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女人鸦色的眼睫落下,拂过你颤抖的侧脸,相同的面貌有如镜面双生,无形间更为羂索这一言论增加砝码。
“好可怜,好可怜,明明不想做这样的事,明明不想杀人却沾了那么多血。”
诅咒师柔声加大力度,你胸膛传来古怪的嘎吱声,语气宛如怜惜孩子的母亲诉说爱语。你双臂被高高吊起,无法动弹亦无法拒绝羂索的动作,战栗之间只能听着自己的声音说,“是为了他们才做到这一步,结果却一直被辜负……怎么想都是他们的错吧,明明自己一直在做正确的事不是吗?”
“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们,真的无可救药吗?那个村庄里的村民真的人人都虐待菜菜子美美子了吗,有没有可能一百一十二人中,有一个无辜者呢?”
偷换概念的恶鬼于你耳边呢喃,心知你坚韧信念与脆弱精神的羂索终于在长久的铺垫后落下最后一锤,讥诮你过于柔软的内心。
这招对五条悟无用,对夏油杰无用,对家入硝子乃至于任何一个咒术师都无用。
唯独对你。
唯独对会因一念而向爱意诅咒伸手的你,对愿意千千万万遍拯救他人的你,是足以动摇意识的致命一击。
诅咒师听着你骤然停滞的呼吸,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无声翘唇。
兜兜转转,他弯起眼睫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
“你试过全力以赴的领域展开吗?”
生得领域外,黑发女人在不存在的海滩遮阳伞下打出张红中,玉咒灵们的愤愤中对血池中的你说出这么句话。
“爱这种伟大的东西,最被歌颂的不就是没有边界吗。”
“虽然知道了正确答案,但是走一模一样的路实在太枯燥了吧。”
同时,诅咒师向火山头咒灵解释起狱门疆的使用条件。
禅院惠莫名不安。
十五岁的少年说不出这股不安来源于哪里,他也不是友人虎杖悠仁那种会将昨晚做的滑稽梦境字字句句分析给旁人听的类型,少年缄默如石头,从不主动向他人捧出热腾腾的心。
那是为了什么不安呢,他盯着洗漱台上的镜子,镜面折射处那张阴沉的脸,唇边沾了点牙膏白沫被湿毛巾一把抹去。
踩着拖鞋路过客厅,茶几上摆了台半合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他用任务报酬买来的,不是因为广大同年龄青少年对电脑游戏的热爱,只不过是单纯的为了方便和远在国外的双胞胎视频交流。
说是交流也不对,毕竟相顾无言只是默默看眼对方是否还活着在字面意义上说不上交流,那硬邦邦的几句‘吃饭了吗’‘吃了’‘任务会死吗’‘还没有’‘哦,别死了’‘有线索吗’‘没有’的一问一答形式也不能称之为亲人间的友善对话。
网线相连的两个视频窗口中,三张年轻的脸庞都属于好看的范围内,英国与日本有九小时的时差,而禅院惠作为已经入学的咒术师作息昼夜的颠倒,所以一般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和少女们联系。
从年龄来看,或许应该称她们为姐姐。
不过他不会说出口就是了。
每周相见一次,却不是因为想念,仅仅只是判断对方是否活着。
可以骨折,可以头破血流,但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找到他们共同想找回的人。
想着昨晚菜菜子美美子窗口背后的宿舍环境,禅院惠咬一口刚从面包机里拿出的吐司,拥有丰富家务经验的少年黑发支棱翘起愈发凌乱,但随了你的不珍视身体使他一直觉得只要胃里存储点食物不至于烧坏胃影响任务就行。
八年能改变多少?
海胆头少年默默喝了口牛奶,顺手将茶几上的电脑彻底合上,漆黑屏幕一瞬间映出他的脸。
你还能认出他吗,他还能认出你吗?
或者说,即使永不相见都没事。
——你还活着吗?
他——远在英国学习的菜菜子美美子,在八年前浩劫中失去所有的孩子们,如今所想要的不过是你能活。
夏油杰起码还有座坟,双胞胎会定期回国祭拜,并在他周围提前买下四座空墓,打算到时候一家人都葬在一块。
两座大的,三座小的。
五条悟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大手一挥包圈买坟,直接用钞能力买下一大片,并表示谁死的早谁就葬在最角落。
所以,他到底是在不安什么呢?
