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薛太尉,秦州必反,恐怕会第一个就要拿宋逸祭旗。
“臣领旨。”
宋逸再度回道,语气坚决。
萧昱微微攥紧了手指,转身背对着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去九死无生,他心知肚明,依旧坦然赴死,果真尘外士,难与众木同。
萧昱不知道还能再嘱咐他什么了,只能问他,“还有什么心愿吗?”
宋逸眼眸一暗,道:“家中老母,体弱多病,愿朝廷抚恤之。”
“准。”
萧昱毫不犹豫,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请求。
宋逸没有再继续请求,气氛安静了很久很久。
萧昱转身,看着他。
宋逸低着头,整个人被淹没在沉默之中,很久之后,他才犹豫着,缓慢开口。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昱眼神一动,“你说。”
宋逸手指微攥,艰难开口,“臣任显阳卫尉多时,既为皇后三卿,临行前,臣想当面跟皇后辞个行。”
萧昱心中一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轻吐出两个字——
“准奏。”
临行前一日,宋逸交接好卫尉府事务后,便来跟魏云卿辞行。
他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行礼后,于帘后落座,与魏云卿隔帘相望。
魏云卿并不知道那道手书密旨,还以为只是如先前征召薛太尉还朝一般,也只是一次普通的传旨。
寒暄了几句公务上的事情后,宋逸才提及辞行。
“臣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特求陛下允准,来跟皇后辞个行。”
魏云卿客气跟他笑道:“堂舅此去,便是要立下大功一件,回来后,陛下一定会好好奖赏你的。”
宋逸沉默着,他此去,只怕是九死无生,这一面,不过是为了做个最后的道别。
他大胆抬头,往魏云卿方向看了看,可她坐在帘幕后,他根本看不清她。
他黯然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窗台梅瓶了那修剪整齐的梅花,突然道:“梅花又开了。”
“是啊,如今开的正好。”魏云卿目光也看向那一片梅花,“堂舅也喜欢梅花吗?待会儿让宫人折几枝,给堂舅带上,带回家给阿婆一起赏一赏这片风光。”
“嗯。”宋逸应着,“臣喜欢。”
“那就让宫人给堂舅带几支。”
宋逸没有接话,他垂眸,迟疑了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告诉魏云卿,“臣在西山,种了一片梅,已经种了十一年,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皇后能看上一眼。”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如同被蜜蜂蛰到,刺痛了一下。
十一年……
她呆呆的,一语不发,整个人都僵住了。
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太师府梅花树下,她折了一枝梅送给他,告诉他——
“梅花坚贞,不屈世俗,堂舅不要在意世人的议论,以后,你一定可以如这凛冬的梅花一般,逆风而上,迎霜绽放。”
他竟然……
宋逸依然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模样,仿若刚刚的话都不曾说过,只是起身时的动作有着几分慌乱无措,他向魏云卿俯身作揖,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魏云卿跟着起身,她张了张嘴,想喊他一声,喉咙却是一个字的音也发不出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脚下如同生根,再无法前进半步。
宋逸啊……
第122章 赐死
夜里, 魏云卿在案前点了一盏灯,殿中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她静静坐在那一圈光晕中。
她从未想到,自己幼时一时善念而说的话, 竟然让宋逸记了这么多年, 他还把自己送他的梅花移植培育,种成一片茂林。
他的父亲, 让他自幼遭受了太多白眼嘲讽, 一句无意的鼓励, 就足够在他心里扎下温暖的根。
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都要忘了, 他却感激了这么多年,魏云卿心底一阵感慨。
可他若真的爱梅, 就当知道梅花本就坚贞。
一阵风吹进殿中,小烛微颤着,她伸手, 手掌半弯着, 护着那一团颤抖的火苗,微弱如豆的火苗, 顷刻间,又变得活力昂扬。
烛火笼罩在她的容颜之上, 整个人生机勃勃。
夜深后,萧昱来到显阳殿,静静走到她身后, 手臂圈在了她的腰上, 和她一起被圈禁在这一团光晕中。
“在想什么?”萧昱问她。
魏云卿回头,脸颊微扬, 和他的脸颊亲昵相蹭着,“在想,我曾经以为很清楚的事情,一瞬间似乎又看不懂了。”
“点上这小烛,足够你看清了吗?”
魏云卿摇摇头,看着灯火朦胧下天子俊秀的容颜,握住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问他,“你到底让宋逸去做了什么?”
萧昱手臂微微僵硬,语气微不自在,“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他跟我说了很奇怪的话,仿佛说完了,此生就再不复相见一般。”
“那你回应他了吗?”
魏云卿摇摇头,“他说完就走了。”
萧昱若有所思,他相信宋逸的分寸,可如果宋逸出事,魏云卿一定会愧疚,这件事,说大了是为家国大计,说小了,也是为了宋氏一族。
他告诉她,“朝廷连发十几道诏书,薛太尉均不奉诏。此次征召,是最后一次了,若薛太尉再不还朝,令天子威严扫地,那就没必要留他了。”
“你要杀薛太尉?”魏云卿心中一紧,攥紧了萧昱手臂,“那宋逸此去岂不是九死无生?”
