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遥把家主大人字迹丑得耐人寻味的信件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作为一个刚被新婚妻子抛弃、又被不知从哪里冒牌货顶替正牌妻子名号的、颇有权势的中年男人,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勃然大怒想把她轰出家门?
而这场舞会和舞蹈,又颇有考校的意思——即使获得了充分的支持,一个家族在权力交接时都是最脆弱的时候,人事、财权、重重细务……懂事的人,在此时都该学会不生事端,让管家的权力平稳交接出去。
那么他此刻提出这个要求,除了他真的很喜欢跳舞之外,似乎还暗含了一层意思:如果能干好,就留下来;干不成,就给我滚蛋。
春日遥眉开眼笑地把咖啡一饮而尽,为她送晚饭的侍女见状不解:
“您怎么这么开心?”
“家主大人后天就要回来了。”春日遥抬头说。
“那可真是太好啦。”侍女由衷地为她高兴。“我立刻让人请化妆师上门,再让厨房准备些家主大人喜欢的……”
“别急啊,是后天。”春日遥说,“而且他还打算开im……个舞会。”
“那我们也要准备……”
“明天再准备吧。”春日遥笑眯眯地站起身,“不过要跳舞呢,我好久没跳过舞了,这里有没有可以练舞的空房子?”
虽然是晚上,但五条家还挺凉爽,春日遥也就没有打开空调。她站在四面都是镜子的舞蹈房中,如水的旋律从黑胶唱片中流淌出来,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骄傲如天鹅的少女舞姿浮现在脑海中,面对四面八方的大镜子,她尝试性地抬起一只手臂。
“不是那样啦。”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说。“你的手臂要放低一点。”
春日遥抬起头,十七八岁的五条悟站在舞蹈房靠近天花板的巨大玻璃窗边上,低头俯瞰着她,他的脸上挂着张扬又肆意的笑,银色的短发支楞着在风中翻飞。
“是悟少爷啊。”
春日遥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却被五条悟一把拽住手臂,他满脸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父亲的妻子说:
“你这么学是学不会的,我来教你。”
春日遥还没想好是要满脸慈爱地看向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继子说妈妈不用你教,还是矜持愤怒地对他僭越的行为表示不满,音乐已经重开了,五条悟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礼节性地拉开了距离。
五条悟会不会跳舞?春日遥恍惚了一下,这个人因为学什么都特别快,曾经说过自己什么都会、不做只是为了栽培后辈这样欠揍的话,但与他惊人的学习能力相比,他的教学水平不说是差强人意吧,简直是惨绝人寰。
据伏黑惠说,他真的有试图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教会他们,但五条老师的经验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面对问题,他总是跳过解题步骤,直接得到了答案。
但今天他教得还不错,起码在他暗示性的细小发力动作中,春日遥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伴奏的节拍,再这样练几遍,中规中矩地跳完一支华尔兹问题应该是不大。
不不不,春日遥在心底告诫自己,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和自己经历过一切的那个五条悟,他们诞生在不同的世界中,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不应该把他们混为一谈。
但这很难,她的理智在否认,但无论是声音、气味、笑起来的弧度还是握住手掌的力道,身体曾经记住的一切、人类感性的那一部分都在她的脑海深处大声叫嚣。
她要竭力控制自己才能否认身体隐约的眷恋,因此这几天除了必要的实验性接触她并不常与五条悟见面。
“专心一点。”五条悟不满地说,“我可是浪费了晚上休息的时间过来教你欸。”
春日遥回过神来,她歉意地笑笑,在他掌心的收束里旋转一圈,杏色的纱裙像毛茸茸的合欢花那样绽放开来。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五条悟问。
“……谢谢。”不单是指今天的跳舞,还有之前下到她水杯中的粉末,虽然春日遥有意引蛇出洞,但她还是承他的情。
“啧。”春日遥听到他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语气笃定地说,“你根本不是藤原小春。”
他的语气很肯定,没有任何猜测的成分。春日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如果说他的父亲知道是题中应有之义,那五条悟是怎么猜到的?总不能就是因为她不会跳舞吧?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原因有很多,但我的确是知道了。”五条悟的语气中终于透出一丝别扭的调调,“我家老爹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要走就趁现在。”
“……”
原来是这样……她还在奇怪为什么他要夤夜前来教她跳一支舞,难不成就是为了告知她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成?
