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说:“我也喜欢写字,但没能很努力。而且,有的工作是看天赋的,对吧?我觉得我是没有天赋的人……我喜欢你的字。”
柳良硕问她说:“要么我教教你?”
她笑了,摇摇头,别过脸去。从侧面看,她嘴唇很有光泽。服务生来上了咖啡,却把两个人点的东西搞反了。伊九伊把自己的面前的那杯往他那里推,他也把她的递过去。
伊九伊故意让加了很多冰,搅拌起来,冰块像金鱼似的,在漆黑的咖啡中若隐若现。
柳良硕忍不住盯着看,说:“你喝这么冰的?”
“点的时候觉得热,可能刚从剧院出来。”伊九伊说,“现在休息了一会儿,又没那么口渴了。”
“要不我们换?我还没有动。”柳良硕说。他也不想喝冰的,但是,还是直接提出要换。
柳良硕把他们的饮品又交换过来。她说“谢谢”,捧着刚刚还属于他的杯子,朝他很浅地微笑。
伊九伊说:“我跟着我外公能看到,他们论资排辈,还要看‘血统’。有的字其实写得并不好,但也能被吹上去。”
“是的。”柳良硕非常有同感。
伊九伊问:“最近这边电视台在策划一档国风综艺,听说他们接触你了?”
“是的。加了一个选角导演微信。”柳良硕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
其实不太顺利,他现在只能算是备选。也能理解,综艺总是要担收视率的。他有点名气,但怎么比得上明星?即便只是演过一两部古装电视剧,连高中都没读过的那种。再说了,再塞点制片人亲戚、高层领导的熟人,一般就齐了。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适合主题的条件和互联网上那一点点热度。
伊九伊说:“一档电视节目,肯定会有很多不好确认的环节。假如有个熟悉这些流程的经纪人,就会好办很多。积累一些东西,反哺到写字上,那些老人家也会高兴的。”
她没有说得太多。
喝完咖啡后,两个人一起离开室内。夜晚的户外非常舒服。刚回故乡,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伊九伊对柳良硕说:“要不要散散步?”
“……”沉默了一阵,柳良硕问,“你准备再走走?”
伊九伊背着包,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长皮靴,然后又抬起头,微笑道:“嗯。”
柳良硕几乎是身不由己,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他陪她转了两圈,然后她打车回去了。他送她上车,临别,伊九伊绝口不提他最开始的拒绝,对他说:“你决定好了的话,随时联系我。”
回去以后,柳良硕琢磨起这个人的魅力。他觉得,伊九伊很难读懂,矛盾的是,她又显得坦荡荡的,像没有壳的蚌,柔软而容易受伤。
伊九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良硕会答应。当然,她也不是非要他同意。要做的事很多,她和孔雪瓷还说好了,一起去国外博物馆参加一个展览,同时拜访一些旅居海外的书画家,做点个人交流。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几天后,达斐瑶来了家里。
伊九伊一个人在家。爸爸要工作,妈妈也挺忙的,他们家亲子关系很好,伊九伊以前搬出去过,最近就准备住在这里。
达斐瑶提前说要带客人来,伊九伊就猜了个大概。果不其然,打开门后,除了熟悉的笑脸,还有一个发色和眼睛颜色都很深的欧洲帅哥。
达斐瑶向她郑重介绍Gian。伊九伊迎接他们进门,但在进门的过程中拉住达斐瑶嘀咕:“不要带到我家来呀。”
达斐瑶道歉很快:“对不起了。本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想第一个告诉你。”
听到这真切的理由,伊九伊又原谅她了。再说了,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士挺有礼貌,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伊九伊,她很久没接触香水味这么重的异性,有点儿不习惯。Gian不会中文,说了“你好”“我是达琳”就没了。达斐瑶独自为“达琳”这个一语双关的词爆笑不止,伊九伊觉得她真是疯女人。
达斐瑶帮忙把猫接回来了。
伊九伊不用操心接待客人,朋友算什么客人?她接待猫就行。伊九伊早就规划过,先让小猪和弗兰克适应一下。
她在忙碌,达斐瑶说:“要不要到我家吃饭?我在国外,我爸都一直叨念,你来给你炖汤喝。”
伊九伊说:“有空就去。你怎么不带你男朋友回家?”
