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约莫是知道的,自己不会让她死在这儿,所以半点也不惧。
但这个举动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伸手夺过她手里的东西,那把精致的刀刃在他手心鲜血淋漓,顺着指缝滴到白衣上,像朵朵红梅绽开,绚烂刺目。
他曾因她一句‘你穿白衣好看’,每次来见她都会换上她会喜欢的这身雪白。
也带着自欺欺人的,觉得穿的干净些,面对她时,会心安些。
“骗子。”
他低哑着骂,“没良心的小骗子。”
江妧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快要功亏一篑的冲过去抱抱他,想要说声对不起。
可最终也只是偏开头,不再看。
谢长临用内力将刀刃化为乌有,只余精致的刀柄落在地上,像是砸在两人心头上。
“娘娘,你的命如此不值钱,随时可以死,是么?”
江妧已经说不出话,背对着他,隐忍到了极点,声音都有些变形,“掌印,你的血弄脏了本宫的地。”
谢长临默了许久才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得。”
“咱家一个肮脏的阉人,自是配不上娘娘的。”
他折下一朵窗边的玉兰,不紧不慢的置于桌上。
“谢谢娘娘,赠了咱家一枕槐安。”
眸中带着梦醒的破碎与绝望。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才缓缓扭了扭发酸的脖颈,慢悠悠走出长乐宫。
身后的江妧跪坐地上,掩嘴泣不成声,最后毫无防备的吐出一口血,同他滴在地上的几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谁是谁的。
第112章 不过是个小畜生
三月初,院中的桃花开了,就像落下的胭脂云,朵朵娇嫩到仿佛吹一口就能化成水。
巧巧将谢岁安从外头接回来时就看到江妧正靠在那棵流苏树与桃花树相间的秋千上,秋千不紧不慢的晃动着,而上头的人神色恍惚,毫无生气。
她抱着谢岁安走近,心疼的唤了声,“娘娘,可要用些点心?浣嫔娘娘和许贵人又新学了几种江南糕点送了过来......”
江妧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谢岁安从巧巧怀中跳下,又一跃到了江妧怀中,它的毛发又长出来了,虽不似从前那般长,摸着却实在舒服。
它主动在江妧怀中滚了一圈,奶声奶气的喵叫着。
江妧终于回神,伸手抱住它,扯出一抹笑,仍是什么都没说,仰头望向那棵已经比刚送来时粗壮很多的流苏树。
“巧巧,桃花开了,本宫的流苏树怎么还不开花。”
巧巧听着她有些破碎的声音,眼眶兀的红了。
自上元节后的第二日,她冲进殿内看到江妧在地上一下下呕血,哭的撕心裂肺后,太医来看过,只道悲切过度,需好好调养。
巧巧猜到她同千岁爷闹了矛盾,本以为江妧会悲伤几日,可第二天就看她恢复了正常。
只是,一个人的笑是看得出变化的。
她好似很正常,不哭不闹,只有贴身照顾江妧的巧巧才知道,她宛如那窗台的玉兰,正一日日枯萎着,保不定哪日就会开败凋零。
近两日就更明显了,那张娇俏的脸上没剩多少肉,再看不到笑,只是日日躺在院中的长椅或是秋千上,看着那棵流苏树,一看就是一整天,谁也不想见,连最爱的点心都不吃了。
“娘娘,花匠说,流苏树是四月份才开花呢。”
她本想道当时千岁爷说过,犹豫了一下又不敢在她跟前提,怕戳了伤心处。
江妧长叹一口气,像是无意识的在喃喃,“四月,好久啊......”
巧巧不忍,强笑起来,“娘娘,这几日没处理后宫事务了,皇上还差人来问呢。”
“谁爱处理谁处理去吧。”
“......程小将军昨儿个回宫了呢,只是不知为何,只他一人回来,南中大将军却还在边关。”
“他约莫是赶回来接婉贵妃吧。”
“咦,那婉贵妃岂不是很快就能出宫了?”巧巧故作轻快同她搭话,“娘娘要不要见见婉贵妃?她这几日也来过几次了,很是关切娘娘呢。”
“不想见,谁爱见谁见。”
巧巧一噎,又飞快想起王有才传来的消息,同江妧说着朝堂现在有多乱
皇帝和江文山日日打擂台,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起了不少争执云云。
本以为她会给点反应,毕竟娘娘最怕他们不和谐了不是吗?
