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头,认输似的抬了下双手,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
“好,我醉了。”
能够记录一切信息的六眼啊。
一定,不会忘记任何事吧。
五条悟很忙碌。
这种忙碌体现在将家入硝子托付给七海建人后匆匆奔赴下一个任务点的赶场行为,当然也有过‘不想干了’‘好累’‘想去吃甜点啦’‘干脆把上层全部杀掉’之类的喵喵抱怨。
大多时候的倾听者都是可怜伊地知,边开车边为后座五条悟言语中的杀戮吓得瑟瑟发抖也是家常便饭。
是咒术界最强,同时也是二十八岁社畜。
今日男人出乎意料有超高倾诉欲,两条逆天长度的腿交叠把自己塞进软面后座的凹陷里,夜色深邃,等距离放置的路灯所晕染的光辉有温度般刚刚触及五条悟置于腹部手背就被弹开。
伊地知感受到身后愈演愈烈的低气压,这使得他在心里算了算十月末究竟是秋天还是冬天,但凡能和后者搭边他都会考虑开启热空调。
“渡边茂现在在哪里。”
冷不丁的,大魔王冒出这么句话。
辅助监督情不自禁抓紧方向盘,作为被渡边茂带过的学生,他自然知道五条悟提及这个名字是为了什么。
五条悟这人很难猜,他天生拥有不同于常人的三观,在学生时代就是公认的疯子、异才、神子——等等一系列高深莫测的称呼。
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五条悟只会为了一个原因去做。
——渡边茂,是最后一个见过你的人。
“前辈他去年就辞去工作,据说是去哪个乡下种田了。”伊地知踩下刹车不知多少次解释那人的踪迹,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说,“而且,就是再找到前辈……”
所得到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这个事实在八年间已得到充分证实。
“烦死了,一个失踪的家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去找另一个死掉的家伙,这是什么究极套娃吗。”五条悟看起来烦躁地换了个姿势,没有在这上面继续抓着不放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惠他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伊地知为上司话锋的转变由衷庆幸,作为当年五条悟暴怒找人的见证者,他既为最强轻易放下话头松口气,又不免感慨八年时间终究磨灭了那份心性,白发六眼于百鬼夜行后咒力狂飙把整个东京掀开来找人的疯狂样子他至今记忆犹新。
但终究,岁月能冲淡一切。
“请了一个星期假,说后面会把任务量补起来……大概在十一月一号左右回校。”
“今天几号来着?”
“十月二十九。”
绿灯亮起,报出日期的辅助监督打着方向盘,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可究竟是为什么遗憾他自己不能精准描述。
大概就是,曾见过耀日辉煌般暴戾炸裂的火焰,所以在如今它冷静温软燃烧时才不免生出些凡人的恶劣感慨。
——也不过如此嘛。
咒术界有些人曾那么评价。
伊地知知道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虽然由他这个将孩子们送上战场的、毫无战斗力的家伙来说这句话很奇怪,但比某人小两岁的男人还是觉得——五条悟是【人类】。
不是暗骂对方有时的暴君脾气与难搞程度所以挤出的讽刺,而是针对【五条家神明】这遥远的、使其脱离人世的名号。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对一个人耿耿于怀十二年未免过于恐怖且难以理解,倒不如说适当的、像个成熟大人一样能对过去告别才是正常。
“假期,真好啊我也想放假…”没有戴眼罩的男人后脑勺陷入座椅,短而分明的剃发自后颈往上蔓延,没于柔软细长的白发中,近于晦涩的视线融化于窗外飞快疾驰的街道风景,掠过店铺橱窗上贴着的幽灵蝙蝠贴纸,“把惠的任务都拨到我这里来,别分到一年级头上。”
语毕,五条悟顿了顿,小声嘟囔吐槽:“一大一小都这么喜欢做任务,责任心重的要死,不愧是她带出来的小鬼都是工作狂……等惠回来了就说这两天没有任务。”
