊九伊瞄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
他洗了澡出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没有雷鸣,闪电倒是亮了好几次。左思嘉边擦头发边往外看。
伊九伊说:“你好像很喜欢猫呢。”
左思嘉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他走到伊九伊身边,蓦地低下头。她以为又要接吻,还想说好突然,可是,左思嘉只蹭了蹭她的脖子,又在她头顶也蹭了蹭。
他退开,跟她说:“猫示好是这样的。”
在房间里,石英钟的声音响过头了。伊九伊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传染,听觉突然变得好好。钟声吵闹,两颊也像烧着了,一下热起来。
左思嘉没察觉,回过头,看着外面下起来的雨。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又是聊天,没什么意思的琐事,他们谈到今天的天气,还有来之前的事情。时不时的,话语告终,两个人都沉默了。伊九伊想,今天是不是要结束了呢。左思嘉就又开口了。
他说:“九伊。”
“嗯?”
“你脚一直蹭到我,我快摔下去了。”
“啊。”伊九伊是真的没发觉,她原本就习惯一个人睡,整个人睡得有些歪了,“对不起。”
“没事。”让左思嘉困扰的其实不是摔下床,而是其他事。
他没有像上次睡觉一样靠过来,也没有抱住她。
都到这种时候了,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不是吗?倏地,伊九伊说:“思嘉。”
“嗯?”
“你不想和我做吗?”
左思嘉安静了一阵,说:“你想做吗?”
“你不喜欢这件事?”
“没有,”他回答,“这种事要两边都全身心接受。我们也没在一起太久,时间还有很多——”
暖呼呼的被子里,她用脚轻轻贴住他的脚背。
左思嘉伸手想开夜灯,临时发现这里不是他家。但床头也有灯。黯淡的光里,他看着她问:“你想做吗?”
伊九伊也无所谓了,无所畏惧,没什么好在意,上次买的东西就在床头柜里:“会想亲热吧?在一起了的话。”
“是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又凑到她肩头蹭了蹭,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夜灯微弱。他们坐在床上,看着对方的眼睛。刚才还说得那么直率,忽然间,好像被光揭开了真面目,一下又害羞起来。他说:“九伊。”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到一起,只为令眼睛离得近些。
太近了,所以,视线的移动也变得很明显。她把目光从他眼睛里抽开,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即便不说话,念头也像从一颗心跳跃到另一颗心里似的,那么敏捷,那么灵活。先是亲吻,再是亲吻。她哧哧地笑起来,他也笑,羞涩的,期待的,感到幸福的。他们花很长的时间对视,端详着对方,就算什么都不做,却也沉甸甸的。
他吻了她的手腕,反复吻着。她低低地笑。好悦耳的笑声,脉搏也很动听。左思嘉想。
再接吻,手悄悄地,也像猫的尾巴一般,不自觉地摇曳起来,悄无声息地徘徊。
“等等……”亲吻的间隙中间,他好像这样说了。但她没有听。猝不及防,左思嘉只能把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蓦然说,“我没有经验。”
啊?伊九伊有点恍惚。是因为吻而缺氧了么?感觉晕晕乎乎的。
她想也不想就说:“没关系的。”
他看出来了,她相对还是有一些经验的。左思嘉忍不住笑,冷不防问了句:“我不如你愿的话,怎么办?我可能做不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左思嘉这么说了,伊九伊也想着,也许不抱太大的期望更好,对他也更礼貌。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声不绝于耳,却又无声无息地湮没。
手与视线也是雨,时而密密麻麻,时而游离不定。他倒不用教,该知道的都知道,再说了,男女不论,往往无师自通。很愉快,也新鲜。他太谦虚,也可能没见识过别人,的确没比较。
她有些投入,挪动手臂时,不小心砸中了他左侧的脸。
伊九伊甚至没闲暇道歉,可一抬头,就看到他左眼落下泪来。左思嘉捉着她的手腕,继续动作,右眼干燥如常,泪水从左眼里簌簌落下,因为是并非出自情绪的眼泪,所以,连本人都后知后觉。