禅院惠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勒令其安静,玉犬自阴影中跳出,雪白毛发蹭过少年的小腿,安静蹲在毛绒拖鞋上,以最柔软的腹部贴着主人的脚踝。
少年坐在餐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使得桌子的另外三个方向空荡荡,平静到寂寥的眼凝固,虚幻地锁定自己留在吐司上的咬痕,再转移到一边残留果酱的餐刀。
浆果色的半固体,与当年得知要将双胞胎送走时喝的饮料颜色相似。
他回顾自己的咒术师生活,头往后一倒磕在椅背上,世界随之颠倒,光游离于细密灰尘间,神色夹杂着恍惚与缥缈,光斑落在少年额头,在幽暗环境中像枚破空的弹孔。
少年呈现死寂的姿态,双臂垂下指尖抵着椅腿棱角。
从开学失误使虎杖悠仁吞下两面宿傩手指,再到少年院任务虎杖死亡后来又在交流会前复活,去往内鬼机械丸的住所却发现人去楼空,现在是正常学生最快乐的周末。
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都是值得长命百岁的善人,不过对于咒术师而言这种愿望有些不切实际。
虎杖悠仁是必死的两面宿傩容器,是个若死去整个咒术界都应该拍案叫好的人。
可五条悟——他的老师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那么,他到底有什么不安的?
禅院惠敛眸,虚渺视线涣散,倒扣在桌面的手机骤然作响。
没注意看来电人,少年保持仰头动作伸手摸索桌边,划开手机锁屏接通电话,等待对方出声。
先是沉默。
不言不语许久,电磁扭曲的声波跳蹿坠入少年耳畔,激起圈圈涟漪。
“……惠。”
是女性的声音。
“其实会有那么想过来着…”三个昔日前后辈如今同事的教师们聚在一块,作为酒豪的棕发女人懒散半倚着墙壁,暖色眼眸氤氲酒气,对着在居酒屋啃超豪华可丽饼的五条悟说道,“要是那时候抓住她就好了。”
“要是说些什么,阻止他就好了。”
日语中的‘ta’有男女之分,所以不存在语焉不详,在场两个都知道此刻家入硝子提及的人是谁。
七海建人将小碟果盘推向前辈,绿皮葡萄因外力微微滚动,于盘底留下亮晶晶水渍。
“诶?现在用不到醒酒的水果哦。”
那张清瘦好看的脸被社畜难得下班聚会的圣地——居酒屋包厢内混沌的光割的支离破碎,女人的高跟鞋鞋跟抵着地板,偶尔碰撞出沉闷敲击。
她的发尾已然及腰,岁月褪去学生时代的活力,剩下沉淀的分泌物如粼粼溪水下光滑的鹅卵石,圆滑又沉重。
“……就不应该放走的。”
亚麻发色的男人假装听不懂前辈的话,他将目光投注于此时此刻最适合搭腔家入硝子话语的人,却发现咒术界最强依旧兴致勃勃的吃着那一看就甜腻到极致的可丽饼,奶油几乎要碰到墨镜镜面。
七海建人并不想开口的。
作为对当年旧事一知半解的旁观者,他自认没有资格加入这场关于那人的谈话,只能沉默将尚存了半瓶的酒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试图以此阻止家入硝子继续喝下去。
那是你们四人的事。
是不可触及的旧梦,不容提及的逆鳞。
不知喝了多少的棕发女人还在继续,平日将一切情绪掩埋的第三人像是被猛烈摇晃的碳酸饮料,玻璃剔透的瓶身中是喷涌鼓胀的绵密白沫。
令人鼻酸的碳酸气体击打容器,但最终挤出的也只是冷冽潺潺的液体,好似容器内部翻江倒海的爆发都是错觉。
“说什么、想要个能让我自由自在的世界……”她伶仃的腕骨磕着桌面,随后又抬起撑着额头,指尖摩挲过眉睫穿插于额发发根,喉结滚动溢出无可奈何的嘶嘶声,“倒是站到我面前来啊。”
