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微颤,声如冰弦悦耳:“顾启将军战死了,陛下。”
“怎么会这样!”李长安猛然起身,年轻的天子因这消息心跳都漏了半拍,惶急道,“陇西战事频频,若无主将坐镇,怕是要大乱!右相,咱们要速速派一位将军过去才是!”
苏玉澈将信笺卷好放入袖中,噙着一丝肃色否决:“陛下,战时更换主将,乃兵家大忌。”
眼下最能振奋军心的法子,是御驾亲征。
李长安默了一瞬,眼中浮现挣扎犹疑,很快道:“朕知道了,朕去让他们准备。”
“陛下。”苏玉澈唤住心急的天子,“来信中说,顾将军之女顾钦,请命出征。”
“女儿?”李长安惊讶,“朕不是记得他有个儿子吗?”
“三年前北狄突袭,顾家长子被砍伤一条腿,从此成了跛子,连走路都要人扶。”苏玉澈感慨,这些年顾家为平定外乱所做的贡献,他与陛下都看在眼里,只是肃京局势复杂,反对顾家的人比比皆是,而今顾启战死,不知中了多少人的下怀。
有人领军便是好事,总胜过李长安御驾亲征百倍,只是......
李长安开口,问出他的疑惑:“女人领军,能行吗?”
苏玉澈视线远眺,脑海中似乎幻化出一个模糊的虚影,十二年前顾家离京时,他曾远远看过一眼,只依稀记得是有个女儿,仍被顾夫人抱在怀里,豆丁似的大小。
“既是顾氏之女,陛下当予她这份信任。”
“女人领军?老子从没听说过!”
散场之后,庞勇大喝一声,猛灌了一口酒。
“是啊是啊。”身边有人出声附和,“摩恪尔要是知道我们由一个女人来领军,还不笑掉大牙?”
“我地字营若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领了军,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大哥方才怎么不反对?”
庞勇冷哼一声,“顾将军刚刚蒙冤得雪,军师又明显偏帮那丫头片子,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说得出口?”
说罢他似想起什么,又叹道:“若顾擢的腿没有瘸,当也是如顾将军那般的将才!”
“大哥,若不想顾钦领兵,那还不容易,只要......”有人凑上前来,在庞勇身边耳语了几句,庞勇立刻大笑起来。
“好,就按你说的办!”
主帐外燃着篝火,不时传来噼啪的响声,帐内气氛已然和白天全然不同,顾钦正与顾擢和兰玉卿商议作战之事。
“你可是决定了要领军?”兰玉卿问了一声,眼神却并未有不赞同之色。
顾钦道:“我有信心,军师对我有信心吗?”
兰玉卿默了瞬,却是反问:“你分明猜出顾将军被害一事,是军营中有内奸,方才为何不让我说,而借口说是北狄生事呢?”
顾钦扫了眼顾擢,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音量道:“事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要洗清家父的罪名,尽快重整军心,若让他们知道军中还有内奸,岂非适得其反?”
“北狄本就因家父之死蠢蠢欲动,这个节骨眼上,断不可再生枝节。”
兰玉卿点了点头,目光满含赞许之色,有勇有谋,不愧是顾将军亲手教出来的女儿。
还有句话,顾钦没说,她断定顾将军被害一事身后所藏匿的东西并不简单,只是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查证,等她解决了眼前的事,一定要将陷害顾将军的凶手全部揪出来处决。
“庞勇鞭尸一事已然闹得人尽皆知,引起众愤,我已让他军法处置,去领一百军棍了。”兰玉卿道。
“他是受人唆使。”顾钦道,这些人想毁灭她查证的证据,莽夫庞勇是最好的人选,“军师看着处置,留条命即可。”
眼看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究竟在密谋什么,顾擢坐不住了,突然开口道:“这样荒谬的行径我决不允许!父亲将你和娘托付给我,可不是让你去做这种傻事,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领军打仗!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我不好说你,你给我适可而止!”
