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剖尸体。
熟悉的,陌生的。
人形的,被咒灵撕裂改造的。
家入硝子无法知道同期两个男生带回的每一份伴手礼后象征着什么风景、危险、故事,实力的差距如天壑将她与他们相隔。虽为同期,但她无法跟上这对最强的步伐,只能待在岸上旁观河里的最强组合又在闹腾什么,做个清醒冷漠的旁观者。
实力不同,眼界也不同。
反转术式操纵者无法嵌入最强组合的世界,说是青春期男孩和女孩玩不到一块儿去也好,还是无法跟随一同出任务的隔阂也好。总之,就算不愿意承认,那种三人之间微妙的【排挤】终究还是存在的。
她是珍宝,所以束之高阁。
她是奇迹,所以驻于后方。
然后呢?
然后,家入硝子在某天旁观两个笨蛋DK撕扯着打架,嘴里叼着柠檬口味的棒棒糖——这是五条家六眼刚丢过来让她看着点夜蛾正道的通风报信报酬,少女那时棕发还未及肩,为步入新学校而剪短的发尾略硬,戳着脖颈不自在的痒。
“咚咚咚。”
她听见敲门声。
秉着别被硬汉教师罚跑圈的丧系美少女懒洋洋回头,在桌椅撕心裂肺的碰撞摩擦声中,在春日正午白金色的光温吞淹没教室时,在她最喜欢小憩片刻的阳光普照中——
家入硝子看见蹑手蹑脚拧开教室门的你。
你柔柔弯起眉眼,大半个身子藏在门后,通过门缝露出眼睛,抱着刚从办公室拿出来的报告单,小心翼翼探头问:“家入同学,我能进来吗?”
最后来的同学,笑得很好看。
反转术式操纵者昏沉的脑子咕噜咕噜冒泡。
高专教室很大,人又很少。除了中间空旷部分摆了四张正对讲台的桌椅外,四周会有零零散散备用的桌椅靠墙,被委托守门的家入硝子就坐在贴近门口的桌子上,后脑搭在墙上。
她转头看向你时,脸上的软肉贴合冰凉瓷砖,让少女意识到这是开学以来第一次与你近距离接触。
卡在啮齿的硬糖嘎吱碎裂,家入硝子不知自己做出了什么表情,但迸裂的糖果碎片在不经意间划破柔软薄弱的舌尖,微弱的铁锈味混着糖的甜腻充斥她的唇齿,让她咬着棒棒糖塑料棍含糊地、囫囵地回应被桌角卡住门的你。
“进来吧。”
家入硝子推开桌子给你让路,善于察觉气氛的少女晕乎乎低头,在沉默半晌后扒拉开拧成一团的包装纸,再次确定五条悟丢给她的到底是什么口味。
现在的柠檬味,也太甜了吧。
甜的她对你说不出话,也无法拒绝你一步步走进她的世界。
自此之后,海枯石烂,太阳陨落。
家入硝子都没能将你赶出去。
家入硝子一直在等待。
等着白布下的尸体,等着周围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丢给她结果,等着最强组合回校,等着你风尘仆仆回来笑着给她伴手礼,在吃东西时絮絮叨叨讲述一路上所见所闻。
三年级的夏天,她一如往年那般等待。
反转术式操纵者透过提神的尼古丁烟雾,清晰看出五条悟埋头向前冲的井喷式实力增长,明白夏油杰日益寡言的沉默,心知最强组合下暗藏的裂痕。
蛆虫般繁多的诅咒让这个盛夏的每一个咒术师都不好过,即将毕业的四年级巫女脸上多了条贯穿性伤疤,捂住伤口疲惫赶到高专申请反转术式治疗的陌生脸孔也有不少,但她无暇分辨只能一次又一次冷静施展自己的天赋。
海浪扑打般将病人送去前线,自己则安全的、安稳的待在后方。
她没想过,会看见你开膛破肚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身经百战的家入硝子没有办法、也不能再保持那份定海神针的理智,现在想来一切的根源都指向那场改变了你、夏油杰、五条悟的星浆体任务,可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当初已无意义,已经多次治疗到精神衰竭的她第一次在那个过于漫长的夏天感激自己的天赋,扑过去一边哭一边施展术式。
能剖开他人尸体的家入硝子,从不畏惧死亡。
可这绝不包括你的死亡。
不要走……
别离开我!
