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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将(摧山白)


“那时将军还面如常色吗?可有异样或言说自己身体不适?”顾钦一边询问一边思索。
那人想了想道,“并无不适,临行前,将军还颇有豪情地带着将士们一起饮壮行酒,脸色并无异样。”
“壮行酒?”顾钦语速徒然加快,“是什么人递给他的?他饮的酒与你们的可是同一坛吗?”
“嘶......”那人被问多了,突然警觉起来,“我说你什么人呐在这里问东问西?”
顾钦这才起身,从营帐背后那片阴影中走出,大大方方示于人前。
“我是顾启的女儿,方才问你的话,还请你仔细想想,好好回答我,家父当年为平战乱,举家搬迁至此,决计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
所有人一惊,看着顾钦坚毅的目光不由纷纷起身行礼道:“小姐。”
“酒是伙夫营准备的,与平日里的壮行酒口味并无什么差别。”
“不过......将军素来先人后己,倒完我们的酒碗后,那坛酒刚好空了。”
顾钦闻言心神一凛,果然是酒有问题。
她快速对几人略一抱拳,“多谢!我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几位的恩情,我顾钦记下了。”
说完她便不再耽搁,转身便去寻顾启将军的尸身。
剩下几个天字营的士兵,看着顾钦离去的背影,个个心头升起一股微茫的希望——或许......将军复名有望了吗?
回到主营后,顾钦便直奔主将营帐而去,一掀帘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就连军师兰玉卿也不见了。
她心中隐隐不安,目光扫过外面行走的士兵,猛地抓住一个小兵的领子问道:“里面的人去哪儿了?”
那人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前面传来消息,地字营有人要鞭尸示众,他们听见就急急忙忙去了。”
顾钦放下他,道了声多谢,骑上自己来时的马儿直奔军营外。
既然要鞭尸示众,那必然是在高处。
军营里最高的地方,自然是在瞭望塔了。
这些人,好像急着要给顾将军定罪呢,鞭尸怕是要毁尸灭迹,她便没了查证的证据,这样一来盖棺定论,全城百姓都会知道顾启是一个通敌的叛贼。
顾钦目光冷冷,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她绝不会让此事发生,绝不会让忠义之士蒙受不白之冤。

夕阳渐沉,顾钦刚出了大营就见左右正守着两人,显然是在等她,顾钦一眼便认出此二人正是服侍顾擢的其中两位。
“你们在等我?”顾钦道。
其中一人抱拳上前,“公子让我们即刻护送小姐回家,军营重地,小姐不便多留。”
“你们可知父亲要被歹人鞭尸示众了,顾擢这个废物在此节骨眼上也只想着男女之防吗?”顾钦冷冷睨了二人一眼,一句话降下的威压感让此二人暗暗心惊,一时没了再反驳的理由。
顾钦轻哼一声,心道顾擢身边的侍从倒是同他一般的嘴笨。
她不愿再多话,催马去追,两人也无计可施,只好纷纷催马跟在顾钦身后。
他们平日只跟在顾擢身边伺候,甚少见到小姐,只是平日偶然听其他下人说起,只说是个任人捏揉的软柿子,可今日正面一遇,哪里有半点任人捏揉的模样了?
果然传闻都不可尽信。
此地距离瞭望塔尚有一段距离,顾钦见这二人跟了过来,索性问道:“你们对军中那位军师可有了解?”
此二人早年没少追随顾擢出入军营,对这位军师自然了解,如实道:“兰军师是成乌十一年的状元,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兴许是看不上武人粗鄙罢,初来军营时矛盾频发,人人都对他颇有微词,还是之后一次次的作战中,军师力挽狂澜救下许多人的性命,才有了今日的威望。”
顾钦点了点头,她在暗暗排查凶手,实话说,顾钦不但觉得顾将军的叛国之罪来得蹊跷,就连顾将军的死也很蹊跷,怎么就如此巧合地在这个节骨眼上战死了?
他本就是常年善战之人,又不会因贪功而冒进,从他驻守边城十余年来看,就知顾将军是个求稳之人,既然求稳,又为何会突然中了敌军埋伏呢?