她本来还想跟她倾诉一下爸妈准备离婚的事。
想不到,达斐瑶忽然说:“会带的,结婚肯定要见家长。”
伊九伊的动作顿了顿。
达斐瑶说:“之前怕你反对,我就没敢说。我准备和他结婚。这次回来,也是要到大使馆办手续。”
伊九伊转过身,虽然惊讶到极点,但她的个性,也做不出尖叫这种事情来。
她伸出手,狠狠拧了一下达斐瑶的腰。
达斐瑶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滑下去了。她男朋友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就像傻子似的看着,站起身来,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你们?”伊九伊对着她男友赔笑脸。
达斐瑶笑得好幸福:“我们不订婚,准备直接结。他求婚那天,我被偷了手机,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没跟任何说。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没化妆,还拍不了照片,也发不了动态,哇,憋死我了……”
“那也好突然。”
“我自己也觉得!”达斐瑶很直爽地承认,“答应下来以后,我好几次都想反悔的。但是,哎!”
“哎”什么呀。伊九伊苦笑。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吗?她说:“他不会是你Tinder上刷到的人吧……”不是她有成见,但这种软件……
“这个我又有得说了!”达斐瑶嘴动得很快,“我在上面约到一个人,结果是个想当网红钓鱼的,一见面就拿着手机边拍视频边搞一些奇葩操作,想看我反应那种,被我发现了。我在餐厅门口,心情挺不好的。Gian在那个餐厅刷盘子打工,刚好下班,约我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是一个大学的!”
伊九伊说:“他也学乐器?”
达斐瑶说:“是呀!我学弟,比我小两岁呢。”
伊九伊又看了眼她男朋友。没人和他玩,他正试图引起猫的注意力,可惜猫猫刚换地方,也不太搭理他。伊九伊心想,比她们小两岁……外国人的年龄真难判断!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你觉得好的话,”伊九伊说,“我也会祝你幸福的。”
这天晚上,达斐瑶没坐太久。她男朋友听不懂还杵在一边,到底还是尴尬的。伊九伊和达斐瑶说好了,隔天再聚,把这件事说清楚。达斐瑶闪婚,虽然很震惊,可又有点情理之中。
送达斐瑶出了院子,伊九伊一个人回去了。
她刚开门,小猪就跑出来。伊九伊有心事,心不在焉的,又还没习惯猫在家,差点让猫跑走。幸亏她立刻反应过来,追出去,四肢并用,追上猫,抱住白色毛绒团。她趴在地上,好气又好笑,一时都分不出谁是猫谁是人了。
她抱着白色的猫回去,给它擦干净脚。弗兰克倒是安静,坐在拆开的猫爬架前端坐,仿佛等待谁给它搭好。
想说的话也没说出口。
伊九伊坐到沙发上,翻出手机,查看之前没读的消息。妈妈这周都在出差,想聊聊的话,可能要等一等。
她把脚收到座椅上,独自蜷坐着。偌大的客厅只开了落地灯,伊九伊拿着手机,眼睛却看着未知的远处走神。手机屏幕暗下去,她也没注意到。
伊九伊心里想,不要这么做,手还是通往应用商店,重新下载了某个App。
猫猫狗狗永远可爱,宠物论坛仍旧吵闹。通知栏如她所料的丰沛,好几天,一百来条,也正常。不过,她倒是没想过,最近一条会是今天早晨。
她点进去,最先看到的句子是:“我握筷子的姿势很丑。”
伊九伊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往上翻。
“看不上你这样的”断断续续地发来消息,有的在清晨,有的是晚上,也有的是白天的间隙。随意的,没什么规律地编辑着消息——
“我书读得太少了,尤其和你比较。我文化水平是比较低。”
“我是不是睡觉打鼾了……很累的时候是有一点,我以为我现在不会了。”
“我带你去的那家海胆店,以前很好吃的。那次他们换了海胆的品种。你是在在意这个?”