你醒来,你微笑,你撒娇求饶喊她的名字。
家入硝子重新投入繁重的研究中,你的无名指是反转术式都无法治愈的残缺,为不少咒术师重塑肢体的家入硝子无法接受你从今以后都是四指的现实。
所以在安顿好你、将你的伤势控制在可自由活动但又没有痊愈的范围内,以此开出保单阻止高层再派发任务后,她又开始研究反转术式的多样性。
在之后呢?
站在原地的家入硝子等来了灰原雄的尸首,七海建人的控诉,夏油杰的沉默,五条悟的不可置信——
与你叛逃的审判。
她又一次得到他人直接塞进怀里的结果通知。
……可是不行。
这次,家入硝子不接受。
你不能,唯独你不能,你绝不能这么对她。
凭什么啊,凭什么让她再站在原地接受你们交出的答案,凭什么她就要一直在后方!
你是、她无比珍贵的人啊!
“怎么,想不到会是我来拦你吗?”
忍不住溢出颤抖话语,棕色眼眸染上水色,在车辆尖锐的笛鸣声与人群嘈杂中,扼住你手腕的女孩声线像敲击地板的玻璃珠,清晰挤进你叫嚣着逃离的大脑。
家入硝子没有回头。
她紧紧的、大力的抓住你,如同拽住断了线即将飞翔高天的风筝,就算被绷紧的丝线伤的满手鲜血也不会松懈。
“可我就是来拦你了。”反转术式的天才生涩开口,近乎残酷地逼迫自己说出那些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这几乎是将旁观者冷静的皮囊撕裂,隔岸远眺的人为了你跑下河岸,踉跄趟水而来,“他们——他们都问我……”
看惯生死的家入硝子站在路口,她没有回头,你也看不见别过脸不看你的少女是什么神色,夏蝉哀鸣中,熙熙攘攘的人海里,你听见你爱着的人说。
“他们问我你怎么了,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遭遇了什么。”
她轻轻地笑。
“他们,五条悟、夏油杰、夜蛾正道、庵歌姬、冥冥……所有人,所有人都选择问我你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觉得我应该、我理所当然知道有关你的任何事——”
你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须臾间,耀阳自阴沉云层后一跃而起,光染上家入硝子的发尾,有风吹拂,你隐约窥得她眼下缀着的泪痣。
跳跃的光透过婆娑绿叶斑驳落在她身上,沉没于漆黑校服里,荡开少女近乎战栗的喘息。
“最好笑的是。”
家入硝子棕色发丝轻柔,摇曳出柔软的弧度。
“我,居然也觉得,我应该知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呢?
“我觉得我有那个资格。”
——因为害羞啊,她也是女孩子、也会对这种话羞涩的不得了,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能将那种话直接说出口的啊!
反转术式操纵者咬牙,强忍着将这些日子里知道你叛逃的不可置信、慌乱、迷茫咽下,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你,一定要知道答案才行。
这次,她不接受这个结果。
最冷淡的旁观者,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你看。
“告诉我,至少应该告诉我吧,至少——我应该有那个资格知道吧。”
“你看见了什么,你在保护什么,你为什么叛逃……别跟我说精神崩溃的鬼话。”
湿润的暖调眼睛终于看向你,家入硝子上前一步几乎把自己嵌入你怀里,用另一只手去摘你的墨镜和口罩,将你们之间所有屏障统统手动拆除,几乎把自己的身影砸进你眼中,孤注一掷地向你索要一个答案。
你被扑的几乎要向后倒,下意识松开塑料袋去揽住少女的腰身以防她跌倒,袋子里黄橙橙的橘子滚落一地,咕噜咕噜涌上黑白柏油马路,被来往车辆告诉滚动的轮胎碾碎。
酸涩气息弥漫,汽车尾气和沉闷热浪混作一团。
“你最厉害了…”万众瞩目的天才,寡淡情绪的少女,在你概念中无论遭遇什么噩耗、都会在一根烟的时间里抒发低落情绪的家入硝子,抖着嗓子,“心软的笨蛋,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做出那种事。”
“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那么做啊?!”
