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处有潮湿的水汽,叶亭宴恍惚想着,从前,他其实是很少跪的。
他生得太尊,长得太顺,又兼年少轻狂,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双腿跪天子、跪母后、跪宗庙,此外连同天地神佛,皆是不屑一顾。
后来命运打折他自诩高贵的傲骨,痛击他不肯落地的膝弯,让他跪了许多从前从未想过会跪的人。
如今卑躬屈膝,已然麻木,他学会了低头、忍耐和蛰伏。
所谓不屈,或许不止有一种姿态。
叶亭宴还在想着这些昏昏旧事,颊边忽地传来细腻触感。
——一只冰凉柔荑,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指尖一一拂过他的眼尾、侧颊、下巴,轻柔缓慢,留下一阵暧昧而绵延的颤栗。
叶亭宴眼珠微转,抬眼便看见面前云鬓疏松的皇后垂着美丽的眼睛,正专心抚摸他的面孔。
云鬓之上,插了一只暗纹精细的玫瑰金簪,她今日佩的玉梳是和田玉制成,洁白素朴的颜色。
可她的举动全然不复那玉的沉稳,若非身在其中,叶亭宴简直不敢相信,向来循规蹈矩的落薇会做出这样的越界举动。
逡巡的手指小心翼翼,给他带来一种万分爱惜的错觉。
他该喝止的,嘴唇微颤,舍不得开口。
密密麻麻的纷乱思绪一齐涌来。
——虽说她改变良多,但总不该至此。
——难道她今日,也是为了他这样一个外臣而妆饰?
落薇不知他心中波涛汹涌,只是小心地抚过那张脸——纤长优美的眼,不点而红的唇,骨肉匀停,风流蕴藉,全然不似将门出身。
分明是一丝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只有那双瞳色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烁时,会流露出一分真诚动人的故人神采。
若非如此,她实在不能明白,为何自己着魔一般,生觉这毫不相干的二人如此相似,相似到连他的血亲都不能比拟。
周遭静了片刻。
“娘娘!”
忽而拔高的声音惊乱了她的思绪,落薇手边一僵,对方却已然避开她的触碰,将头埋了下去。
言语也跟着抖了两分:“娘娘,臣……”
落薇收了手,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原来是本宫错会了叶大人的心思么?巫山之阳,高丘之阻[1]——大人初时便邀约本宫至此,本宫亦问过大人是否知晓此意,大人对答如流,如今你要的,本宫给了,这般惺惺作态,又是所为何来?”
叶亭宴嘴唇微颤,一时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挤出一句:“是、是臣……”
见他慌乱,落薇颇觉新鲜,只是他支支吾吾,半晌没有蹦出完整字句,而天已近暮时,实在来不及多言。
于是她有些遗憾地站起了身:“本宫诚意已表,今日黄昏将尽,大人还是早些出宫去罢,几日后清明出郊大祭,自有你我相见之机。”
叶亭宴并未反驳,也未起身,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臣恭送娘娘。”
落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径自离去。
叶亭宴在原处僵直跪着,直至风将他的展脚蹼头吹落在地,他伸手捞回,才沉沉想起,当初他寻人背诵平仄,相约此地,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们旧时的玩乐之处……罢了。
第17章 偷催春暮(五)
宋澜出了政事堂,应约去披芳阁寻玉随云,尚未进门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下人来报说贵妃先前斗气,听说陛下来,才到帘后整理仪容去了。
宋澜叹了口气,顺着游廊过去,瞧见阁内一片狼藉,束发的绢花落了一地,他毫不顾惜,一只脚踩过去——它们是不会消磨气血的豆沙红色,脏污了,仍能拿出去赏人。
“都出去。”
侍从听闻,忙不迭退出门去,宋澜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片,看向对面珠帘之后的身影,喝道:“你可知你摔的是什么物件儿?钧台之窑,裂变天青的上上佳品,这是给你掷响玩的吗?”
玉随云隔着珠帘哭诉道:“陛下嫌弃我,直说便是了,何须这般拐弯抹角?”