春日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可惜,这份好意她只能心领了。
“事实上,”春日遥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宁恰,“空大人已经写信告诉我这件事了,我在这里跳舞就是为了等他在舞会上和他跳第一支舞。”
“哈?”十七岁少年发出一声类似于野兽被激怒时的低吼,他一只手紧扣在春日遥的腰上,隔着轻薄的纱裙,灼热的温度毫不留情地熨烫着她的皮肤。春日遥下意识地要后退,却被他顺势抓住膝窝,抵在压腿的把杆上。
很熟悉的角度,春日遥低下头看向满脸恼怒的少年,略微汗湿的脊背贴上明晃晃的、冰冷的镜子,她竟然荒唐地想到,该说不愧同样是五条悟么,喜欢的接触方式都一模一样——略微抬高的视角和无处可逃的禁锢。他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和第一次……似乎都是这样的角度。
“为什么?”五条悟问,“明明是超厉害的术士吧,你又不是藤原小春,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五条家?”
“为了……荣华富贵。”春日遥闭上眼睛,说来也是可笑,这本来是留给他父亲的回答,“作为术士要刀口舔血、随时陷入生命危险才能拿到的东西,作为五条家的家主夫人,我只要抬起手指就有人会奉到我面前——这就是答案。”
春日遥本来以为这个回答会让她收获一个满脸暴怒的五条悟,一个虚荣的女人,竟然占据了一个战士的身体,这对五条悟大概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事——但过了几十秒,她也没听到答复,于是睁开一条眼睛缝——她获知的答案比之前五条悟猜到她身份还令人惊讶。
那些愤怒的情绪似乎都从少年年轻的面孔消散,在那遮眼的丝巾下,浮现的竟然是十足的茫然和……几乎不可察觉的脆弱,他似乎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震慑到了。
“夫人, 您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今天一天更是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可要让厨房送点点心过来?”
“嗯……”话赶话说到这个点, 春日遥才发现自己确实饿过了头,她疲惫地擦掉额头上的一点汗水。“我得吃点肉,要咸口的、熟的。”
为了避免厨房用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精致点心和虽然煮过但是还泛血色的生肉来搪塞自己,她又补充道。
大型活动从来都是劳民伤财,在五条家固然不会有只恨财力不足的遗憾, 可在这个世界中还没见过面的家主大人的一封信件, 确实让整个家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春日遥虽然不必亲自动手, 但消耗脑力同样也很累人,她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好。
“来宾名单一定要再三确认,预留出足量的客房来, 客人们跳舞累了可以歇息……当然,这个区域无论是安保还是接待服务的人手也要留足, 无论是偷鸡摸狗还是偷香窃玉的事都要尽量避免。”春日遥眯着眼睛按压眉心, 随口对着身边的管事吩咐。
“您放心, 按您的嘱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一旁的管事连忙奉承道。“您做事真是算无遗策……”
“只不过取谨慎两个字罢了, 还不知道家主大人是否满意。”春日遥轻声说。
“您这么尽心尽力, 家主大人自然是看到眼里……”
其实春日遥这话还真不是客套,在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早早退位让贤的先代家主大人是个很会玩儿的人,如果不是他实在过于有钱有势, 高低得成为个行为艺术家。
某天,他在有着巨大室内游泳池的公馆内招待客人, 大家都已经开始推杯置盏翩翩起舞, 做主人的却迟迟不见露脸。好在大家都清楚这位先代家主是个什么类型的人, 也不甚在意,找到各自熟悉的朋友伙伴三三两两的聊天。
忽然,高耸的天花板滑板般朝两侧移开——这居然是个活动屋顶,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风声和月光般皎洁的射灯灯光刺入会场,客人们惊呼起来。
接下来直升机舱门洞开,头戴泳镜身穿泳裤的男人以不亚于任何奥运会跳水记录保持着的英姿,空中旋转两圈半,笔直地坠入池中,甚至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
春日遥倒是不曾在现场目睹空大人的英姿,但光是回顾那段录像,她就已经开始脚趾抠地。
而且对此她还有另一层隐忧,在她的那个世界里,这人在五条悟的成长阶段不说举足轻重吧,简直是毫无存在感。可就算这样,他们性格里肆意妄为的一部分似乎都是一脉相承……
而这个世界他可是亲自养育了五条悟,虽说这个亲自有些水分,但他们接触的时间无疑更多。在这么个人的影响下,五条悟不会成长成一个……到处勾搭妹子的浪货吧?
