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其实听不到几个人的声音,只能凭借人的动作和表情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不出意外的话,春日遥是在套话, 她被有意隔绝了关于过去的信息,因此碰到一两个凑上来提供信息的NPC时也不能放过。
只不过五条悟来的可真够快的。
家入硝子很轻地“唔”了一声, 显然对禅院直哉不感兴趣。
“其实, 我确实猜不到遥会选择一个怎样的时间离开。”
“我也猜不到。”钉崎贺川耸肩, “家入医生,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无论是作为朋友、同期还是奶妈……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禅院家的小子是会断手还是断脚吧?”
这一天, 禅院直哉一度回忆起了多年前被五条悟支配的恐惧。
当五条悟解开春日遥脖子上那条绸带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那东西的作用并非是一件诱惑的装饰品, 而是为了掩盖白皙皮肤上一望便知的糟糕痕迹。
他几乎可以想见, 在某个深夜的瞬间, 五条悟是怎样如交*合的雄兽那样从身后一口咬住昏昏欲睡女孩纤细的脖颈,锋利的犬齿又是怎样深深地埋进白皙皮肤之中。
在难以宣之于口的嫉妒过后,禅院直哉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他和他的父亲恐怕都搞错了一件事。五条悟对于这个姑娘产生的,压根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情感,而是绝不容他人觊觎染指的爱欲和占有欲。
这份欲望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他甚至都不想让春日遥发现这一点。
所以,最深的那几个齿痕无一例外都被印在本人难以观察到的角度。
“喂,上一次我就告诉过你吧,再对我的东西伸手,我就把你的手脚都砍下来。”
五条悟拉下自己的墨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禅院直哉。他的脸上尤有笑意,只是这笑意从冰冷的蓝眼睛里折射出来,在禅院直哉眼中,和索命的森罗恶鬼也差不太多。
禅院直哉毫不怀疑这人是要杀了自己。在这种时候如果能逃命,他也不介意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或者等身长头地磕出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完全动弹不得。五条悟就像截停一个快速滚动的足球那样恶趣味地把他的头踩在脚下,坚硬的颅骨在皮鞋鞋底和青石地板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啊啊啊啊啊——”禅院直哉听到自己的胸腔像是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和泪水流下来糊住了整个视线。
“问题一,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过来的?”
“有什么人敢指使……是我自己!”感觉到踩在头上的力道又被加大,禅院直哉赶紧换了个说法,“从山上下来,看到春日遥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过来说话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干!”
“这样啊,那问题二,你都说了些什么?”
“……”
术式反转的红光擦着禅院直哉的脸颊没入地面,青石板砖应声碎裂,滚滚的烟尘令他咳嗽起来。
“哇哦,打歪了。”
“我……我没说什么,都是些她知道的事!之前你们……对,你们因为误会而感情不谐,”在强烈的疼痛和恐惧的驱使下,禅院直哉拿出自己多年深耕细作的国语水准,紧急把之前说出来的词语美化了一番,“再然后就是仙台她因为保护几个普通人受伤的事……还问了她是不是因为受伤所以没有带刀……我全程表现得都很友善,绝对没有胡编乱造什么不实消息。”
禅院直哉好像听到五条悟很短促地骂了句脏话。
禅院直哉竭力睁大已经肿起来的眼睛缝,却发现术式顺转·苍澄澈的蓝光淹没了他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尖叫,空间坍缩而导致的长距离移动就把他整个人掀出了结界。
等回过神来时禅院直哉已经落在了建筑物飞翘的屋檐上,几只歇脚的白鸽被从天而降的男人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依次飞走。
拜丰沛的降雨量所赐,东京都范围内日式建筑物屋顶的坡度都相当大,禅院直哉之所以没有立刻滚落下去,是因为宽大的织物像蚕茧那样把他包裹起来,挂在了屋角青铜铃铛的底座上,在春风和阳光中晃晃悠悠。
他竭力地把头从羽织的衣袖中探出来观察情况,却发现这里赫然是浅草寺建筑群中的最高处,高达四十八米的五重塔顶层,傲视群雄……
此时正是日本旅游的旺季,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如织,所有人都为他这仿佛被蜘蛛侠擒拿或者观音菩萨显圣才能达成的神迹感到惊诧非常,虔诚的信徒已经在附近念念有词地跪地祷告,更多的人则是掏出手机和摄影设备进行拍摄……想必明天他就会以这个介于基督受难和日本传统艺术之间的姿态走遍各大社交媒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脸被五条悟打得面目全非,没有人会把他和俊秀高贵的直哉少爷联系在一起。
而且,作为日本第一名刹,浅草寺的安保设施非常完备,不过几分钟功夫,保安和赶过来的警察已经合力在禅院直哉所处的正下方架设好了缓冲气垫。
以咒术师的优秀体格,这么掉下去,想必也不至于太让他本就被五条悟揍得鼻青脸肿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禅院直哉麻木地想道。
只是,等衣物难以承重而撕裂坠落的瞬间,他大概是以赤身裸体的状态垂直降落在安全气垫上吧?