顾钦与兰玉卿齐齐扫了他一眼,又不约而同同时转身继续说话,谁也没搭理他。
顾擢:“......”
他做哥哥的现在已经这么没有地位了吗?
“家父沉冤得雪,燕军虽不信我,然天字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念及旧恩,加上报仇的念头,应该会追随于我,我去天字营时粗略点过数目,怎么也有上万人!”顾钦道。
“上万人?”兰玉卿神情凝重,“你知不知道北狄与羌部结盟,他们有三十万兵马?”
“我有一计,眼下正是天时地利的好时机,你且让我带人去试试,燕军大营先交给你,成与不成,我来负责。”顾钦道。
她说完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直接去天字营带人,然后从军营后门离开,哪知刚走出营帐,就见庞勇几人带着人过来,气势汹汹的盯着她瞧。
这怕是来找麻烦的。
顾钦心下一凛,握紧双拳做好了揍人的准备。
“顾钦!”庞勇大喝一声,“你听好了,你一个女人身上阴气太重!根本不适合领兵!你要领兵,我地字营第一个不答应!”
他身边同来的小弟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家都听好了,咱们前朝就有旧例可循,有女子入朝为官,自此国家气运便开始衰亡!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顾钦还不及说些什么,听见身后的营帐传来脚步声,是兰玉卿走出,命令道:“庞勇与其手下意图毁灭将军尸身,其心可诛!按军法处置掌一百军棍!来人!将他们拿下!”
庞勇面色一变,忙道:“军师!这一百棍先记着!她属阴!她属阴啊!咱们吃败仗了怎么办!军师!”
“拉下去!”兰玉卿斥了一声,几个小兵上来,飞快地把庞勇等人堵上嘴巴带走了。
顾钦失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居然想出这种法子。”
她刚翻身上马,谁知庞勇力气太大,从他们手中挣了出来,眼看又要大肆宣扬一些有的没的,顾钦看着他率先开口:“厐校尉,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庞勇后槽牙一痒,想起自己被这娘们打过的下腹还隐隐作痛,问道:“你想打什么赌?”
“这回我要是打了败仗,我就听凭你处置,如何?”
庞勇眼神一亮,“成交!你可别后悔!”
顾钦勾唇,“不过我要是赢了,你得当着全军的面,给我磕三个响头。”
“你说什么!”庞勇正要破口大骂,转念又想这娘们绝对不可能赢!当即又哼笑一声,“行,老子等着你。”
顾钦笑了一声,将顾擢托付给兰玉卿,策马扬尘而去。
交代了这边,顾钦来到天字营,谁知天字营的人早就在等着她来。
站在最前面那人见到她便老泪纵横,“小姐!我们天字营多谢小姐为将军洗清冤屈!将军泉下有知一定会安息的!”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是啊!要不然我们天字营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顾钦深吸了口气,道:“我是顾启的女儿,给家父洗清罪名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不过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你们天字营可愿追随我,讨伐狄贼?”
方才率先说话那人马上道:“我愿意!我马德全愿意追随小姐!势要为将军报仇!”
有人带头便会一呼百应,何况顾钦做到了连将军大公子顾擢都做不到的事,眼下此刻,顾钦便是他们的领头羊!
“我愿意!”
“我也愿意!!小姐为将军正名!为整个天字营正名!于我们都有大恩!”
“我们也愿意!”
“好。”顾钦道,“现在起,愿意跟着我的,就随我走,不愿意的便继续待在天字营,我不会强迫你们。现在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收拾东西,马上随我出发!”
“是!!!”