家入硝子的眉眼陷入阴翳,晦涩不清的情绪安静流淌于高专最后防线的眼底,使其看起来像一滩废弃已久的死水枯井。
五条悟在一般情况下是个话很多的人。
虽然他一点都不值得尊敬。轻浮、没有距离感、做事说话过于不讲究社会定义的时机、我行我素却又实力强大到以一己之力压制整个国度的咒灵反扑,二十八岁还能在给后辈的纸条上画恶作剧欧金金,喜好向他人递出放了十块方糖的咖啡,一点都不值得尊敬。
但有些事,只能让五条悟去做。
全世界奔波祓除强大咒灵也好,笑嘻嘻帮助被高层压迫的咒术师也好,杀死夏油杰也好——
开解现在的家入硝子也好。
最为靠谱的成年男性起身,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重新披上,盖住裸露的小臂线条:“我去叫点醒酒的东西。”
明晃晃的借口。
语毕,七海建人还想再提醒一下某人不要再任性地扣掉手机电板,让走投无路的辅助监督将电话打到他这里来,但话语到了舌尖又被混血男人咽下。
温吞的善意令他没有在此刻提及繁杂工作,而是缓步离开包厢,并随手制止服务员进房加水。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每个成年人都会在某一时刻反思这个问题,为如今的困顿,生活的艰辛,落魄的处境……大人的世界充斥少年时代意想不到的苦楚,倒也不是什么一拳击中腹部令人痛不欲生的苦难,而是绵长的、虫蚁细密啃咬的微不足道异样,最终累积堆砌摇摇欲坠,被某根翩跹落下的稻草、他人看来完全不必大动干戈的小事击溃。
亚麻发色的男人倚靠在居酒屋门口的路灯下,给人以温馨印象的昏黄光线在一级咒术师看来似凝固的琥珀,稠密到缓慢流淌的甜腻糖浆,一点点下滑将他心间的话语吞噬,凝结为琥珀中千年不变的僵死标本。
一如那不可追的旧时光,黑发友人还会叽叽喳喳洋溢过于炙热笑容的岁月。
【七海!快看夏油前辈和xx前辈!我以后也想成为和他们一样厉害的咒术师!】
【我可是前辈,我会保护七海君的!】
【一脸不情愿地跟着灰原来找我问伴手礼啊七海,甜的好了,悟喜欢吃——如果可以的话带点烟和糕点?硝子和她会喜欢的。】
“……呼。”
一丝不苟梳起的发丝凌乱些许,七海建人粗暴地将眼镜摘除捏在手心,金属眼镜框咯吱作响,蹙眉印出的细纹若隐若现,埋没于男人低沉地喘息间。
被亡灵搅动记忆的生者,冷静按住突突暴动的太阳穴。十月末的风已然步入秋季尾巴,夜风混着寒意,令被高专学生暗地里称之为‘最靠谱大人’的男人也难掩疲惫,选择以眨眼的瞬息黑暗作为逃避过往的港湾。
今天的酒可能是有些烈了。
在大多数时候,五条悟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这种好说话体现在他绝对不会应允些不想做的事——当然和夜蛾正道保证会准时开会这种事不算。
作风行事突兀又偶尔不由分说暴君的男人在大部分人眼中是座无坚不摧的雕像,悬挂九天的圆月。
是可以单独从人类这个概念中划分出去的存在,已然类似于无情无爱的高危武器,丢枚硬币祈祷任务顺利的许愿石。
就连与之相识十多年的家入硝子也搞不懂桌对面的白发男人了。
她视线虚渺徘徊于桌上的烤串酒杯,驻足酒液泛开圈圈涟漪,终于吃下最后一口可丽饼的五条悟开口,声音像是跳过空气的传播直接涌入家入硝子意识中。
“怎么了。”
这并不是一句妥善温柔的关切话语,就算是陌生人的礼貌问询都比这天花乱坠浓情蜜意一百倍,
家入硝子看不见墨镜后通透的眼眸,她也懒得瞻仰咒术界的传说六眼,千杯不醉的酒豪心知这是友人能做出的最好回应,虽然干巴巴又无趣。
——你会想念过去吗?