只能说大魏武帝曹孟德公不愧是史上带疾跑操作的第一人,春日遥还在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件事呢,就看到十七岁的五条悟板着脸从她面前慢悠悠地走过去,白色的发丝在渐暗的天色里似乎有银般的光泽。作为六眼的持有者,他虽然无法视物,但对人的视线似乎还是相当敏感,在经过她跟前时,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
这两天忙得过分,春日遥呆滞了一两秒,才想起来自己立了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设,出于对强大术士尊重而要求她离开的五条悟这会儿看她大概就是一团黏在五条家鞋底、扯下来还怕伤到鞋子的口香糖之类的废物玩意儿。
春日遥眨了眨眼睛,她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五条悟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觉得很有趣,于是在仆从的簇拥中上前一步,柔声和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继子打招呼:
“悟少爷,您用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五条悟停下脚步,很冷淡地回答。
“……我听厨房说,这几天送过去的药汤您都没有好好喝下,这可不好,家主大人回来了恐怕又要忧心忡忡了。”
春日遥话音刚落,已经有机灵的小丫鬟飞奔出去,厨房离这里很近,不过两分钟,小丫鬟已经揭开食盒,把散发着袅袅药香的棕褐色药汤奉到她跟前。春日遥接过药碗,拿调羹搅动闻着就很苦的药液,笑意盈盈。
其实这就是太平方子,没有什么用处,但也没什么坏处,而且味道太苦,五条悟压根儿就没喝过。
“不……”
“啊。”春日遥故作惊讶地掩面打断他的话,“您是觉得这药太苦了么?也是,小孩子都讨厌吃苦药的,是我疏忽了,我立刻让人送蜜饯果子过来——”
五条悟从她手中接过药碗,一口灌下去,满脸冷漠:
“这下你满意了?”
春日遥正准备张嘴说点什么,早在门口等候的管事飞奔过来:
“家主大人的车已经到门口了!”
春日遥点点头,于是身边的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各司其职地迎上去,唯独春日遥和五条悟坠后一步。
在咒力线条组成的视阈里,年轻的女孩笑得满脸纯良无辜。
为了迎接今天的晚会,她盘起长发,穿着贴合身材的礼服裙,耳畔明亮的钻石坠子晃晃悠悠。在清冷的晚风中,她纤细柔美得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草。
明明已经决定这人是死是活都不去管她,十七岁的五条悟心中还是隐约升起了一点烦躁之意,他迈开腿,打算从春日遥身边走开,却被她叫住了:
“……悟少爷。”
“还有什么事?”