难怪,他果然是把这次见面当永诀了,魏云卿心底微微沉重。
“既是密诏,就必须要有可靠的人亲自去传旨,以免节外生枝。”
“那他知道吗?”
“朝堂之上,百官对此心知肚明,故而无一人敢去宣旨。他是主动站出来的,他很清楚会有什么下场,可他必须去,这是朝廷公务,也是家业责任。”
魏云卿微微愕然看着他。
“他是宋氏子弟,他此行,是为宋氏去。”
秦州,雍城,细雪微落。
宋逸与萧泓一路轻装简行,经过数日奔波,终于抵达秦州。
天子为他们暗中配备了最精良的护卫,可此番深入虎穴,里边若真的出事,恐怕也来不及救他们逃离秦州。
碎雪落在身上,孤直的青年身上愈发透露出几分清正,二人勒马,注视着远处高大巍峨的城墙。
马上就是除夕,城门上一片张灯结彩,车马喧嚣,城中百姓官员各自出城归家团圆。
“殿下就在城外等候吧,我独自去传旨就行。”
萧泓摇摇头,拒绝道:“不行,我跟你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去。”
宋逸面色凝重,郑重道:“陛下有密诏,殿下恐不宜闻,殿下就在城外等候,除夕子时一过,若我没有出城,殿下就立刻离开秦州,不要回头。”
萧泓蹙眉,“密诏?陛下到底要你来做什么?”
宋逸沉默着,驱马往城内走去,“陛下密旨不可为人知,殿下别再问了,记得我的话,一定不要进城。”
言罢,飞驰入城。
萧泓看着他决然而的背影,心中微沉。
天子诏书来的那一日,刚好是除夕夜,秦州下了一场大雪,庭院白茫茫的一片。
薛太尉坐在廊下,正在和何参军一起下棋,一旁的小土炉上,水壶滋滋冒着热气。
宋逸宣旨后,薛太尉接了旨,却并不点头奉诏。
宋逸看着那盘棋局,道:“还有一道密旨。”
薛太尉抬眸看着他,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
宋逸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将一块当归,一壶鸩酒摆在案上,“陛下算好了时间,下官抵达秦州时,当是除夕,所以又命下官带了贺岁酒赐给明公。”
说完,才将天子手谕交给了薛太尉。
薛太尉拿着手谕,并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不解地拿起那块当归打量着,“当归?”
宋逸道:“陛下要下官转告明公,先前齐王殿下侍妾吴氏顺利产下一子,皇室后继有人,可惜吴氏却难产血崩了。”
薛太尉眼神一动,愕然抬头看着面色无波的宋逸,脑中嗡嗡一片。
产子,血崩,当归。
一连串暗示连在一起,他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心乱如麻,他即便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拿薛皇后去刺激他们姐弟啊,那是他的妹妹啊!
可裴雍是他的人,他做的,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薛太尉立刻打开手谕,看到纸上的十六字后,目光微滞。
奉诏则当归,抗旨则饮酒。
两道诏书,他只能选择一个。
薛太尉呆呆看着那道手谕,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一直视如孩童的天子,如今已经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君主了,他明明将要赴死,心底却有着莫名的欣慰。
他想起了他的妹妹,如果她在天有灵,是否也看到天子的成长呢?
“ 明公?”何参军忐忑发问,“陛下有何指示?”
薛太尉面色如常,没有回答,他把手谕又重新封了起来,放在了棋桌下面,继续跟何参军下棋。
“同我把这盘棋下完吧。”
何参军心中惴惴不安,落子时,手指犹在颤抖。
宋逸在一旁,静静等候薛太尉的选择。
薛太尉神情自若,前几日,秦州来了一位故人,他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他还活得这么好。
故人与他共论《道德经》,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劝他退去。
薛太尉一手落子,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那块当归,手背上青筋隐隐颤抖。
当归,当归,胡不归?
可他的归路在何处呢?
他想起妹妹初为太子妃那一年,他与曾经的先帝,年轻的太子,彼时年少,意气风发,相约一起匡济天下。
刚步入仕途那些年,他年少热血,满怀壮志,力求改去朝堂的所有沉疴陋习,几年经营,终掌大舵。
可在这朝堂权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浸染下,不知何时,他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沉沦。
掌舵的手,开始玩弄起他曾经最不屑于的阴谋权术。
面目全非,令人憎恶。
他以为他拥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他的妹妹,就可以实现他们的理想,殊不知他的权欲,却亲手将妹妹送入了深渊。
是他,害死了薛皇后。
随着他的官位越来越高,朝野关于薛皇后的非议之声也越来越多。
他想起萧昱刚出生那一年,朝野上下都在指责薛皇后狐媚专宠,诽谤薛氏准备暗害天子,扶持幼子登基,由薛皇后临朝称制,薛太尉总领朝政。
而如今的皇后,也在承担着如当年薛皇后一般的压力。
而他,却成了他曾经最憎恶的那一类人,他像当年那些非议攻击薛皇后的人一般,也做尽手段攻击着现在的皇后。
薛太尉眨了眨眼,视线微微模糊,天子想杀他,是应该的,因为当年先帝,也是这样维护薛皇后的。
宿命流转,他们父子会选择一样的路,而他却再也没有归路了。
棋盘渐渐铺满,大雪静静落下,廊下的灯火发出朦胧的光线,鬓间的不知何时冒出的银丝,闪着冷光。
这两年,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了,如今似乎都看不清棋盘了,真是老了吗?