伊地知没敢问‘大’是指谁,只能推一推眼镜在心里挤上,将五条悟本就繁重的任务单排的更拥挤些。
……彻底没睡眠时间了啊。
突兀的,坐在驾驶位的黑发男人眼前出现更为年轻的五条悟,二十一岁的光景,还未戴上隔绝世人目光的眼罩,张扬到几近凝实溢出的暴戾咒力穿梭于惨遭毁坏的高楼大厦,他身边站着表情空白的家入硝子。
女人的手拉住男人衣袖,力度轻到五条悟随手就能拂去。她低着头,凌乱棕发披散遮挡眉眼,当时还是高专学生的伊地知呆滞在原地,只是看着家入硝子那个一直驻守高专的反转术式珍宝用破碎流离的声音念着什么。
【没了,红线没了…】
【五条悟…她没有了……我…找不到她了……】
那个拯救了数以百计生命的医者像是在乞求什么,她拽着五条悟的衣袖,好似这就是职掌生与死的桥梁。
断断续续地,还是个学生的伊地知听见撕扯的哀切。
【……又、死掉了吗?】
五条悟恼怒过自己少年时期的善解人意。
这两个词安在他头上看起来像场笑话,咒术界最强并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当然那种没抢到限定甜品、社畜加班、和上层吵架八百回等等的、浮于表面的喜怒哀乐不算。
而‘善解人意’则更是荒谬,谁要是当着伊地知的面如此说,定是能得到可怜辅助监督哀怨的目光。
酒桌上故友的无意义话语似无形的钩子,吊起那点被男人自以为扔到犄角旮旯的情绪,使他身躯深处的某处也随之颤抖,浮出水面。
如果在感知到你身上异样的时候就直接动手,如果学生时代的自己没有笨拙地包容退让熟视无睹,如果在新宿就将你和夏油杰强行绑回高专,如果在那个狗屁苦夏没有懵懂相信两个大骗子口口声声‘没事’‘只是有点累’的借口,如果他真的毫不在意你的感受直接在重逢时把你带走关起来……
你起码是在他面前的。
是生是死他都知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团困住所有人的迷雾。
至少他还能决定将你埋在自己预留的坟墓边上,每年定期除除草叽叽咕咕吐槽,还能给那三个孩子一点交代。
结束工作的五条悟将自己砸进客厅沙发,到处乱跑所以房产众多的御三家家主蜷缩起来也是不容忽视的老大一只,男人抱住自己的腿,用传说中最安心的姿势尝试入睡。
他翻身仰躺,翘起脚搭在沙发边,盯着昏暗客厅天花板,屋外偶尔会有车辆驶过,光波涌入投射于墙壁,像微浅波澜泛滥于白沙海滩,留下浅浅的褶。
人在欲睡不睡的混沌期容易胡思乱想。
屋子的主人认真思考自己和你的关系,不是爱人不是伴侣,没有脸红对视没有心跳如鼓。
五条悟将青春片里的所有桥段想了个遍,惊觉其中女主角的大部分心动情节都在自己身上找到蛛丝马迹,唯独你心如止水老僧入定没有丝毫逾矩。
思来想去这十二年的不可言说居然只能将你们定义为【同学】,加上时间跨度就是听起来稍微贴紧一丝的【老同学】,活像个求而不得的青春剧男配。
这听起来有点不爽。
坏脾气的猫再度翻身,他没有上床尝试入眠,毕竟只是伊地知去找个资料开批条的功夫,十分钟空闲用来睡觉也实在可怜了些。
五条悟只有十分钟。
拥有可摧毁一个国家力量的男人从不被时间偏爱,他紧握着这可怜兮兮的十分钟,两分钟想家入硝子的话,三分钟想夏油杰二年级的时候往自己蛋糕里加芥末,一分钟想希望这次禅院惠回来八成又是臭着脸一无所获。
一分钟使用搜索引擎查找‘投入时间精力却不是恋人的男女关系’得到‘被渣女骗感情了’的奇怪答案,三十秒想这个牌子的沙发还不错翻身的时候不会嘎吱嘎吱响改天给硝子医务室放一个。
最后两分半,五条悟做了个关于你的梦。
也许是那句青春剧男配的吐槽过于深刻,二十八岁人民教师居然梦见自己一身学生装扮摧拉枯朽弹指祓除咒灵。
帐与建筑物一同震颤尖叫着坍圮,巧克力泥浆似的帐一点点融化消没,白金天光撒入五条悟视线,点燃桀骜少年眼中灰扑扑的黑发小姑娘。
地动山摇中你缩在角落,虽然刚成为高专一年级生的五条家大少爷会忘记放帐、也不认为将咒灵与建筑物打包解决有什么不对,但白发少年到底不会冷眼看着陌生同学被水泥板砸死。
矜持的大少爷提着你的后衣领拎小鸡仔似的悬浮于半空中,清楚自己在做梦却无法干涉梦中自己的人民教师看着梦境捏造出的你,莫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厉害!”就算被人这么提着梦中的你也不生气,而是激动地鼓掌,墨色眼眸中倒映出少年略不自在的脸,“同、同学,你好厉害啊!”