人群一哄而散,忙中有序,顾钦掌眼,暗道这天字营不愧为顾将军一手调教出的,果然训练有素。
她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这些人一息都没耽搁,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骑上战马追随在顾钦身后,一刻钟一到,为首的女子身骨挺拔,喝出一声清亮的“驾”,上万人的军队浩浩荡荡奔出燕军大营。
陇西地带苦寒,春季本是各地草长莺飞的时节,可陇西的北风依旧冷冽。
离开燕军大营之后,马德全便催马上前同她说话:“小姐,我们虽知道你是将军的女儿,可你毕竟是女流之辈,我等虽是将军手下,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带大家送死。”
马德全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他是天字营年纪最大的人,身为校尉,有些事实在无法不去考虑。
他并非当真怀疑顾钦的能力,只是想知道顾钦究竟有什么计划。
顾钦轻笑,“马校尉如此肯定我会打败仗吗?虎父无犬女,我若心中无计,怎么敢冒然领兵?”
见顾钦神采飞扬眼神自信,马德全张了张口,随后后点点头:“好,我马德全说一不二,说追随小姐,便不会动摇!”
顾钦见他眼中的忠诚不似作假,顺势道:“你对庞勇熟不熟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德全还记着此人竟妄图辱没将军尸身一事,对庞勇怀恨在心,道:“这厮出身乡野,并无见识,靠着一身胆识才混上校尉的位子,以前看他对手下的弟兄不错,没想到这么没脑子!早知道就该打死他。”
顾钦听着马德全这满含怨气的话,笑道:“我并非对他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此人行事莽撞,十分容易被人利用,想知道他平日与什么人走得近。”
马德全沉吟一声,发觉似乎真是如此,以前军营里没什么太大的纷争,这些便都看不到,可大将军这一死,军营里事就多了,庞勇带着人去掘坟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今日又带着人来下小姐的脸面......
虽然听说很快被军师摆平了,可此人真是个祸害啊。
他道:“庞勇常年与他手下几个弟兄一处,他这人不服管教,以前就与将军不大对付,全在将军宽宏大量才对他网开一面,没想到愈发混账了!”
既如此,他是被什么人教唆的呢?
顾钦暗自思索着。
见她不语,马德全道:“已经离开大营的视线范围了,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顾钦道:“昨夜我看过地图,此地距北狄军营不过十余里,往前就穿过两国边境了,边城易守难攻,物资弥补及时,这就是北狄十二年打不下边城的原因。”
马德全点了点头。
“可近来羌归属北狄,两个本就雄壮的北方部族联合在一起,组合成一只棘手的队伍,他们的健马要比我朝强劲,若是马战,我们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所以父亲一直选择与对方消耗,他们攻不过城来,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马德全颔首:“是,是,与北狄的作战中,我们十次有七八次都能从他们手中掠得优良马匹,他们的马确实比燕马强劲、高大。”
顾钦见马德全一脸赞同的模样,道:“可这种做法已不是如今之计。”
马德全皱眉:“小姐的意思是?”
“多年来的消耗让朝廷难以维系军费,多年镇守边关,大多数将士都是从中原各地征收而来,十几年不回家,打仗又看不到希望,马校尉觉得这样的日子,可还有什么盼头吗?”
马德全犯了难色,他自己就是西北出身的人,但也因为战事频繁鲜少能回家一聚,上次得空回去过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天字营的人多出自陇西,是以他们也很少想家,早已将军营当作自己的家,却未想过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是小姐思虑周全。”马德全眼中流露出几分亲切色彩,这一点,怕是连顾将军都不曾想到,顾将军从来都与天字营的人更加亲近,他性格本就威严,于旁人来说恐怕是敬畏大过亲切。
到底是小姐,才能想到这种细致的事。
“昨日我在营中,看见大家士气靡靡,一场望不到头的战役,没有谁想打,理应尽早结束,再拖下去,对大燕、对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顾钦望着远方,这次顾将军被奸人所害,难道只是个巧合吗?
是有人临时起意,想突然谋害他的吗?
不是,京城的那些人,恐怕早就坐不住了。
“可北狄而今足有三十万人,我军虽有重兵,可大部分要留在城中把守,能调动的始终在他们少数。”马德全担忧道。
“倘若作战方略得当,人数上的差异不是问题。”顾钦收回视线,手指了一处方向,“这里的地界你比我熟,那边是不是有片白桦林?咱们去那边安营扎寨,再商榷一下作战计划。”
马德全见顾钦竟认真起来,最初的迟疑突然在此刻消失殆尽,说不好的事,也许将军倾囊相授了呢?儿子残疾指望不上,也许就把希望全放在了女儿身上?