直到注意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才抬起手,抚摸脸颊,用手背把眼泪蹭掉。
泪腺不受控制,继续泪如雨下。他也不加理睬。
她望着他,全身幻觉刺痛不已。说是痛,又不痛,更多的还是热。
不好,不能这样。她在心里说,适合与热爱会混淆。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九伊开始害怕了。太愉快了,愉快得太连贯,没有空隙,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莫名有点怕,怕溺爱到不能自已,对像猫一样向自己示好的人。
假如说今晚一般般快乐, 那这一定是伊九伊诸多谎言中的一个。
说到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合拍。就像拼接的吊坠饰品,恰好能卡在一起。困意, 疲倦,什么都烟消云散。到后来, 她咬住下唇,想压低声音。他注意到,说:“咬我更好。”她试探着领情,也得到回报。
做完以后, 伊九伊趴在床上抽烟。左思嘉的左眼受了刺激,泪水流得停不下来。他好像习惯了, 根本不管, 拿出手机在看工作的邮件。她回过头,觉得实在很有趣。只有一边的眼睛落泪,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
她直起身,爬到他跟前,吻掉他的泪水。他按住她拿烟的手, 转而去亲她的嘴唇。
左思嘉拿了纸巾,边擦眼泪边起身,裹上衣服, 到露台外面去。
雨仍然在下, 不再那么激烈, 平稳多了, 依旧是倾盆大雨。左思嘉听着雨的声音, 左眼总算好些了。他侧身进来问:“肚子饿了吗?”
伊九伊趴在床上, 夹香烟的手伸出窗外,还在回过神, 于是不回答,只朝他软绵绵地笑。
左思嘉也笑了,走进来,坐到她身旁问:“口渴不渴?”
他从她家搜出一个苹果,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的,竟然没坏。左思嘉翻出伊九伊的用来打青瓜汁喝的料理机,做了果汁喝。他心情很好,甚至显得有点得意忘形,哼着歌忙碌。她想,看来,他的初体验感觉不错。
左思嘉给她送到床头来,只有一点点,得要子弹杯才能分。两个人像喝酒似的,坐在床头喝完。伊九伊是小口啜饮的,他就看着她喝。
喝完以后,她拿着杯子。他凑过来,取走之前先吻了她。
左思嘉说:“我们以后一起住吗?你有喜欢的国家或者城市吗?”
伊九伊眨了眨眼睛,说:“嗯?”
之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照常去上班,晚上和休息日就见面,有时候住在一起,有时候也不。
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呢子外套去逛夜市。过了季节,没有庙会了,但逛夜市也差不太多。两个人试戴了庆祝节日的搞怪眼镜。伊九伊对这种东西意外的感兴趣,挑了一个戴胡子和假鼻子的眼镜,戴上就不想摘了。她又强行给左思嘉戴上一个英文单词形状的眼睛。两个人都像小丑一样,伊九伊还要把吊在手机上的吊坠举起来,笑嘻嘻地拍合影。老板就站在旁边看,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可又习惯了这群看了不买的人,心态好矛盾,还帮他们拍照。
她去滑滑板。除了示范,他不滑,扶着她移动。一开始,伊九伊尖叫连连,牢牢抓住他不不放。到后来渐渐掌握诀窍,也开始自己滑着移动,嘴上不断地说:“快看快看快看,思嘉,快看我。”左思嘉在旁边,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边又要录视频。她没站稳往后摔,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两个人摔跤了。左思嘉垫在下面。伊九伊笑得要岔气,回过神来,立刻捧住他的手检查:“手没事吧?”一确定没事就甩开,好无情。他假装生气,掐着她的脸亲她。
他带了花送给她,两个人在车里,刚拿出来,她就好紧好紧地抱住他。左思嘉开车的时候,伊九伊就低着头闻花。她好喜欢花。他们回了伊九伊家,左思嘉煮春面给她吃,是一种山东的面条。除了这个,还烤了鱼和花生下酒。她换了居家的卫衣和热裤,头发也绑成三股辫,坐在外面看电视。没等一会儿,她就到厨房去碍他的事。伊九伊从后面环住左思嘉的腰。他要去水槽边洗东西,她跟着走,他要回灶台旁边去,她也跟着。像海星似的,两个人贴着移动。一开始,左思嘉还笑着说“别烦我”,到后来干脆喊起口令,指挥着“一二一”,一起迈左脚和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