宋澜听她言语,便软了口气:“朕听闻你手臂伤了,立时便来看你,别闹了,出来叫朕瞧一瞧。”
听了小皇帝这句话,屏风后的少女这才止了哭泣,拎着裙摆小跑过来,扑进宋澜怀中:“我还以为陛下今日不会来了呢。”
玉随云比宋澜还要小几岁,天真爱娇的年纪,又是玉秋实的幺女,千尊万贵地宠大的,难免任性了些。
宋澜随口安慰了几句,玉随云便已破涕为笑,开始絮絮同他抱怨起一些不合胃口的膳食,他的手指拂过对方发间的玉饰,反倒觉得自己内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单纯和直接,让他觉得松快。
他在玉随云案前看了几封折子,她毫无兴趣,像只花蝴蝶般在阁中飞来飞去,四处张罗。
直至晚膳时,她才颇有兴味地拖他去用膳,瞧他吃着她亲手做的甜粥,笑得眉眼弯弯:“陛下可喜欢?”
宋澜漫不经心地回道:“随云亲手所制,朕怎会不喜欢?”
玉随云托腮瞧他,突发奇想:“今岁清明与上巳临近,听闻清明出郊,陛下和娘娘要与诸臣同祭,祭祀典仪翌日上巳春猎,妾能否同去?”
宋澜有些意外:“你想随驾?”
玉随云道:“整日在宫苑之内,有些闷得慌,况且父亲亦在,妾也好与他见上一面。”
后妃随侍并不少见,只是玉随云懒了些,向来不喜这些事,每每总要推辞,今番她主动提及,宋澜思索一番,最后还是应了。
大胤在寒食前后各歇三日,第二日恰是假始,宋澜在披芳阁中用了午膳,百般敷衍,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去,回了乾方殿。
玉随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园前,终于卸了面上嗔痴神色,有些疲倦地回宫落座,喝了一盏浓茶。
她坐在堂前瞧着,前天阴雨,今日也不晴,昏昏沉沉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忽地回想起了进宫之前与父亲争吵的言语。
那时她年岁小,不肯进宫,在家中吵闹,说父亲要将她卖入锦绣皇城,不顾血缘亲情,玉秋实闻言怒不可遏,重重拍在一侧桌上。
“锦绣皇庭?你既知锦绣,便该知爹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计较!我烈火熬煎、挣扎数年才为你们换来如今,到你的嘴里,便成了卖儿鬻女的资费?也罢,你今年也十五了,从前没有对你说过的话,今日我也该与你分说分说。”
玉随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父亲发怒,不免有些胆怯,抬手为他倒了杯手边的茶水,迟迟没敢递过去,只是嘟囔道:“女儿也只不过不想为天子妾罢了……”
玉秋实走过来,劈手喝了那杯茶,闻声冷笑连连:“你哪里是不想为天子妾,怕是还有旁的缘故罢?”
玉随云没敢吭声,于是玉秋实平缓了语气,推心置腹地对女儿道:“你生下来便在徽州住了许久,回京之后正赶上咱们玉氏一族的好时候,半点苦头都不曾吃,去哪里都得人趋奉,到何处都是称颂之声,你以为这些从何而来?”
他按着眉心,缓缓道:“爹与先头那位宰辅是同年,他不过沾了父辈的光,得了先帝十分爱重,便出为文人表、入做太子师,苏氏一门三代宰辅,何其熠熠!那时候,爹还只是一平平尚书郎、资善堂中诸王转头便忘的先生。江南盐案时,你长姐夫家受了牵涉,爹手无权柄,一句话都说不得,叫她在青春芳华里为夫家连累,白白断送了性命。”
玉随云自小养在徽州的桃林玉氏本家,长姐比她大了十岁,只在被送去之前遥遥见过一次,印象模糊。
但她知晓这位去了的长姐是爹爹的心病,更不敢靠近,只好安慰道:“爹如今一人之下、权势等身,已不是当初之人了。”
玉秋实瞥了她一眼,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以为从当初到如今,爹走的是一条什么道路?随云呀,你刚出生,爹爹就将你送去徽州,实在是因为爹爹害怕呀!爹怕手中空空,怕护不住你们,怕在刀光剑影之地折损了血肉,立住脚跟了,才敢把你接回来,但如今所行之路,又比当初好走了多少?”
