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慎重地对待这一封圣旨,慎重地写下每一个字。
从肃京抵达的加封圣旨快马加鞭送入了顾钦手中,所有军中将领都要跪地听旨,那上面不止有顾钦的功勋,还有召他们回京的旨意。
待听到“封卫将军,金印紫绶,官至三品,赐封府邸”时,顾钦伏地的手不觉握紧,有种出乎意料的惊讶。
既没有被打压,甚至比她料想的官职要高。
天字营追随顾钦的将士们都欢欣鼓舞好似过节一般,京中来人看见这位早在肃京听闻的顾氏之女顾钦,面上不觉露出几分惊讶,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语重心长道:“陛下知顾启将军多年守疆有功,然家中无子能继承其衣钵,便将对顾启将军的嘉奖赏赐与愧疚之情都表露在了你身上,一切全仰赖陛下天恩,还望你能感念君恩,报效朝廷。”
“我知道了。”
顾钦小心翼翼接过那道圣旨,也是接住了对已故顾将军的交代。
这日全军上下都在欢欣鼓舞,为这得之不易的胜利,也为着很快就要前往肃京的激动难耐,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今日圣旨封赏的主角顾钦,目光又是艳羡又是佩服。
众人都知他们能回去都是顾钦的功劳,皆对她感激涕零,当初对顾钦的打压已化为深深的愧疚,有人大着胆子去赔不是,也有人藏着掖着企图蒙混过关,却到处说顾钦的好话,对于这些顾钦皆是一笑了之。
大家自然都会喜欢能带来甜头的人,然而这些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对她忠心,一个武将若无自己拿得住的部下,那就算不得是成功。
全军大喜,计划着晚上办一场篝火宴会庆祝,地字营的庞勇及其手下的小弟却莫名遭人冷落。
谁都知道之前几次都是庞勇带头闹事下顾钦的脸面,还意图侮辱将军遗体,自然无法再寻常而待,都有意避之。
然而这次战役中,庞勇作战亦是无比骁勇,他和手下的弟兄们都出了不少力,他还亲手杀了敌方一个小首领,届时论功行赏下来,他又能升一阶了......
庞勇春风得意,带着弟兄们在军营里横行,维持着自己的一贯作风到伙夫营去要酒喝。
以往都会要得十分顺利,可今日伙夫营的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给他。
“庞校尉,这都是晚宴上大家要喝的,怎么能给你呢?”
庞勇瞪大了眼睛,“之前回回都给我,凭什么今日不给?”
“之前是给了你,可这也不是该你的,你去大街上要饭,有人日日给你一个馒头,一日不给了难道你还要去打人家么?”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庞勇说着舞起拳头正要挥过去,被身边人赶紧拉下了。
“大哥,他们就是故意针对咱们呢,你想想那顾钦今日是何等风光,三品加身,这些小人自然如墙头草一般地倒。”
庞勇气得大骂一声,“老子就说过女人当官就是没有什么好事!这才几天就弄得营里乌烟瘴气!把自己在闺阁那套勾心斗角都弄到军营里来......!”
他还要再骂,被身边的小弟捂住嘴带走了。
本以为事件就此过去,可等到夜里篝火晚宴上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没有他的份。
他应该在地字营第一个被提名,可眼见着地字营的人都说完了,都开始念玄字营的人,却一直没有庞勇的名字。
他手下的弟兄们也一个都没有。
事到如今,庞勇结合上午炊兵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蹭一下冒出火气来,跑去找顾钦理论。
顾钦正与兰玉卿商议伤兵善后事宜,兰玉卿叹道:“可惜这次没能杀了摩恪尔,让他逃了。”
“摩恪尔好歹是北狄将军,冲锋和断后都安排的是羌部的人,抓他自然不容易。”顾钦沉吟一声,“不过我看北狄与羌部首领更登似乎隐有不合,此处咱们还可以下软刀子,最好能不费一兵一卒瓦解了他们的联盟......”
话还未说完,庞勇便大喝:“顾钦!你敢昧了老子的军功!看我不杀了你!”