可江妧只是懒洋洋听着,“他们爱干嘛干嘛吧,本宫不想管。”
巧巧实在找不着话茬了,紧抿着唇,“娘娘,您别这样......”
江妧这才回头看巧巧,舔了舔干裂的唇,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乖巧巧,别担心,本宫没事。”
她只是有些自暴自弃了,反正自己任务也完成了,就等结果呗。
江家前两日来传来消息想见她,大抵只是想关心一下的,但她不敢见,是真的不敢。
当时还信誓旦旦的答应他们,会管住谢长临。
可......
王有才正正好好从外头进来,低着头,手里抬着一个红布盖着的东西,语气很沉,“娘娘,司礼监又送东西来了。”
江妧脸上看不出情绪,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第几个了?”
“十八,户部侍郎......”
——第十八颗脑袋。
记得他第一次送来‘东西’时,巧巧掀开红布就被吓到尖叫,那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双目怒睁,像是在狠狠瞪着眼前人。
江妧却面无表情的让人把脑袋埋了,慢悠悠的‘啧’了一声,“封后大典那日他还知道把脑袋洗洗。”
现在就这么把带血的送来给她看。
后来每隔一两日便送来一颗,还告诉了名字,大多是朝中官员。
巧巧被吓了几次也变得平静了,只是和王有才暗暗腹诽,这是送来报复娘娘吗?
九千岁也太幼稚了!
江妧对此淡笑不语。
他哪里是报复吓唬?虽日日念她是个娇气包,但也知晓江妧不是不敢见血的小娘子。
谢长临只是在问她:‘真不管我?’
“幼稚是幼稚了点。”她起身,把谢岁安放下,“反正杀了一个,很快有新人进朝,爹爹会把关的。”
她生了个懒腰,“本宫乏了,进去歇会儿,晚膳不用备了。”
“娘娘......”
她这个状态又持续了两日,终于有了件足以让她高墙崩塌的事。
——谢岁安死了。
它在风和日丽的大阳天,如往常一般跑出去玩,却再也没回来。
巧巧找到的时候猫身已经僵硬,冰冷的躺在冷宫墙角下。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只猫是皇后的,没人敢欺负。
“许是冷宫里哪个不长眼的,娘娘,奴婢这就去找人!”
江妧却摇了摇头,呼吸沉重,“这笨猫自己摔死的。”
巧巧捂着嘴,“可它这般聪慧......”
而且它是猫哎,平日跳多高都没事,怎的说把自己摔死就摔死了?
江妧却只是坐在石凳上,定定看着谢岁安的尸体。
前一日还趴在江妧枕边舔她的脸。
“呜......”
江妧再也绷不住,哽咽出声,从强忍着到崩溃大哭,不过片刻。
她终于把这半个月的难过发泄出来了。
正因为它太过聪慧,拿自己来换江妧将情绪发泄一场。
她真的快难过死了,不是因为在人间不能和谢长临在一起。
而是知道,自己永远也牵不到谢长临的手了。
她这样对他,谢长临回了天上,也再不会想起她。
长乐宫里回荡着江妧毫不掩饰的悲切之声。
兀的,墙头坐了许久的红衣男人缓缓出声。
“不过是个小畜生,值得娘娘哭成这般?”
江妧正抱着自己陷入悲伤,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
但她没有抬头,只是稍稍停下哭声,埋在臂弯闷闷道,“它不是小畜生。”
“它叫谢岁安,有名有姓。”
说到这她才抬头,湿漉漉的眼看向墙头的人,他隐在桃树背后,只有个大概轮廓。
只一眼,积了半月的委屈翻滚而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哽咽着,微微扬声,固执的重复,“谢长临,你不要说它是小畜生。”
因为她也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小猫咪。
呜呜呜。
墙头上男人的红衣被风吹得飘扬,他一动不动,俊朗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眸沉如水,静静看着底下哭成泪人的小姑娘。
待人稍稍停下,谢长临才不紧不慢吐出几个字,“娘娘瘦了,真丑。”
“丑你还来看!滚蛋!”