不再多虑,天字营入了白桦林歇息整顿。
陇西北风虽烈,日头更是伤人,白桦林多少起到一些荫庇作用,顾钦唤了几位校尉找了个僻静之地说话。
除马校尉之外,天字营还有四位校尉,分别是周敬、徐扬、龙明德和朱水。
他们都是军中表现卓著的,既被提拔为校尉,自然也是顾将军的信任之人。
顾钦在马德全的介绍下一一认识过人,便一起合议了战局,之后便各自解散让他们去准备吃饭了。
五校尉走在一起,徐扬忍不住道:“看来顾钦到底还是女流之辈,心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其他几人应着点了点头,马德全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辩驳两句,可又说不出话来,他有些纳闷,小姐怎么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叫来,没说接下来的打算又遣散了呢?
难道当真没有主意不成?
直到这天夜里,大家都休息了之后,顾钦才悄声找上他们,首先去找的便是马德全。
作战计划未定,一营的将士未有着落,马德全正发愁此事并不曾入睡,直至听见几声细碎的窸窣声,猛地翻起身来见顾钦来找他,心中隐隐的不安才落定几分。
“小姐?”
“马校尉。”顾钦蹲身下来,低声同他说话,一边手下拿着尖锐的石块草草描绘地图,“你点三千人,去突袭北狄巡查的士兵,切记不可恋战,打完就跑,知道吗?”
马校尉很快应承下来,犹豫道:“小姐,三千人去打他们一个巡查队会否太小题大做?”
顾钦道:“你只管听命行事,我之后另有安排。但是有件事你要记住,不要惊动其他几个校尉,悄悄地走,知道吗?”
马德全点头,赶紧起身去办了。
接着顾钦又找上其余几个校尉,令他们瓜分了剩下的几千人,分派他们领了不同的任务,自己留了一千人马。
这一千人都是精于骑术的,被顾钦最先挑选出来,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便拨出几人去北狄营地散播消息。
“你们就说,我们与大军闹掰了,我是顾启的女儿,打算领兵为父报仇,只带了几万人前来,记住了吗?”
接受命令的人虽不知所措,可他们做士兵的最主要的便是服从命令,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领命后,大家便各自奔走出发了。
顾钦派给这些人的任务都有先后时间顺序,一环扣着一环行进,这样一旦其中一环失败,后面的人也会知道,就不会再白白上前送死。
而她也能知道,是谁如此不中用,要刻意搅扰她的计划。
不出一日,北狄大营忽起风波,所有人都知晓了顾启死后,燕军无人可用,派了个懦弱不堪的小女娃来顶包的消息,乐子似的越传越快,一会儿就被人悉知。
整个北狄上下充满快活的气氛,斗志昂扬地聚在一起谈笑,谁都知道趁着顾启之死,是战胜燕朝掠夺中原的最佳时机。
主将大营内,有两个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胡茬遍布下颏,双目深陷自带一股阴沉气势,正是北狄将军摩恪尔。
另一人身形壮硕,身着红白相间的武士服,强壮的臂膀裸.露在外,正是原先羌族部落的首领——更登。
“这次真是天赐良机,若不抓住这个机会,等中原皇帝再派一位将军来,可就错失良机了。”
摩恪尔看都没看更登一眼,双目沉沉,有些不耐地答道:“所有的机会都是由人来创造的,打仗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哪儿有坐着等机会到来的道理?”
更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摩恪尔呛声,他知道自己的军事能力不如摩恪尔,两军交战在即只能忍气吞声,继续道:“打是不打?难道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燕军缓过劲来不成?”
“自然要打。”摩恪尔伸手,从自己面前的案上取出一份密报来,“中原传来的消息,说中原皇帝要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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