此时营帐中只有顾钦与兰玉卿两人,庞勇大步踏来若野兽扑食,眼看大手就要掐住顾钦的脖子,兰玉卿心中一跳为这场面所慑,他并不是怕庞勇,而是怕自己保护不了顾钦,谁人不知庞勇是地字营力气最大的......
他还没担心完,就见顾钦抬腿来了个漂亮的飞踹,庞勇便仰面翻了过去摔了个大脸着地。
兰玉卿欲言又止:“......”
顾钦淡淡睨了庞勇一眼,道:“庞校尉,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俩之间还有个赌约?”
篝火晚宴就设在燕军大营,将士们饮酒吃肉博弈作乐本是一片祥和,然庞勇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就见他气势汹汹往主将营帐中去了。
庞勇与顾将军不合他们自然都知晓,纷纷过去相看,谁知脚步还没靠近营帐,就见庞勇被一个飞踢踹了出来,营帐大门两边都大开着,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庞勇这辈子就被丢过这么大的人,何况还是在他那些手下面前,当即赤红了脖子怒吼一声,翻起身来就去和顾钦博弈。
顾钦并不让着他,闪身躲开庞勇漫无章法的一击,一腿顶在他的腰侧,一把攥紧庞勇的领子将他背身按俘在地,庞勇尽力一挣,谁知擒着他的手竟纹丝不动,力气大到让庞勇怀疑顾钦是不是个女人。
制服了庞勇,顾钦才掀眸问:“他吃醉酒了?”
外面的人摇摇头,今日炊兵故意没给庞勇酒,他们是知道的。
这时顾钦才将目光落在庞勇身上,“那你发什么疯?”
“老子发疯?你敢不敢说你以权谋私昧掉老子军功的事!”庞勇扭过头来恨恨看着她。
顾小将军昧了庞校尉的军功?这句话在人群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露出异样的眼光来,难道以后都要想着怎么和上级处理好关系?不再是按功论赏了吗?
说起来方才确实没有人听到有人念庞勇的名字。
就连一直跟在庞勇身边那几人的都没有。
庞勇笃定了此事,自然胸有成竹,瞪着顾钦只想看她能拿出什么说法来,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闺阁女子居然还想在军营站稳脚跟?做梦!
可无论他眼神多么凶狠愤懑,顾钦只是拿着一双平静的眸子注视着他,好似根本没有因他的话有所触动。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兰玉卿走出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道:“顾钦将军正与我商议此事,说军营中职位多年没有变动,影响大家作战立功的积极性,所以她提出择出功勋卓越者新晋头领,也能多领一点饷银让大家买礼物回家。”
他说的声音不大,吐字却清晰,既是对在场每一个人说,也是对庞勇说。
原来是这样啊!众人哗然。
庞勇一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接着兰玉卿又道:“至于庞勇,顾钦将军已决定让他统领整个地字营,方才与我是在拟相应文书。”
顾钦面色淡然,睁眼看着庞勇的脸色从一脸不服逐渐涨得通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她心想此人竟还是有羞耻之心的,有些意外,慢慢松手放开庞勇,起身走到兰玉卿身边。
她看着将士们,道:“除了庞勇外,还有地字营的陈校尉和玄字营的赵校尉和我天字营的几个校尉,都是此次战役中军功卓著者,会拎出来单独封赏,是以方才公布的名单中都没有你们的名字。”
原来不止庞勇没有,还有其他人,但是却只有庞勇不知轻重如莽夫一般地冲上来兴师问罪,结合庞勇平时的行事作风,不少人看他的眼神已带上了责备之意。
“顾小将军带我们打了胜仗早日回家,不知有多大恩惠,有些人竟还不知感恩,在这里闹事!”
“是啊是啊,怎么会有这种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平时那么不可一世,真有能耐怎么不自己打胜仗,我看他只会乱吆喝!”
一句句议论都无比清晰地流入庞勇耳中,他一呲牙正欲发作,只听顾钦清澈有力的声音再度响起。
“厐校尉自然是好男儿,军中谁人都知道他实乃当之无愧的大丈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顾钦居然在帮自己说话!庞勇先是惊讶了一瞬,很快又狠狠“呸”了一声。
狗屁的帮他说话!这娘们分明是要跟他清算赌约的事!