诸如此类,全都是这样的内容。伊九伊缓慢往上滑,又重新滑下去,停留在输入栏里。想说的话有点多,好像堵塞在了心口一样,她准备写点什么,比如“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是吗”,又或者“你蠢吗”,还没决定好,新的消息又浮起。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又想到一个。”
他说:“我在网上管你养猫。”
他说:“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吧?
“还有几个。我今天上班想起来的,特意用本子记了。是不是因为我早上没管你就自己起床了?我看他们说要装睡一下。这是我在网上查的,我没有问别人。我还没蠢到把私事到处说。”
刚才的种种情绪悉数消散,伊九伊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人是不是傻。
第47章
三个月前, 伊九伊在医院病房与夏郁青独处。她看到夏郁青手机里和左思嘉的合影,夏郁青表现得太欲盖弥彰了,当时伊九伊心肠很好, 加上……她确实有点好奇,于是主动提出——“我们聊聊天, 好不好?”
等护工到了以后,她们下了楼,在医院的咖啡厅小坐。夏郁青说:“你也知道,他来了我的婚礼。我知道这很尴尬, 但是,也是我们说好的。结婚了就要请对方, 我老公也知道的。”
伊九伊说:“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
这话大概说中了对方的心意, 夏郁青有过非常之短暂的羞涩,但是,转而是庞大的忧郁。她说:“我很对不起他,没发现他生病,所以没陪他去动手术。”
“这不是你的错。”
夏郁青端着咖啡杯说:“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就关系很近,我经常去他们家陪他学琴。后来他出国,我们就留了联系方式。他琴弹得很好, 但他父母出了一点事, 两个人都出家了。”
伊九伊起初没听明白:“出什么?”
“出家。”夏郁青解释给她听, “剃头发做和尚尼姑去了。阿姨我不知道, 但叔叔好像是在湖北。”
伊九伊觉得很稀奇, 这样的事, 也确实不常见:“噢,是这样……”
夏郁青说:“我也是心疼他。他一个人在国外, 真的很辛苦。我那时候高三,每天读书,复习中间抽空给他发消息。”
“嗯……”伊九伊停顿了一阵,身体向前靠,说,“也算相互支撑了。”
“是吧。”夏郁青目光放空,静默着微笑,“然后,他就跟我告白了。我不想异国恋,一直没答应他。好不容易想通了,没想到才确定关系,他又查出来生病。为了不拖累我,他直接和我提分手了,我哭了很久很久……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圆满。”
伊九伊看着夏郁青,从她的脆弱中读出许多无奈。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郁青的手背,安慰说:“没事的。你现在也可以幸福。”
三个月时间飞速流转,夏郁青替姐姐注销了户口,安慰除了吃血压药其他时间都在哭的母亲,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挨父亲的骂,准备起诉姐夫的司法诉讼,然后,工作日要上班。
每一天的每一天,要做的事都有那么多,
爸爸退休多年,之前也是有职位的人,向来注重颜面,起诉要求全程参与。但人年纪大了,多少有一些不懂的地方,戴老花镜动作慢,经常误解律师的意思,但又不承认自己的问题,只能对着夏郁青瞎嚷嚷。
律师提到了案件被当成家庭事务、情感纠纷处理的可能性,父母都很愤怒。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判夏郁青的姐夫,不,应该说杀人犯死刑。
夏郁青和姐姐关系不好,但终究还是家人。她也希望死刑。
律师这种东西,没遇到事就罢了,一旦遇到事就变得至关重要。他们家的,是何嗣音帮忙找人介绍的。他父母也公然表示,会全力帮助他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夏郁青的父母对何嗣音感激不已。在最艰难的时候,有个这样的丈夫,夏郁青也感到了充沛的安全感。
家里房子不大,夏郁青也就没让何嗣音来。但去见律师时,他都会出现。她在家里住了几天,何嗣音一次都没催促过,还贴心地告诉她,需要帮助可以找他。