“可是爹爹是今上的老师呀,”玉随云不解道,“儿听闻,今上在资善堂无人问津时,爹就瞧出潜龙之姿,尽心辅佐,如今陛下与爹爹君臣相知,亦是佳话。”
“佳话?”玉秋实自嘲道,“爹也想过,倘若我与陛下能有当初苏文正公与明帝的情分,能得一个‘文正’的谥号做身后名,为我们玉氏挣来这一姓绵延几代的荣耀便好了,可惜陛下不是明帝,我与他之间——”
他敏锐地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我们玉氏一族是大胤的开国大姓,往上数不知出过多少文官武将,可在爹爹拜相之前,也几近没落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殷鉴不远,怎能不早做打算?”
他抓过玉随云的手,攥紧了,玉随云没有挣动,只得听父亲认真地道:“爹扶持幼帝,虽然互相依附,但总归是战战兢兢、浮萍难牵,可你若是进宫为陛下诞下子嗣,一切都会不同!我、我们玉氏一门,都需要与陛下有更加骨血相连的牵系,趁着陛下羽翼未丰、后宫尚且寥寂,你去了,得了上宠,爹爹和兄长未来的仕途、我们家族的荣光,都会有指望的。”
玉随云一时之间无法反驳,只得哭道:“可是陛下与娘娘如此情好,我怎能插足?”
“情好?那只是虚浮的情好罢了,”玉秋实面上浮现了个阴森诡异的笑,“你不必担忧,皇后能再得几年安枕?如今只不过是皆有忌惮罢了,陛下当初登基,借了皇后手中的天子剑和她背后的支撑,不得不专情中宫,也是借此来压着我,时移世易,有些旧事不堪重提,陛下心中,难道就不忧虑么?”
他说到这里,便突兀住口,甩了女儿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随云,并非是爹爹不疼你,你若是能进宫,得了陛下的爱重,那才是保命金身。你自小天真无忧,待来日陛下宫中嫔妃多了,焉知能否有立身之地。如今去了,皇后宽厚,不会为难你的,这相府的福乐窝养不大你,你自去一窥真正的暗夜罢。”
言罢,玉秋实转身就走,并不欲再与女儿交涉,玉随云泪眼婆娑地追上来,唤道:“爹爹,女儿当真别无他途可走么?”
玉秋实没有回头看她,冷道:“相门之下无父女,你若狠得下心,削得了周遭的荣华富贵,分文不剩地去寻你的心上人,他愿接纳你,愿舍了官位同你浪迹,爹绝不相逼,宗谱上除了你的名,只当玉氏没有这个女儿。可他若不肯,你若不舍得,且还顾念一分父母的养育之恩,便好生在家,梳妆待嫁罢。”
他抬脚离去,再无言语,玉随云哭着跪倒,心知父亲所言字字为真,又知爱人不可能抛官弃爵,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一晃两年……
“贵妃娘娘——”
玉随云收回思绪,抬起头来,见是从府中同她进宫的乔内人,便笑了一笑:“撒娇嗔痴,果真是男人最爱的戏码。”
乔内人捧来一盏新茶,低声道:“今日,陛下想必又会往皇后那里去——说起来,皇后倒不是个爱娇的人儿,泥胎木偶一般,贵妃常说皇后睿智,怎地不见她如此行事?陛下原本就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若真闹起来,说不得会为她散尽后宫,如此,贵妃当年也不必进宫了。”
“皇后若撒娇,便不是皇后了,”玉随云吹了吹新茶中的浮沫,漫不经心道,“她如今大权在握,若即若离有何不好?更何况,你们陛下,可受用得紧哪。”
清明当日,帝后携百官出郊行祭。
寒食以来绵延三日的春雨方歇,远天晖光熠熠,彩云流转,呈为祥瑞,一扫近日烟雾云霾为城中带来的萧瑟之气。
这样好的天气里,帝后上皇陵洒酒焚香,诸臣列跪山下同拜,道间缄默。
若逢最高祭典,皇帝需携朝堂众人先拜首阳山,后过皇陵、抵岫青寺、点燃烛楼,至夜间再游汴河,储君亲自主持祀礼,拜宗庙社稷、祭天地神佛。
只是今日不过是清明时节的寻常典仪,不需如此复杂,况天狩三年之后,礼部总会默契地避开汴河夜祭这一环节,昭帝不过十九岁,国朝更无储君。
典仪残破不全,无人敢表。
皇陵的祭祀足足耗了半日,帝后回城登岫青寺时,午时将过,岫青寺便奉上素斋,以此接驾。
宋澜自是不在乎佛家规矩,但落薇总是循例,坚持入寺便男女分食,于是宋澜无奈,只得在一群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去了另一间禅房。
两位司膳女官恭立桌前,将岫青寺奉献的食物一一验毒试吃,反复确认无误后才告退出门,落薇瞥了一眼手边的白粥,状似无意问:“他留了谁随驾?”