果然,顾钦马上就转了口风:“之前我也是看中厐校尉这点,才和他打了个赌,说这次我若带大家打了胜仗,他就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
“厐校尉。”顾钦目光下移,玩味地看着庞勇,“可有此事啊?”
那日众目睽睽,不少人都听见了这个赌约,何况当时兰玉卿就站在旁边!
厐校尉方才被顾钦三两句话捧上了天,这会儿他要是反悔,那他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才道:“是又怎么样!”
“那就开始吧。”顾钦道,“我准备好了。”
营帐外数千双眼睛,钻头探脑地挤着看热闹,都等着看庞勇要怎么给顾小将军赔罪,熊忠等庞勇的手下纷纷移开眼,表示这回大哥可真是栽大了。
早知道,他们招惹顾钦干什么!现在好了,不仅什么都没干成,还被她压着欺负,丢人丢到家里去了。
庞勇铁青着脸,几乎要咬碎一口牙,僵着身子脸上烧得滚烫,内心突然开始无比后悔起来。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跟这个娘们作对?怎么就脑子一热去鞭尸了......怎么就跟顾钦打了这个赌!
奈何他再后悔,眼下情势所逼,由不得他不认,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庞勇直挺挺跪了下去,如约给顾钦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掷地有声。
他刚一磕完,周围就爆起一片叫好。
顾钦带头鼓掌,道:“厐校尉真是勇气可嘉,守信忠义!真正的君子!”
庞勇面红耳赤,几乎不敢看人。
等大家都熄声下来,顾钦才挥了挥手,“行了,都散了罢,再耽搁下去你们的烤羊腿都要冷了。”
这时士兵们才哄然散去,三五结队交谈,又恢复了方才快活融洽的气息。
顾钦刚转过身,就见庞勇猛地起身,看着她道:“顾钦!别以为你给老子说几句好话老子就不记恨你!你不会以为老子真是什么忠义之士吧!”
顾钦哼笑一声,同样道:“你以为自己藏着掖着,这个赌约我便会轻易揭过,不找你兑现了?”
“别太天真了,厐校尉。”
她莞尔一笑,说得庞勇哑口无言,恨恨离开了。
回到军营后,庞勇立刻被自己的弟兄围住,个个都开始劝他:“大哥,要不咱们算了吧,这回咱们真不占理,以后还怎么在军营混啊。”
庞勇怒喝一声:“算了什么算了!今日之辱我庞勇一定铭记在心!”
他说完话泄愤似的抢过一坛酒喝,谁知用力过猛,酒液倾泻而出撒在了他面前的篝火上,火焰一下子跃高了一半,突地燎到了庞勇的眉毛和头发。
“嗷!!!”庞勇大叫一声,“快灭火!快给老子灭火!”
几人看着这一幕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找东西灭火,熊忠手快,想也不想就把手里半坛子酒浇了过去,只见庞勇身上的火先是熄了一片,随后又烧得更旺了。
“啊啊啊!”庞勇大叫:“熊忠!老子杀了你!”
......
顾钦留给军队三日的整顿时间,三日过后便班师回朝,自己也回顾家收拾东西了。
她只带了二人随同,没想到刚至城外,就被边城百姓夹道欢迎。
“是大将军回来了!”
“是咱们边城出的女将军!她真是好看啊!”
“她一定是咱们边城的福星!一出手就换来了这么大的胜利!”
边城地处荒凉偏僻,这里民风淳朴,之前有多不信任顾钦,现在就有多敬重顾钦。
要知道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胜利,而是意味着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安稳生活!
而今北狄大败,他们再也不必担心被这些蛮夷骚扰了!