缓步踏空的成年人仔细端详那张稚嫩的脸,从眉眼流连至上扬的唇角再到清澈通透的眼睛,记忆中自一开始就承载深厚爱意的眼眸一派纯净,坦坦荡荡毫无爱意,只有单纯的称赞讶异。
大人弯腰凑近仔细看,眼睫都要戳上小姑娘侧脸。
你整个人的气质也和现实中不同。
一定要区分的话,现实中的你好像天生就无下限的温柔包容像历经打磨潺潺流淌的神秘溪流。而梦中的你更像未经成长的原石泉眼,清凌凌一眼就能见底,看着就好骗,鲜活的喜怒哀乐明晃晃刺着成年人的神经。
“哈?你这家伙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吧!”少年首先炸毛,他把你提到与自己平视,蹙眉喵喵叫了起来,“明明弱得要死!。”
你四肢软如面条,就算在高空中也据理力争。
“是同学你自己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啊,夜蛾老师让你来接我去学校,一见面就顺手把我带进任务地说是顺路,打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场上还有个我…”
圆墨镜的白发少年猫猫头后仰,六眼用那足以操纵原子级别的大脑快速回放自己与这个家伙短短一小时的接触,惊觉好像的确是自己没有做自我介绍。
可整个咒术界,谁不知道他呢?
白毛大猫猫歪头,这不能说是十几岁青春期少年的自满,而是事实。
“五条悟,我是五条悟。”自知好像理亏的他扭头快速重复自己的名字,辽阔苍穹中间你们眺望地平线尽头的城市轮廓,绚丽热烈的春光勾勒起伏。
“好的,五条君。”你小声呢喃念了两遍,随后扬起脸信誓旦旦保证道,“我记住了!绝对绝对不会忘的!”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整个东京都听见了!”莫名羞耻的大男孩扯着嗓子用比你大三倍的声音试图压倒你亮晶晶的眼睛,想把你扔下去又不能这么干,只能喵喵喵俯冲要把你这个烫手山芋甩掉。
他想问你叫什么名字,但少年人的好胜心又逼得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五条悟抿唇降落于废墟之上,黑发黑眼的小笨蛋在脚触及大地时松了口气,抚平裙摆后珍重鞠躬,规规矩矩做起自我介绍来。
“我是一年级新生,未来请多指教,我叫——”
大猫不耐烦等待着,爪子左右碾压尘土,尾巴甩动间给你想了一百个外号。
“五条悟!你又没有放帐吗?!”
另一人声音传来。
你和白发少年的注意力自然都被这一声吸引,二十八岁的五条悟看着你滞涩话语,随后好奇转头。
无法被梦中人看见的男人一个迈步,自欺欺人地挡在你眼前。
不存在的第十一分钟,五条悟抱住梦中的少女,低低抱怨着。
“别看杰,别看别人。”
与上演青春傲娇喜剧的少年自己不同,成熟大人颓下脊梁,一米九几的身高使他弯的极深,他将脸埋在小姑娘颈窝,温热气息薄薄晕开,白发蹭着你的脸。
高高在上的月亮、坚不可摧的雕像贴着他的蒲公英,没有重逢时的故意黏腻而是坦白欲望:“选我嘛。”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脑袋搭在十五岁的你身上,于不存在的梦中呢喃现实里绝不可能吐露的真心。
“好歹也选择我一次吧。”
禅院惠站在等候区。
黑发少年身姿挺拔,身后的大屏广告牌播放着万圣节主题的动漫宣传片,奇装异服的coser自他眼前走过,万圣节的涉谷街头人群涌动聚集,呼吸间都能闻到糖果的甜腻气息。
面容冷峻的少年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眼花缭乱的屏幕广告辐射出光怪陆离的碎片被漆黑倒影撕咬下一块。
黄昏逢魔之时,大量人流涌入,嘈杂交谈声令禅院惠不耐地蹙眉,但还是站在原地。
“我和美美子做了奇怪的梦,我、我们梦见夏油大人,有奇怪的东西占据了夏油大人身体……我还看见美美子死掉了,涉谷、就在涉谷,惠!”