谢长临捻下眼前水粉色的花瓣含进口中,视线未移,似笑非笑道,“脾气愈发暴躁。”
说完跳下,不紧不慢的朝江妧走去。
宫人都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他慢条斯理的附身,手撑在石桌上,同江妧对视,“咱家昨儿去了趟江家。”
“娘娘猜,江家人此时是否安然无恙?”
江妧蹙眉,“你......”
“啧,没法找娘娘出气,只能换别人受些罪了。”
见她不说话了,谢长临眸中一动,终是没忍住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指尖还眷恋的摩挲了两下。
冰凉的触感袭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江妧垂眸,只是低声道,“你可以朝本宫撒气。”
末了还尽职的嘲讽了一句,“九千岁手眼通天,要弄死个皇后还用拐弯抹角么?”
他低嗤了一声,收回手,站直身子。
若是舍得,他便不是日日送些脑袋来提醒她了。
“娘娘也知道咱家手眼通天。”他垂眸看她,“娘娘同皇帝在乾安殿的话自是逃不过咱家的耳朵。”
话落,他静默了片刻,补道,“包括娘娘那一句。”
——我爱他。
那日他是如何回去的连自己都没不知道,到了瞿宫就禁不住铺天盖地的杀意,腥红着眼把几个人随手掐死了,险些连荣庆都没逃过一劫。
待傍晚才自虐般问起江妧和桓承在乾安殿做了什么。
听到江妧说的那些话时,他便有些受不住的弯下腰。
所以,她为何这样?
很多次谢长临都想当面问她。
可他已经卑微过一次。
只能每日割个脑袋让荣庆送去。
不是要他别滥杀无辜吗?不是要他俯首称臣吗?
怎的不把他拴在身边看着?
越想越觉难受,他谢长临那么多年没她也过来了,现在还能不习惯了不成?
事实证明,真不行。
没她每日娇软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没她闹着叮嘱要在睡觉时抱紧她,没她在熟睡后轻微的鼾声。
夜不能寐。
听荣庆说,她如往常一样,还是每日寻着法子打发时间,好似没什么变化。
他在摔了杯子后,几次在夜深人静时敛着气息翻窗到长乐宫。
床上人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脸色也肉眼可见的差。
这叫安然无恙?
本是想来把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给掐死,却在看到她时又气又心疼。
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非得问清楚,死也要死明白才是。
“不给咱家一个解释?”
“嗯?小骗子。”
江妧快把手心掐出血来,“千岁不是知道,本宫最爱说瞎话么?”
她目光淡漠,“千岁要是爱听,本宫现在也可以说,但假的,听着会舒坦么?”
“嗯。”他只是轻描淡写的点头,“假的也好。”
只这一句,江妧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她像是气极了,冷哼一声,“千岁有这闲心同本宫谈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情情爱爱,倒不如去多杀几个人来的痛快。”
谢长临被她一凶,不作声了。
在江妧以为他生气的时候,听见他清冽的嗓音,“当真是因为咱家杀人才惹你生气了?”
如那日一般,带着几分卑微的哄。
江妧都想揍他一顿。
这傻子谢长临,能不能洒脱些啊?
为什么放任自己低入尘埃?