在把热拿铁喝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春日遥察觉到五条悟走过来了。
根据实验心理学家赤瑞特拉在其著名心理实验中得出的结论,人类获取的信息中有83%来自视觉,11%来自听觉,在这两个感官都被遮蔽的情况下,春日遥几乎无法从外界获得感官信息。
但她在这时反倒更强烈地意识到了五条悟的存在……在这个古怪的视阈下,他明亮得就像一颗正在爆发中的超新星。
五条悟摘下了蒙在春日遥眼睛上的绸带,又捋开她的头发,慢条斯理地给她系回脖子上去。
春日遥眯着眼睛看向地板上突然出现的裂痕和凹陷,若有所思。
“虽说喜欢的姑娘被人觊觎而感到愤怒是不能逃脱的天性,但我也不总会因为一时生气就真的会随便把人杀掉啊。”五条悟在她身前蹲下来,抓住她的小腿给脚踝的红肿处贴上创口贴,他做这件事时的动作相当自然,春日遥甚至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虽然禅院直哉没准哪一天真会因为热爱狗叫丢掉宝贵的生命。”
“那我呢?”春日遥问,“在悟的眼中,我是躺在十层被褥上还会整晚睡不着觉的豌豆公主吗?”
“不是哦。”五条悟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是睡觉姿势过分板正想要抱一下都会很麻烦的类型啊。”
“顾左右而言他是没用的。禅院直哉……刚刚那个人是叫这个名字么?他的话里虽然带了相当多的主观因素,但有些事是事实吧?比方说我在最纤细敏感的十七*八岁被无情地甩过……这种事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二十二岁的春日遥板起脸,闪亮的钻石耳坠在她耳边摇曳。“要求一个道歉不过分吧。”
“好吧,那我能请求原谅吗?”五条悟按住春日遥的膝盖,蓝色的眼睛莹润地从下方注视着她。被那么一双眼睛注视着,似乎很难作出否定的结论。
“要求的补偿是要去剧院、美术馆和商业街玩一整天。”春日遥摸出手机和地图,“有很想看的话剧,还想去逛街,还有我头发太长了,行程的最后要去普通的店里剪短。”
“话剧的开演时间已经很接近了,”五条悟低头看了眼手表,“考虑到旅游季的路况,无论是私家车还是公共交通都没法赶上……”他想了想,“我知道不远处有个可以供直升机起降的地方,可以让人把直升机开过来,坐直升机去。”
五条悟的语气相当轻描淡写,好似不是让人开来直升机而是开来停在小区楼下的私家车,至于什么飞行许可、普通市民的眼光和燃油费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万恶的权贵阶级。
春日遥在心底唾弃了一下,旋即龇着牙笑了一下:
“我有办法。”
很快, 五条悟就知道了春日遥说的“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等他们走出景点的大门时,就看到个穿黄色制服的棒球帽小哥站在一辆黑色的重型机车前四处张望,他手中还捧着两个塑料包装的盒子, 似乎是还没有拆封的新头盔。
“在悟去买咖啡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搜索发现附近有家摩托车行,就租了一辆川崎。”春日遥拎着裙子走下台阶。
“您是……是春日女士?”小哥大概是觉得春日遥的穿着不像是能骑机车的样子,目光迟疑地在五条悟和她之间打了好几个转。
“是,我是春日。”春日遥把自己的驾照和租车证件递给小哥, 绕过他, 弯下腰自顾自地检查油箱和发动机。
她对于这辆大马力的机器表现得过分熟稔, 让原本想当她面帮着做检查的小哥毫无用武之地,就只好对站在一旁的五条悟眉飞色舞,赞叹他对于机车和女朋友的好品味:
“这么好的天气, 整个东京的樱花都开了,就该开着机车带着漂亮女朋友到处转啊。”
五条悟耸肩:
“不是我开哦。”
“是我开车带着帅气男朋友到处炫耀啦。”春日遥拧上油箱盖, 摸出预定数目的纸钞递给小哥。“合同上有说是可以在东京的分店里面还车吧?”