——你倒是,向她求救啊。
你没想过家入硝子会问你为什么。
因为按照记忆里的剧情而言,就算是在新宿遇到叛逃的夏油杰,反转术式操纵者也是俏皮地来往几句似是而非地话,随后果断当着夏油杰的面有恃无恐打电话给五条悟,让另一个人去阻拦他。
可此时此刻,家入硝子站在你面前,用绝对不应该从【家入硝子】嘴里说出的话质问你事情的缘由。这个事实超出你的想象,导致你被逼得后退几步,给双胞胎买的娃娃也随着塑料袋落在地上,一腔热血往上涌。
棕发少女步步紧逼,“是因为受了太多伤不想做咒术师了吗,那就不做了啊。”
她看着你的眼睛,好像是从中看出了些无可挽回的悲剧,话语更加急促。
“还是为了资料里,那个村庄里被囚禁的孩子?”家入硝子深吸一口气,姿势从扼住你手腕转为捏住你的手,温柔咒力顺着接触的肌肤涌来,“我可是反转术式,我可以治好一切…是那些村民先做错了事不是吗?”
硝子看起来要碎了,平日的冷静似薄冰龟裂,当着你的面摔落砸在地上,迸溅出心碎的声响。
“别说什么,【就是我干的】,别说这样的话。”
明明是抓住你的人,可咒术界珍宝却比被束缚的杀人犯看起来更难过。
可回不了头的,硝子。
是你杀人屠村。
…太好了,夏油君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个温和包容的咒灵操使,依旧是光明磊落的特级咒术师。
如果说,夏油杰想要创造的是【没有普通人的世界】。
那么,你的话——
“因为,我、我想——”你再也忍不住了,你反手拉开家入硝子的手,按住她的肩膀无视周遭议论纷纷的行人,大声说,“我想要一个,能让硝子自由自在的世界啊。”
“这件事是我自己的意志,是我犯下的错,和任何人都扯不上关系。”
“全都是我的错,硝子。”
——奈奈也好,灰原也好,一百一十二条命,全都是我的错。
——我能做到的,这一次我一定能…硝子,这的确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我屠村叛逃才是最好的选择。
家入硝子不说话了。
棕发少女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寡淡的情绪外壳再次凝结,像是身体的本能自卫似的,她强迫自己松手,能操纵最精密仪器的手指却不听使唤。
咒术师最能感知他人情绪。
浓郁的未知情感淌动于家入硝子脸上,她意识到自己没办法阻止你,没办法去救一个不伸手的人。
她带不回你。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你哑然,死寂的沉默。
“那,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目不转睛望着你,须臾间,彻底摆脱云絮纠缠的光线撒下,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暖风浮起浅薄发尾。
家入硝子在你悲伤地注视下,自顾自说着,像是在表演一出冰冷的默剧独角戏。
“那就冬天,我等你等到冬天。”
“等我会做年糕红豆汤了,你就回来——到时候重新买个大一点的被炉让那两个家伙也能挤进来,免得总把腿压上来。”
你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接近于拥抱。
若是你没有放下手的话。
“等我学会了,你就回来。”家入硝子呢喃,抬手,轻轻把你推出去,“现在,快跑吧。”
三个街道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不远处,混乱的咒力弥漫,你们都无比熟悉的辉光劈裂了另一个污浊的咒力源。
五条悟。
也对,家入硝子如今出门,怎么可能真的孤身一人。
叛逃的你不像原著中的夏油杰那般实力强大,榜上有名的你吸引了不少黑市诅咒师的目光。毕竟,只要能拖着你的尸体就能领取丰厚任务金,上层在通缉犯这方面的待遇倒是比咒术师更好。
你就是活脱脱行走的肥肉,谁都能来咬一口,刚叛逃一周败在你手上的诅咒师就有四个。
五条悟,最为跳脱的白发少年,反而没有来见你。
他在保护你。
就算你们只隔了三个街道,就算六眼之下任何细微咒力都无处遁形,就算——
你们心脏相连。
红线能将话语传递。
当年平安夜,醉酒的夏油杰能隔着四层楼的距离向你说声节日快乐。如今的五条悟就能每天拽着胸前飘渺的红线向你灌输一大堆话,核心思想和刚刚硝子质问你的话差不多,左右是【你为什么叛逃】【发生了什么】【喂!理我啊,我知道你能回话!】等等。