江妧觉得自己一向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她曾因那一眼心动可以坚持不懈的寻他百年,愿意耗尽修为只为争几个朝夕,哪怕经过很难捱,但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抗下其中挫折。
现在亦然。
她决定成全他的劫难,同样可以坚定自己内心,痛到死也得独自忍下。
所以她变本加厉的吐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谢长临,本宫腻了,确实想尝尝齐全人,所以不会再去找你了。”
“先前待你的好也是半真半假,本也不费力,你这么好哄,本宫随意几句甜言蜜语你便沦陷。”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司礼监掌印脑子里只剩些情情爱爱,保不齐躲着笑话呢。”
她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语言。
口都有些干了,才见他不为所动,只是用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终于停下,冷冷偏开头,“掌印大人,日后无事也莫要来长乐宫了。”
一顿,艰难的呼出口气,“也莫要在傍晚跑来房顶上奏琵琶了,本宫不爱听。”
周遭一片寂静,王有才和巧巧极力隐藏自己的呼吸,最开始没走是担心他对江妧做什么,现在想走,可来不及了。
都觉得自己脖颈凉飕飕的,可能下一刻就要落地。
同那些被送来的脑袋一样血淋淋.......
半晌,只见那位爷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娘娘说的心里话?”
“不然呢?”
“那娘娘哭什么?”
江妧这才发现自己眼泪就没停过。
她想离开这里,可刚提起步子,就听到他低哑的声音。
“来咱家怀里哭。”
好似方才她的那些恶言恶语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在江妧发愣的时候,人已经被扯到那微凉的怀抱。
自以为坚定的意志力被击溃。
江妧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谢长临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脑袋,幽深的墨眸阖上,掩去里面深埋的几分痛楚。
在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曾出现过一轮弯月,皎洁的光照亮他,温暖且坚定地告诉他,
“月亮是你的,永远都是。”
如何也不愿再回到黑暗中独自做囚兽撞到头破血流。
他只知,自己拼了命的想留住那一抹光亮。
见状,巧巧和王有才终于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退下。
江妧很快缓过劲,瓮声瓮气的问谢长临,“本宫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你怎的半点不生气?”
“怎可能不气?”谢长临指尖滑落,去捏她的耳垂,“只是舍不得怪娘娘。”
“你真是笨死了!”
“那咱家再问一次,还要不要咱家?”
江妧沉重的闭上眼,“你会怪本宫的。”
“不会。”
他甚至是不问缘由的笃定道。
江妧当即胡诌,“若是本宫要杀你呢?”
谢长临低下头,将她脑袋掰正,同她额头相抵,神色柔和又真诚。
“只要娘娘想,咱家双手递刀。”
江妧现在只想爆粗口,去他娘的历劫吧,这么蠢的谢长临哪里历得过去?
可怪不得她了。
安慰完自己,她这才回抱住他,“对不起啊......”
说了那些刺他心窝的话。
谢长临顿时觉得头顶的乌云尽数散去,她的眼泪如一场春雨让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花来。
其实于他而言,江妧认为难听的话,不过是他小半生里听过无数贬低话中最没有杀伤力的,就是他那日自嘲的话都比她说的狠些。
只不过是经由她口,才化作了刀刃。
劳什子真的假的,他只信自己感受到的。
她的情谊向来炽烈,早在他心上烙下烫印了。
娇气包连骂人都不会。
该指着他说,你这阉贼哪里配得上本宫?
该说,本宫嫌弃你了,同你相好让本宫觉得恶心!
这般,他大抵才会放过她。
也庆幸,她没说。
“不哭了,咱家不怪娘娘。”他轻声哄着,太贪恋她在怀中的感觉,忍不住勾勒出一抹笑意,嘴上却一如既往的吓唬着,“这次再骗咱家,咱家就真要娘娘小命了。”
“你就这张嘴厉害。”江妧闷闷的反驳,唉声叹气了片刻,忽的拉起他手,在那小臂上重重咬下一口,用尽浑身力道,将那处生生咬出血来。
谢长临只是看着,任由她发泄,还赞了句,“娘娘嘴也厉害。”
江妧瞪他,接着凶巴巴地掀起他的衣袖,指着带血的牙印道,“若你日后要怨本宫,便看看这处,要怪就怪你自己,明白吗?”
“明白。”
江妧撇嘴,霎时委屈又心疼,低头覆上嘴,欲将血舔净。
谢长临却止住她的动作,“咱家血可不干净。”
江妧想到那日自己说他血弄脏了长乐宫的地,他便嘲自己是脏的。
她垫脚去亲他嘴角,神色委屈,声音也很小,“长临不脏,那日本宫说的是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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