“对, ”小哥把笔和签收单递过去, 感慨地说, “您看上去还非常年轻, 就已经有这种高级别的驾照,真是超厉害诶。”
日本拥有世界上最成熟的摩托车产业,为了降低事故率,对摩托驾照的分类相当严格, 一共有4个级别,每一级要满一年才能申请下一级, 春日遥持有的是最高级别的401以上的大排量驾照, 所以小哥才有这个说法。
“刚上大学的时候就考取了初级驾照, 和同学凑钱租了一辆破摩托,不上课又天气好的时候总是出去乱转,差不多跑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春日遥的眼睛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路边穿浴衣的漂亮姑娘们在公园里的樱花树底下拍照,我们就猛地从路边拧着把手冲过去,带起一阵大风,姑娘们的裙摆和粉白色的樱花花瓣一起在风中翻飞,那场景真是美极了。”
小哥听着很是神往,又有些遗憾:
“我也在京都住过一年,但那时家里太穷,大半时间都在忙着打工赚钱,直到来了东京才有了自己的第一辆二手机车。不过东京的红绿灯实在太密集了,如果不是高手,连车速都很难加起来。”
春日遥笑笑,把签好名字的签收单递给小哥。小哥核对字迹无误后,把两个崭新的头盔和票据交给了春日遥,冲她挥挥手,又提醒道:
“虽然您是机车老手了,但这样的长裙实在有些危险,很容易被车轮卷进去。”
春日遥神色自若地拎起裙摆打了个结,她在长裙底下还穿了条牛仔裤,显然为这场出游做足了准备。小哥竖起大拇指:
“那就祝您武运昌隆吧。”
春日遥拆开一个头盔的包装,比划了一下大小后就试图把它扣到五条悟头上。五条悟有点挑剔又有有点嫌弃地看着头盔上的猫耳朵:
“不戴也没关系吧。”
他说的是实话,在能够全天候开启无下限术式后,任何基于外力的防御对五条悟而言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就是天下最强的矛和盾。
“不行哦,会被交警追着满大街跑的。”春日遥也给自己戴上头盔,“在京都时,有一次出门太急就是忘带头盔,被交警追着跑了三条街。好不容易把他们甩掉,却发现绑在后座上的快递已经不见了,只好沿着开过的路返回去找,最后在池塘里看到被浸了一半的快递盒——”
“快递?”
“那时我也很穷啊,交完学费后我连泡面都吃不起了。”春日遥神色坦然,“所以在了解京都的街道分布后,我就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想必于学生党一拥而上的便利店工作,这个活儿相对来说时间比较自由,收入也更高一点。我车技蛮好的,对路又很熟悉,所以得到了广大客户的好评。”
其实五条悟知道春日遥有过一段开着摩托满大街乱跑的日子,在她身边监视的调查组将她的生活如实地通过照片和文字反馈给东京。但即使是在监控最严密的第一年里,这样的经历也只是用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概括过去了,五条悟也只以为她和自己的新朋友欣赏这个城市每一寸骨骼和肌理里的美丽,对她的窘迫、痛苦和无奈一无所知。
“后来呢?”