烟萝道:“是叶御史。”
落薇用手中的调羹缓缓搅弄着那碗粥,闻言挑了挑眉毛:“他这么信得过叶三?”
上午祭祀典仪之后,诸臣不需随行,门前拜过便散去了,若非皇帝亲口吩咐,叶亭宴断然没有机会伴驾上山。
烟萝答道:“娘娘思量,陛下初至北幽时,其实早将那篇《伤知论》忘了个透彻,是叶大人屡出奇招,御前献策,才得了陛下青眼。”
“小人又寻人仔细问过,说陛下本对他无甚印象,甚至几分防备,但叶大人玲珑心计,又有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叫陛下转了态度,随后北幽一十三天,日日召他问话、同食同行。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宁肯顶着御史台责骂,也要带他回京?
落薇便道:“如此,前日里他又破了西园命案、剜肉自证清白,怪不得呀,怪不得他初入朝局,便能在宋澜面前与玉秋实分宠信,本宫能用之人,确是舍他无二。”
烟萝听了落薇言语,轻“嗯”了一声,她方才一口气述说良多,此时才忖度着下了结论:“但此人多智近妖、能言善辩,他有意与娘娘同抗太师,可用,却不可信,纵是娘娘设计收服了他,他又主动示好,亦不能交心。”
交心,即是诛心。
落薇拨弄着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叶子,摇头笑道:“这般蛇蝎物,谁敢与他交心,若我年纪轻些,哪怕只比如今小上两三岁,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连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杂乱,只进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时中才能启香炉,宫人将残余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靠在雕了简陋木莲的榻前闲倚。
她无有困意,却深觉疲倦,昏昏沉沉之间觉得无趣,心中一动,顺口问道:“在北幽时,那叶三究竟出了什么奇招,才让宋澜扭转态度?”
烟萝蹙眉回忆:“听闻是献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图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画,虽中原文人不喜,却在边塞流传一时。陛下瞧后爱得紧,那画被带了回来,在乾方殿中挂着呢。”
落薇奇道:“是什么样的画?”
烟萝道:“小人记得,画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时消弭殆尽。
落薇听了这话,忽地翻身坐起,一时之间深觉无尽的恼意恨意齐齐涌来,只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内里冰冷,直烧得火红一片、冰寒彻骨。
烟萝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只茶杯,细瓷冰凉,叫她清醒了几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这一腔恨意,实在无从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后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长长的低笑:“果然是同类相惜,他竟用此术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么敢?”
粗喘了好几口气,才将翻涌情绪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红的眼睛,感觉指间有水痕,她一一拭去,开口向烟萝解释。
“丹霄是天之至高处,神灵居至高处,引光雷闪电入世——灵晔是他的字,意为太阳,意为闪电,这图名便是说……光明激荡之物,业已踏碎。”
这样一幅图,是为了纪念宋澜隐晦的功勋啊。
说了这番话,落薇再不能安坐,干脆趁此机会卸了黄金顶冠,连烟萝都没带,独自一人往岫青寺后山幽静无人处散心。
后山上有亭台和旧殿,平素也有佛门子弟在此清修,只是岫青寺今日为了接驾,特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落薇沿着禅房后的石子路缓缓地走了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一无名旧殿。
这旧殿空空荡荡、未挂牌匾,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近了些,才见殿中有一处地面坍陷,原是下有密道,石莲地砖被挖开后,没有再回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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