反转术式拥有者想这么问,许是酒精真的冲昏了医者的头脑,又或是昨夜梦中的景象过于苦涩,从不会过度剖析自己的家入硝子难得开口,昏沉沉以醉了为最好的理由借口,将平日被理智成熟压制的心思徐徐道出。
“那个时候果然还是太小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就是她的选择那就去做吧’这种大度的不得了的话。”女人语气像个幼稚的孩子,“这算什么,四年没有音讯,一有事就是红线断了这种‘好消息’,之后又是八年生死不知,好歹做诅咒师的时候还有几个被追杀的消息呢。”
“下落不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因为从不搞事所以通缉令都没了,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医者的唇战栗,五条悟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家入硝子在长久的岁月中所扮演的都是冷静理智的存在,是以刀锋迎接咒术界最深腐肉伤势的人。
“悟。”
她唤他的姓名。
“我、快要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从未主动提及你的女人敛眸,新宿街头一别就再也不曾相见的家入硝子没有流着泪控诉,她连声音都没有停顿哽咽,只是冷静陈述事实,“十二年了。”
你们相识于豆蔻年华,别离光阴已然是相处时间的三倍,连记忆都模糊粗糙的不成样子,就连做梦都不再有清晰容貌。
对仅仅三年情谊的同学耿耿于怀十二年对成年人而言未免过于幼稚偏执,有更多事物更新迭代冲刷青春时代的璀璨遗憾。
正常来说她应该能一句话带过你的存在,用成熟思维在闲暇时刻回应五条悟偶尔提起两个故人的话题,就像咒术界最强无数次的心血来潮。
“我要不记得她了,她要是活着现在在哪里,要是死了坟墓又在哪里。”
“有被人欺负吗,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长大了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要在失踪前拜托渡边茂把那只咒灵交给我——”
趴在桌上的女人抬头,修长脖颈似濒死的天鹅,被抛下的家入硝子问着同样被丢弃的五条悟。
明明是最为重要珍视的宝物却如捧在掌心的流沙,一刻不停自指缝罅隙丢失,无论怎么努力都捉不住的失措感扼住她的理性,使反转术式操作者于这个夜晚一反常态孩子气的耍赖。
“明明,那个时候。”
——不要说,不要说,不该说下去。
“耍赖打滚也好,抱大腿不让走也好,只要说出‘为我留下来’这句话…”她在友人的注视下又灌了一口,像是要把所有隐秘滋生的情感倾泻而出,即使内心警告唇舌闭嘴,“或者在更远的时候,在感觉到她不对劲的时候才不管什么隐私、什么她的想法,直接问她的话……”
——闭嘴啊,不要说这种话,这是‘不应该’‘不可以’对五条悟说的话,谁都没有错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既然当年没有问,既然当年在旁观,那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种无意义的东西,要沉默就沉默到最后啊。
“红线断掉的时候我在救人,我每天每天都在救人,他们说我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声音粘稠晦涩像是含了血。
“可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酒精将家入硝子的脑袋轰炸,她放弃用反转术式加速代谢,心知这是场两败俱伤的灾难宣泄。
可是,她就要忘记你了啊。
她没什么关于你的东西,拍立得几年前坏了,红线也在百鬼夜行中断裂,如今连梦中你的面容都模糊不堪,层层打磨的记忆日益溃散。
没有了,没有了。
家入硝子什么都没有。
“硝子。”
沉默已久的五条悟出声,二十八岁的男人安静坐着都像蛰伏的猛兽,俊美成熟的面庞使他在家入硝子眼中似座冷酷雕塑,任何情绪都泯灭于这副无所不能的躯壳中,成为神明舍弃的代谢垃圾。
“你醉了。”
他缓缓道,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人世,倾听凡人七情六欲后作出的、毫无感情的审判。
“是吗?”棕发女人低头,顷刻间将所有爆发的情感寸寸收敛,迷蒙呢喃,“我醉了吗?”
不等五条悟重复,她歪头,半晌露出个一如往常的笑来。
冷静的,理智的,从容不迫的。
包厢的门被敲开,七海建人挽起珠帘,噼里啪啦的珠子碰撞中家入硝子觉得自己像做了场为期十二载的荒唐大梦,错乱的黑发少女万花筒般重叠交错,相似又不同的桥段走马观花上演。
“好。”
千杯不醉的酒豪望着自己的友人,她隔着墨镜看那六眼,眼前翻涌而过一帧帧一幕幕,莫名的,家入硝子有点羡慕五条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