“这个给您。”女孩朝他摊开手掌,那里躺着一颗被彩色包装纸包裹起来的糖果,小小的,塑料纸边缘晕染出模糊的光晕。“很甜,您会喜欢的。”
直到春日遥的背影消散在建筑物的拐角,五条悟才面无表情地剥开糖纸,把糖果扔进嘴里。
浓郁的甜味一下子在口腔里散开,盖住了中药从喉咙到舌尖全方位的苦涩。他抬起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婆娑树影在风中晃动。
确实很甜。
“你做得不错。”好在当前版本的家主大人看着比她熟知的版本看上去正常不少,在管家为他拉开车门后,他先是打量着自己年轻的妻子和落后她一步的、青春期末尾的儿子,毫不吝啬地夸奖了她的努力。“不愧是藤原家的女儿。”
已经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了,还这么说,不知道这位家主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春日遥挑眉,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样的赞誉:
“如果这场舞会能得到您和客人的喜欢,是我的荣幸。”
“当然。”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但仍旧英俊潇洒的家主大人笑着说,“我还想邀请你在舞会上跳第一支舞呢。”
身穿礼服、面容冷峻的管弦乐团指挥平稳地挥舞指挥棒,小提琴滑动的乐符开启了麦子花般流畅的第二圆舞曲,春日遥屈膝行礼,把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交到空大人的手中。
“舞会不错,这身衣服也很衬你。”空大人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的声音很低,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消散在流水般的乐声里。“藤原家连自己的女儿都看管不住,着实是一群废物。不过我虽然要娶藤原家的女儿,倒也不是非藤原小春不可。”
原来是这样。
春日遥弯了弯嘴角。五条家主决定要娶一个藤原家的女儿,是为了两家的联合。藤原小春为爱私奔,这件事固然让他恼火,可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让两家的脸面全都丢光。
恰好这时春日遥从天而降,她堂而皇之地占据了这个位置,还在五条家众多的亲眷和仆役面前露了脸,五条家主索性就给了她这个机会,看看她究竟能不能坐稳家主夫人的位置。而在她的能力获得肯定之后,他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作为藤原家的女儿,成为五条家的家主夫人。
至于藤原家那边,本身出了这么大纰漏,自然也会配合这边做戏,世家大族里,侧室养育的不为人知的小女儿也多的是。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她这个身份来历都不明的女人,从今往后,但凡她有点不对劲,因病去世的缘由恐怕他心中都已经算好了。
“您说的是。”春日遥同样低声回答他,“像我这样侧室生出的、不被宠爱的女儿,能嫁入五条家,是我天大的荣幸。毕竟,我的心愿也就是能倚靠五条家这棵大树,获得金钱和权势而已。”
这就是提要求了,既然被允许留下来,不太过分的要求自然也该被满足。
五条家主满意地笑了,他漫不经心地拉住春日遥的手,引导她转了个圈,欣赏黑色长裙旋转出的优美光影。
“那么,夫人的名字是?”
“遥。”春日遥回答。
那么,到现在为止,她在五条家主这边就算过关了。至于后面他会不会因为什么事骤然生起杀心,那就是之后再要考虑的问题了。
“我听说悟这几天对你不大恭敬,”五条家主说,“我这个儿子,虽然双眼不能视物,但他毕竟是数百年才能诞生一次的六眼……身份和其余人是不同的。”
岂止是不大恭敬,现在估计看她就是占据了战士身体的臭虫。春日遥在心中腹诽,还有您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好吗,虽然五条家常年都像是在宫斗剧现场直播,但我没真打算和您生个儿子然后和这个世界的五条悟抢继承权,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几天后我就拍拍屁股走人,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虑啦。
但她嘴上还是恭敬地回答道:
“悟大人和我的身份相差太大,我不会生僭越之心的……”
春日遥微微一怔,脚下的舞步顿时乱了节奏,幸亏五条家主及时退后,她的尖头黑面红底高跟鞋才没有在他鞋面上碾压。
“怎么了?”
“您也知道,我毕竟是对着录像带和镜子练出的舞步,还不大纯熟。”春日遥诚恳地说。
就在刚刚,在流光溢彩的舞池边缘,五条悟从侍者的托盘中取过一杯香槟。这人对酒精的厌恶程度,想必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世界而有所偏移——春日遥皱起眉,猜测他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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