“我超心痛的啊,快递损坏要从工资里面扣钱,而且那天我送件的客户是个每次过去都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附近那一片送件的快递员都曾被她以各种理由投诉过,有个人说她这是将‘京都人的冷酷和傲慢展现得淋漓尽致的女人’。我心想这不得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但天大地大客户最大嘛,我从河里把那个快递捞起来鼓起勇气敲开了她们家的门。”
春日遥笑笑。
“结果她看我跟落汤鸡一样的尊容,完全没有责怪我,还让我去她们家洗了个澡。洗完澡后还邀请我一起吃牛肉火锅……我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吃饭的时候她就问我是不是京大的学生。我说是啊,她说学生还是得以学业为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这算借我的,等我有钱了再还……一个学期后我跟着学院导师做项目,除了全额奖学金之外还拿了一笔钱。那天我久违地开着我心爱的小摩托,想要去表达感谢并把钱还给她,却发现她前几天已经因病去世了。接待我的是她的女儿,那也是个很温柔的中年女人,女人说家慈提起过你,说她其实不是打算借钱而是打算资助我读书,希望我能过得自在一些……”
春日遥跳上重型机车,扭头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在灿烂的阳光里她的笑容点亮了秀致的五官,笑得明眸皓齿眉目生春:
“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最自在的不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在街上瞎逛吗?”
“真厉害啊。”
“遥的车技确实不错。”家入硝子看着即将消失在监控中的背影,那辆重型摩托在她手中就像是一尾灵动的游鱼,在滚滚的车流中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缝隙,然后轻盈地穿梭过去。而她车后座的五条悟委屈地蜷曲着长腿紧紧抱着春日遥的腰,虽说戴着头盔看不清表情,但怎么看都颇有几分小鸟依人式的楚楚动人……家入硝子拿出手机对着清晰度不高的监控屏咔嚓留下了一张照片。
“虽然我不开车,但在东京的路况中开出这个车速一定很难吧。”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愧是遥啊,这一手色*诱术玩得炉火纯青。”钉崎贺川比起大拇指,“在‘六眼’面前撒谎来完全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有时候也未必是没能察觉,只是在复杂的感情面前人人都有可能自欺欺人,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
“都说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钉崎贺川点头,“家入医生你这是要超脱传统医学的范畴去研究人和人的存在之类的哲学了吗?”
“不,只是在想人类的情感如果不那么复杂,那些嗷嗷叫唤的奇形怪状的咒灵就会少很多了。”
钉崎贺川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看向屏幕上的东西,眉毛讶异地上挑:
“这是……”
五条悟在时速八十码以上的机车后座淡定地从衣服口袋中摸出手机,即使有头盔能隔绝大部分迎面而来的疾风,在这样速度的摩托车上大部分人往往只能抱紧骑手的腰动弹不得,更有甚者还会因此产生所谓“吊桥效应”衍生出许多痴男怨女间的复杂感情。但五条悟完全没受影响,他摸出手机的表情和坐在路边咖啡厅的路人差不多。
他收到的是一封附带视频文件的邮件,发件人伊地知洁高。
一片辽阔的海域,从海水颜色上看应该还是近海区域。天气晴好,豪华的游艇在湛蓝的海水上翻出大片白色波浪,拍视频的人大概也是相邻游艇上的某个游客,他一边和自己的女伴说话一边随意地拍摄着,海风中夹杂着女人的娇笑和捶打……
这样的无聊情节大概持续了有半分钟,在五条悟觉得不耐烦前变故终于发生了。
没有任何事先的预兆,在海水中乘风破浪的游艇中间陡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然后扩大到整个中心部位。只用了几秒钟时间,满载的游艇就像被烈性炸*药袭击那样四分五裂,连同船上的游客,鲜血在蓝色的水域中扩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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