你第一次见识到大少爷的喋喋不休能力,期间你恍惚地险些被个追杀的诅咒师割了脑袋。
但你一句话都没回。
桀骜不羁的大少爷在第五天最后一句话石沉大海后同样默不作声,许久,才咬牙切齿冒出来一句。
【有本事,你这辈子就别回来!】
“跑的远远的,离开这里,离开东京。”
暖色眼眸里是此起彼伏的澜波,家入硝子最后,还是软着嗓子嘱咐道。
“…别让自己受伤了。”
家入硝子舍不得你受伤,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挚友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千疮百孔。
可少女依旧如此祈祷着。
“怎么啦,杰,这次回家这么不开心。”
夏油夫人忧虑地摸孩子的脸,已经突破一米八的夏油杰在少年与青年之间,他弯腰任由母亲心疼的掐着脸颊,沉默听着她转头大声招呼厨房里忙活的男人。
“老公!等会儿多炖一个汤,杰都瘦了!”
黑发男人狼狈地自厨房门口探头,活鱼甩尾扑腾溅了他一脸水,此刻正艰难抹脸应下这加菜命令。
“没问题,快把杰放开洗个澡,瞧他脏兮兮的。”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女人踮脚将高出自己太多的少年搂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没注意到以往会羞涩挣脱妈妈怀抱的孩子一动不动,宛如任由春风吹拂簇拥也不为所动的冰冷雕像。
“杰?”
“我在,妈妈。”
咒灵操使卡顿地低头,好似顺从地听着母亲的唠叨,换上家用拖鞋。
他关上门。
【去向他证明吧】
【那是错误的】
夏油杰咀嚼着这两句自他口中说出的话,远超常人的深思熟虑运转。
终于,他看破了最不可能的答案。
你在为谁杀人?
——你在为他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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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夏油杰,生日快乐
结束一天工作的虎杖倭助踏上台阶,首先迎接他的不是乖孙子的脏兮兮的笑脸,而是院子内被玩具塑料铲折腾的一塌糊涂的草地。
虎杖宅是传统日式中产阶级的单层矮房,环抱住宅的围墙表面是浓浅不一的岁月痕迹,大多由雨水蚕食、青苔蔓延为主,简单铺盖的砖瓦缝隙间会长出几根蜿蜒的藤蔓,在酷暑热浪中勃发出浅薄绿意。
院内有那么几处逼仄的土地,当年刚搬进这的虎杖倭助特地从老家挖来几棵小树苗栽种,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樱发的孩子握着原本用来堆沙堡的玩具铲子哼哧哼哧填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脱下工作服,将外套搭在胳膊上的老人。灰白发的虎杖倭助走近,发现难得没有和朋友们在球场疯跑的小鬼拿起平时浇树的喷壶,正往那块明显埋了什么的土地洒水。
“悠仁,今天怎么没有去玩?”
他摸了把虎杖悠仁的脑袋,在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中掏出路过糖果店买的金平糖,“你在种什么,把玩具车种下去可不会结出更多的玩具哦。”
秋季的开始依旧闷热,昨日下了场飘渺的细雨,终于将步入十月也依旧居高不下的温度浸湿,起码没有前段时间走两步就汗津津的难堪。
琥珀色温暖的眸子紧盯手上的喷壶,欢快地应着爷爷的话:“是一个大姐姐送来的种子哦,爷爷。”
“大姐姐?”
老人疑惑重复。
“对哦,是之前那个、我跟爷爷说的,哭的很伤心的大姐姐。”虎杖悠仁仰起小脸,用干净的衣袖擦拭额头滴落的汗珠,眼里是亮晶晶的光,下巴处沾了点褐色的泥壤,“她牵着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来,送了我花和种子哦。”
说到这,虎杖悠仁停顿,随后补充道:“那个男孩子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扎手,但长得很好看,一直抓着大姐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