桩桩件件都值得怀疑。
而整个军营中,兰玉卿便是顾钦最先排除的人,这个人看上去性情孤傲,绝对不会做出构陷害人的事。而且他将顾擢关押在营帐内,本意便是要保护顾擢,若他是凶手之一,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把顾擢也一并做了,无需做这种冒险又无用之事。
那人见顾钦主动询问,问的又是一个男人,不免以为顾钦是对兰玉卿有意,毕竟军师的确长得俊秀儒雅,边城见过他的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的。
不禁又多谈起来:“军师此人性子孤高,平时虽然与将军没少起争执,不过都是因为战略见解不同而已!他原就是应该留在京城当大官的,正是因为身后没有背景,被京城那些世家门阀排挤来了此地,他虽然为人严肃,不亲近将士们,但也救过不少人的命,当真是足智多谋!无愧被人称一句小右相呢!”
眼下护住顾将军尸身一事迫在眉睫,顾钦真佩服此人还能心大地对她侃侃而谈别人家的私事,顾擢怎么会教出这样的手下来?
不过再急也无法顷刻到达,顾钦索性问了一句:“那右相又是谁?”
那人想了想,“右相乃鸾台之首,苏玉澈,人我没见过,不过传闻可邪乎了,说他谪仙之姿,仿若从画中走下来的一般,就连咱们军师这样的俊美之人,那也是半点比不上的!”
顾钦草草听了几耳朵,拼命催促马匹,终于在这人大谈苏玉澈私事之前赶到了瞭望塔,远远瞧见几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人正是兰玉卿,他正挡在一人身前,竭力辩驳着什么,顾钦眯起眼睛细瞧了,才看清被护在身后的正是她那便宜兄长。
“不好!公子有难!”两人呼喝一声,正要冲上前去,其中一人手上却是一空。
往后看去,只见顾钦抽走了他手中的长矛用力向前掷去,那杆长矛当空刺过,直挺挺立在兰玉卿面前那个凶狠的军汉双腿之间,只听那壮汉尖叫了一声,隐约都有了哭腔:“我草!大哥!我他娘的差点让人给阉了!”
兰玉卿抬眸望来,与顾钦燃火的眸子相对,她身后残阳如血,好似狱中修罗,慑得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直到她身边那两人赶来急忙将顾擢从地上扶起,这伙人才突然回过神来,方才险些被刺的那壮汉喝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娘们!你找死!”
“究竟是谁想找死?”顾钦催马上前,冰冷的目光扫过这一干人,顺带掌了眼兰玉卿可有被伤着,确认无虞后才看向壮汉,提声质问:“谁让你们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声高喝,一个同样魁梧的军汉走来,着校尉军服,正眼神不善地盯着顾钦,“哪儿来的小妮子?”
“你们迫不及待要将家父鞭尸示众,怎么连他本家的人都认不全?”顾钦冷嗤一声,“你,是受人指示,还是自发来此?”
“老子当然是自己来!原来你这小娘们是这叛贼之女,今日便连你一同杀了!”
“冥顽不灵。”顾钦沉下脸来,这些人不论是受人教唆还是自发想来,可想而知都是群没脑子的蠢货,顾将军尸骨未寒,叛国之事尚且未盖棺定论,连朝廷都未表态,他们就这么急着想要表明忠心了?
“杀了他们。”顾钦寒声道,一面拿出自己的匕首拨开刀刃。
兰玉卿见状,忙道:“这伙人在地字营颇有威望,为首的那个是庞勇,切不可莽撞行事。”
顾擢闻言道:“他要侮辱家父的遗体,你竟然帮着这些人说话!”
兰玉卿眸色也冷了几分,“人都已经死了,还顾及这些做什么。”
“兰玉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顾擢晃晃悠悠发力站起,好似是想冲过来和兰玉卿理论,可他腿脚不便,走路都需要人扶着。
顾钦默了瞬,又把匕首收了回去,不过这口气她不可能就此咽下。
她转而看向庞勇,道:“你就是庞勇?不妨与我比试一场?你若输了,就带着你的人滚。”
庞勇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我跟个娘们比试?比试什么?”