马德全看着此景,由衷为顾钦感到高兴,他想,一定是顾将军在天上护佑着小将军。
想起顾启,他不免又湿了眼眶。最终,顾将军还是葬在了边城外,至死都驻守着大燕国土,没有棺椁还乡。
这是将军的遗愿,马德全以前不明白他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可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顾钦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略有局促地冲百姓颔首微笑,暗地里却加快了马匹的步伐,只想快些离开。
马德全看着顾钦这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嘿嘿一笑,还是小姑娘啊,竟也知道害羞的。
三人好不容易从簇拥的百姓这里回到顾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正是热闹。
“不是说好了今日分家?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你们磨磨唧唧不肯把地契房契交出来是怎么回事?”
顾钦默然,这一声就是孟雪常的声音。
随后顾擢的声音响起:“房契地契是家父一力积攒,当初是你们依附过来,如今凭什么同我们要?你们要分家拿着东西自己走就是了,凭什么要我们的东西?”
“你个瘸了腿的说什么!!”孟雪常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度,说话也愈发地不客气起来,“当初顾启他发家靠的不就是变卖祖产?那祖产也有我们老二的一份!”
“你!你!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乔氏气得发抖,连声线也不稳了,“你别欺负我儿年龄小不知事,当初属于你们那份早就分出来买铺面让顾有山做生意了!是你们自己赔了钱关了铺子,还腆着脸来求我夫君收留,也是我夫君心肠软才答应了你们!头几年还知道交银子贴补一二,到最后一文钱都拿不出了!你有什么脸面说这些?”
乔氏性子虽怯懦,可丈夫和儿子都是她的命根子,由不得别人说一嘴不是,如今也发起飙来,虽然话说得不大利索,但也呛得孟雪常没声好一阵。
顾钦听着里面吵嚷,无声叹了口气,合着这家还没分呢,她又掏出行囊里的圣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字迹上面露思索。
“顾擢!我好歹是你的长辈,你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孟雪常冷笑一声,“你父亲死后,你二叔也是你近亲的长辈,你要是落得个不孝的名声弄得人尽皆知......哼。”
孟雪常继连冷笑,“你这模样在武学上是没什么出息了,难道你还想绝了你文试的路不成?届时我们家阿诚做了大官,把上面的路子一堵,你们大房就等死吧!”
顾擢被拿捏到了软肋,脸色都青了,声音僵着道:“东西是家父留下来的!再怎么样也要等我妹妹顾钦回来!”
顾钦一听这把她都搬出来说话了,看来顾擢是真的没辙了。
不过也没办法,这个时代的孝廉名声,还真就有那么重要。
“你拿那小妮子跟我说事?”孟雪常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这么久不着家,早就跟野男人跑了吧?”
顾钦还不及反应,她身边的马德全率先听不下去,大喝一声:“哪个贼妇敢玷污我家将军的名声?”
说着便踹开大门闯了进去。
顾钦已将圣旨收好后将马匹交给了另一个亲兵保管,在一家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进了顾家大门。
“妹妹!”一大家子神色各异,见到她最欢喜的竟是顾擢。
顾钦还没开口说上一句话,乔氏便先破口大骂:“你个死丫头你去哪儿了?难不成真如你哥哥所说成日在军营与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
孟雪常看向她的眼神也十分怪异,活像她已是什么失了贞的女子,是最见不得人的。
顾钦的目光在大院里逡巡了一圈,才看见龟缩在角落喝茶的二叔——顾有山。
自己的夫人在前面歇斯底里地争夺家产,他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春衫,看着比何人都要冷静理智。
“夫人。”马德全到底是跟着顾启多年的人,对乔氏自然不会陌生,他问过好,又称了顾擢一声“公子”,之后便规规矩矩退到一旁,只盯着孟雪常看了。
孟雪常虽泼辣,却是规规矩矩的内院妇人,何曾见过马德全这样健硕的军汉,她被看得心头一阵发虚,忍不住瞥向自己的丈夫。
这时顾有山突然活过来了似的,起身道:“侄女回来了,一路车马劳顿定是累了,先坐下喝杯茶罢?”
顾钦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们不是要分家?我时间紧迫,就不叙旧了。”
家自然是要分的,可是被顾钦这么虎视眈眈地看着,顾有山心里莫名没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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