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开始暗示着她可以回婆家待一待。大女儿没了,二女儿才结婚没多久,这样总不好。
夏郁青其实不怎么想回去。说心底话,她不怎么喜欢婆婆公公。需要掏钱找人的时候,婆婆公公会帮她,这一点她相信,毕竟这也是面子上的事。但她在家里这么多天,她叫何嗣音不过来,何嗣音竟然就真的没来。丈夫的性格,夏郁青知道,本来就是脑回路一板一眼的人。婆婆竟然也不说说他。
夏郁青回到家,气氛还算好。何嗣音买了点酒,又烤了鸡肉,很温柔地关心她。
他像头巨大的北极熊,忙上忙下。夏郁青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看着他的样子,这么多天来的疲倦与悲痛一下缓解了许多。
晚上躺上床,两个人各自面向一侧。背靠在一起,身体也暖和得不得了。
像是壁垒般的薄冰被融化,不知不觉,夏郁青已经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我很嫉妒姐姐。”
“嫉妒?为什么?”背后的何嗣音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总是拿姐姐跟我比,但我又比不过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姐姐跟我睡的上下铺。我爸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张那样的床。我想睡上铺,妈妈怕我摔下来,只准我睡下铺。我总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偏心。他们只喜欢姐姐。我晚上偷偷哭了,以为谁都不知道,结果第二天,姐姐就把上铺让给我。我爬上去,姐姐在上铺搭了一个蚊帐,这样我就不会摔下来了。”夏郁青说,“后来我没领情,还是睡的下铺。”
何嗣音温柔而坚定地说:“青青,你就是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夏郁青转过身来,在背后,何嗣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在暖融融的灯光里对视。夏郁青抱住何嗣音胖乎乎的手臂,感觉自己搂着一朵云。她抬起头,想再往上睡一点,忽然间,她看到他另一侧的手里握着手机。
那是聊天的界面。屏幕还亮着。
“是谁呀?”夏郁青问。
“哦!这个!”何嗣音一点也没躲藏,拿给她看,“是手作店的老师。”
何嗣音开始说他最近买课程的手作店,环境如何如何好,老师如何如何亲切。正说着,老师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是回复他刚才关于“今天在店附近吃了一个很好吃的意大利面,下次可以带一份给老师作为感谢吗”的提问。
消息上方没有显示时间,这是实时的,他们刚才就在聊天的了。在她诉说那一堆关于姐姐的作呕往事中。
何嗣音笑眯眯的脸憨态可掬:“做手工很治愈,你现在累坏了,我觉得你也需要去一去。青青,下次去吧?我们两个人一起,好不好?”
没事的。我现在也可以幸福。
突然间,夏郁青想起三个月左右前,某个不大熟的熟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她没法这样对自己说。
达斐瑶要结婚了。
伊九伊还在考虑送什么礼物,达斐瑶就提前通知她,婚礼会很快开始办。户外的,西式的,她描述得很美好。她们直接去看婚纱。达斐瑶连定做的都不要了,直接买现成的。
伊九伊是不会觉得婚纱特别美的人,当然,漂亮的衣服总归是漂亮的。达斐瑶换了几条,她也接连发表一些评论,中间抽空问:“怎么这么急?”
达斐瑶说:“趁热打铁。我快给我爸妈下跪了,他们终于松口。仪式和法律程序,我得趁现在至少赶紧办一个。”
为爱向前冲刺不过如此。伊九伊以为这和自己没关系,于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想不到,站在镜子前,达斐瑶突然转身,张开手臂热情欢呼:“你来接我的手花吧。”
“啊?”伊九伊好意外,“我又不……”
“我知道呀。”达斐瑶拎着裙摆过来,“你不结婚,但这只是我的祝福。我很幸福,我也希望我的朋友幸福快乐。就这样。”
伊九伊本来想坚持拒绝,可是,关于“幸福快乐”这四个字的一些记忆中断了她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