“怎么?你不敢?”对于这种有勇无谋之人,激将法最管用了。
果然庞勇一听变了脸色,“笑话,我有什么不敢?!你能跟我比什么?”
“自然是比谁的拳头更硬了。”顾钦话不多说翻身下马,勾了勾手指让庞勇放马过来。
兰玉卿神色一紧,忙道:“你们快去护着她,她......”
话音未落,只听庞勇哎哟一声,被一脚踹翻在地,而一侧的顾钦则是刚收回腿,神色不屑地看着庞勇。
“如此叫嚣,还以为你是什么。”
旁观的顾擢等人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是我妹妹?”顾擢喃喃道。
庞勇大惊,猛地翻起身来想继续搏斗,连顾钦的身都没能近得了,便被顾钦一把禁锢住要侧,然后一膝重重顶在他下腹。
庞勇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与顾钦拉开距离,扶着一棵树开始狂呕。
熊忠等人一脸见鬼,不由自主也齐齐后退了几步。
“我靠!大哥!跑吧!”熊忠道。
他想了想自己差点被阉掉的小弟,真是心有余悸。
庞勇连话都说不出了,连连摆手让熊忠赶紧带着人走。
没走两步又听见顾钦道:“庞勇,家父不是叛国变节之人,此事我会尽快查清,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若再让我听见什么别的风声,可就没有今日这么好受了。”
庞勇咬着牙不回话,熊忠闻言连忙回过身点头,“我们记住了!记住了!”
娘的!万一不答应这娘们又拿根长矛给他来一下怎么办!
待解决了此事,兰玉卿上前道:“庞勇此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无妨。”顾钦摆了下手,看向顾擢,“父亲的棺椁呢?”
顾擢一愣,指向远处,顾钦走近才发现哪里已然挖出一个矩形深坑,顾启便安稳地躺在里面。
他胸口被箭射穿,血液已然凝固,俊朗坚毅的面容上双眼紧闭。
顾钦脑中一荡,好似又回想起这人生前是何等的慈父,教原主习武写字,给原主讲战场上的故事......那些分明是不属于她的回忆,此刻却让顾钦眼眶发酸。
顾擢一瘸一拐走上前来,道:“我到了军营才知,父亲已留下遗愿,说要长眠于此,守着大燕的江山。”
此瞭望塔几乎就在大燕与北狄的交界处,他便是死了,也要守卫自己的国家。
可这些人,又是如何对待他的?
顾钦回身招顾擢的几个手下过来,道:“把人带出来,马上回军营。”
“还回去?”顾擢皱眉,“那些人是怎么对我们的?还回去干什么!”
兰玉卿见顾钦神色思索,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有了一些,不过一切还需要进一步验证。”顾钦道,“回去之后,还望军师再给我看看那些书信。”
几人速速回到燕军大营,庞勇几人尚还不敢过来,其他士兵又由兰玉卿早就嘱咐过,这会儿也没人来拦着他们。
只是所有人在看到顾启的尸身后,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惋惜之色。
他们跟着大将军打了十几年的仗,大将军真的叛国了吗?
回到帐中,顾启被妥善安置,兰玉卿又取出书信给顾钦看,顾擢不知道他这个妹妹究竟想干什么,只能先在旁边看着。
半晌,顾钦指着书信道:“父亲的字,向来都是如此工整吗?”
她说着拿起最典型的两封摆到顾擢与兰玉卿面前,指出上面的“摩”字和“羁”字,道:“你们看,这两个字是不是也太工整了些?”
顾擢比对看了看,同意道:“是很工整,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若是其他字也就算了。”顾钦解释,“可这两个字笔画多,便是一前一后地写,也不一定会写得如此相似罢?可这两封信上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好像是有人拓上去的一样。”
顾擢一愣,顿时抖擞起来,“是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字迹,这分明是别人拓上去的!”
兰玉卿道:“那指证的人怎么办?单凭这个,可能无法为顾将军洗清冤屈,毕竟现在军中流言四起,军心涣散。”
“我有一法。”顾钦道,“不过此事需要军师配合。”
“什么办法?”兰玉卿素来严肃的神情破天荒有了一丝动摇。
顾钦道:“军师可知指证家父与摩恪尔见面的几人,是中了什么毒?”