少女罕见的惊慌,在禅院惠记忆里骄纵却也一直保护着弟妹的长姐声线战栗,菜菜子哽咽的连语序都颠三倒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是片段,有好多我没经历过但很熟悉的画面,我看见没有叛逃还是咒术师的xx大人、我看见二十七岁的夏油大人,我、我还见到火焰,两面宿傩!”
异国的清晨,菜菜子慌乱地攥紧手机描述梦中碎片,呜咽到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我杀了xx大人,美美子吊死了她……没有还手,那个她没有还手,用很悲伤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奇怪,我明明没有做过这种事,我、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惠、惠!”
禅院惠叹气。
若说因为一场梦而特地前往涉谷未免有些奇怪,但双胞胎的哭泣还是让少年没办法无动于衷,特意请假几天在东急东横店周围晃,还买了一大堆同期们唠叨的特产,明天得大包小包回高专。
路人们清奇的万圣节装扮令少年大开眼界,禅院惠目光游离涣散,脚跟后衍生出的影子泛着圈圈常人无法感知到的波澜。
倏忽间,异变突生。
“领域展开——”
温柔女声于所有人耳边响起,拥挤人群爆发出窸窸窣窣的惊呼声,有人左顾右盼以为是哪家商店的宣传广播,又疑惑为什么声音会近到仿佛就在身边。
人,人,人。
到处都是人。
宛如炸开油锅爆裂,禅院惠作为在场唯一的咒术师本该在感知到浩荡咒力暴涨时做些什么,难以置信地咒力浩瀚如海啸怒卷,无形力量散发着只有他一人才得以看见的幽蓝光辉,像巨人拍向平原蝼蚁的掌,带着无可撼动的威压。
禅院惠僵硬地一动不动,一时间所有神经感官通通罢休。
荒芜生长多年的碧绿眼眸中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黑发女人温柔笑着,她以少年快要模糊的面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略意外地眨眼,随后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像极了禅院惠记忆里的模样。
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失踪多年的诅咒师站在人群密集到极点的涉谷十字路口,站在澎湃杂乱的咒力风暴眼。
领域——
【平等爱世人】
“别怕,惠。”额头多了条缝合线的女人回头笑着,留下八年来第一句话,也是对禅院惠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场好梦罢了。”
记录——
2018年10月31日 17:20
以东急百货店东急东横店为中心
出现了突破记载的、半径不可定义的超大型领域展开
“就我个人的阅历而言,这个孩子是最值得名为‘幸福’结局的人。”
额头镶嵌缝纫线的女人静立于慌乱人群中央,她很年轻,论岁数不过二十出头是刚步入大学生活的年纪。黑色长发柔顺落至后背,漆黑的制服会让任何一个高专毕业的咒术师眼熟。
恶名昭著的诅咒师,不知为何重新穿上了那身染血的高专校服。
“干净又纯粹,为了浅薄的相处而心甘情愿向诅咒伸手,成为诅咒的容器辗转千百轮回,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挽救与自己无关之人。”她按住自己胸口,不再跳动的心脏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由压榨而来的爱意诅咒所构建的领域还在扩大,诅咒师就这么站在那,安静的如同街头缄默的电线杆,一截枯木的剪影。
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长者看待晚辈的慈爱。
“明明是爱意却成了禁锢她的枷锁,明明所行所事都是正确却让所有事滑向悲剧,明明连名字都交出去却依旧一事无成。”
“真可怜。”
翻阅过你所有记忆的羂索笑着感慨,语气中带着无奈与赞叹,像是偶尔一瞥发现草丛中生出朵羞涩的小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