“尸沸散。”兰玉卿道,“此毒来历不明,中毒之后人的肉身会自内向外腐烂,形状好似被滚水烫过一般。”
“那家父所中之毒是什么?”顾钦道。
兰玉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摇了摇头,“顾将军所中之中并非同一种,尸沸散不溶于水,也无法淬于箭上。”
“那酒呢?”顾钦问。
“什么?”兰玉卿愣了愣,“是可以溶于酒的,那些人被发现时,也是满身酒气。”
“那就说得通了。”顾钦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会儿,请军师按照我的法子出来作证。”
说着,她压低声音在兰玉卿耳畔轻语几句,顾擢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说完,对兰玉卿道:“烦请军师将大家都请来罢,我即刻为家父证明清白。”
一个时辰后,所有士兵被集结在军营的空地上,暮色深浓、四周篝火燃天,顾将军的尸身被平放在他们面前,顾钦道:“叫大家来此,是为证明家父清白!你们都是追随家父出生入死的将士,十余年来,应该清楚他的秉性,我顾家就是举家战死,也绝不会做叛国之事!我已查出家父与北狄来往的书信尽是由他人拓写的字,而字帖的来源便是家父随身携带的行军笔迹,就在此处!”
顾钦将最为典型的几封书信摆开,又拿了行军笔迹让几个识字的将士上前辨认,果然如她所说。
之后顾钦补充:“行军紧急,家父若真与北狄将军摩恪尔通信,怎么会有时间慢慢将字一个个拓下来?且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听她说完,军营里一片安静,似乎都认真思索起来。
随后顾钦道:“其二,我查到家父并未死于箭上之毒,而是死于尸沸散!”
话音未落满军哗然,谁都知道指认顾将军叛国的那几人,也是死于尸沸散。
“这种毒药不易溶于水,却能融于酒,中毒者死后五脏六腑会有烧灼过的痕迹,传唤你们之前我便让医官为家父剖尸,亲眼所见家父体内脏器确有烧灼痕迹,你们也可仔细一观。”
顾钦说话的时候,顾擢就站在她的身后,面上一片惨白之色。
父亲在天之灵一定想不到,他一生为大燕鞠躬尽瘁,死后非但背上叛臣的骂名,尸身还要受此大辱!
将士们纷纷上前查看,看过之后无不是一副痛心之色,没想到......没想到将军真的是被人陷害的。
将军果然是被奸人所害。
得知这一切的庞勇更是白了脸色,这样一来,那他岂不是......成了军中最大的罪人?
“从上两条,足以证明家父是被人所害,歹人在他酒中下了尸沸散,他分明是毒发身亡!只不过毒发时恰好中箭而已。”顾钦道,“时间被算得如此分毫不差,这分明是个阴谋。”
顾钦说完便不着痕迹退到一边,换作兰玉卿开口:“这一箭并不是巧合,而是北狄合计好的,他们知道顾将军会何时毒发,而且我想你们都知道,这尸沸散的来历本就不明,不少传言都在讲是北狄之物!”
若说顾钦的话让将士们都信了七八分,那么德高望重的兰玉卿所说的话便是让他们全信了。
连军师都认可了这样的说法,他们还有什么不信的?何况他们本就不愿相信自己的主将叛国这样的事。
兰玉卿道:“北狄奸计险些得逞,非但是为让顾将军身败名裂,更是为了赢得此役,两国交战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尔等怎可退缩?”
此话一下气燃起所有人的怒火,燕军军营内一时呼喊声震天:“誓讨狄贼!为将军报仇!”
之前挑事的庞校尉此刻面上有些挂不住,道:“可军师,我们没有主将。”
这句话让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顾擢身上,紧接着又流露出或多或少的遗憾,堂堂顾将军的长子,怎么就是个瘸子呢?
如何能参战?如何能带领全军击溃北狄?
万籁俱寂之中,一道声音响起,顾钦目光灼灼:“我去!”

长天破晓,一只雄壮的鹰隼飞入肃京皇城,被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接住,熟稔地拆下上面的信笺,一双清润透彻的眼睛宛如初春融雪,注视着信笺上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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