薛太尉心不在焉,何参军亦不敢全力以赴,落子之时,犹在思索,如何能让薛太尉不着痕迹的赢了。
薛太尉落子,他又想起自己主持度田那一年,世家反对激烈,对薛皇后的攻击愈演愈烈,面对流言,先帝置若罔闻,依旧给他绝对的信任,他们顶住压力,同心协力,力求变革。
然后,意外发生了,这一年,薛皇后在生产齐王时,难产血崩,意外驾崩。
妹妹的死,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
那时的他,空有高名,没有兵权,没有兵权支撑,官位再高,都不过是无本之木。
冒进改革,没有兵力保驾护航,怎么可能成功?
薛皇后驾崩了,可他们甚至连追究薛皇后死因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忍痛强咽下这个教训。
先帝遭此打击,意志消沉,不得不中止了度田,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而他,经过多年的经营,终于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了给薛皇后报仇的能力,把始作俑者家族连根拔起,将秦州兵权收入手中。
可有了兵权,有了底气之后,他却再不如当年一无所有的时候那般满怀壮志了。
他一改曾经强势的为政风格,处事愈发谨慎犹豫,三思后行,无非是不想再有人因自己的冒进受伤害。
可如今,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如他的妹妹一般死去,当年的悲剧循环往复,又在他的面前上演,齐王将要承受比他当年丧妹之痛,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及,无尽愧疚。
薛太尉长吐了一口气,在棋盘落下最后一子,闭上了眼。
曾几何时,他那被复仇的恨海蒙蔽的初心,却再也看不清了呢?
他的入仕初心呢?
沉沦,难道是他唯一的出路吗?
一局毕,胜负未分。
薛太尉将剩下的棋子扔入棋盒,若无其事的收拾着棋局,待棋局收拾完毕,才取出棋桌下的手谕,缓缓道:“圣上赐我一死。”
何参军大惊,手中的棋子哗哗落地,连声劝谏,“明公岂能这样束手就戮,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如反?”
薛太尉摇摇头,薛氏一族百口人命都在京城,都在天子手里捏着,他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这场较量,他终是败了。
薛太尉起身,返回斋中,提笔研墨,写下答书,交给了宋逸。
宋逸默然将答书收入怀中,心知薛太尉已经做出选择了。
兵权卸了,薛氏便彻底跟秦州世家撕破脸,于士族无容身之地了。不卸,他要么死,要么起兵清君侧。
可是,如今后位上的女子,不是和他的妹妹一样无辜吗?他要清什么啊?
他的权欲,已经害死薛皇后了,还要再害死她一回吗?
他进退维谷。
薛太尉端起毒酒,视线看向看着廊下的茫茫大雪,一路至今,这一身兵权,卸与不卸,都由不得他自己了,他终是不能卸啊!
他端着酒杯,遥敬建安方向,依旧坦然对何参军道:“可惜此酒,不能相劝了。”
一饮而尽。
“明公!”
何参军扑通跪倒,痛哭流涕。
酒杯脱手,薛太尉走向廊下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容赴死。
当初的志向,早已模糊的不成模样。
他不由自问,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权欲熏心吗?
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落了一身去,拂了一身满。
“好一场大雪啊……”
望建安,前程渺渺鬓斑斑。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青泥小剑关,红叶长江岸。
君恩负,故乡远,将去千里不复还。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秦州府上下混乱一片,宋逸趁乱悄无声息离开了秦州府。
时近平旦,城门将开,宋逸在城门开后的第一时间驱马出城。
萧泓还在城外等候着, 他没听宋逸的劝告, 子时之后,依然守在城外等候消息。
看到宋逸出城后, 萧泓长舒了一口气, 立即驱马迎了上去, “景逸。”
宋逸愕然,“殿下怎么没走?”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独自走?”
宋逸面色凝重, 扬鞭驱马,马蹄下碎雪翻飞, “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萧泓见他神色很不寻常,心中一沉, “怎么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日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声音被风吹散, 可萧泓还是一字一句听清了那几个足够震塌心底防线的消息。
“薛太尉薨了。”
萧泓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与此同时, 何参军召集文武官吏商议后事。
秦州文武皆服孝跪坐于灵堂。
何参军愤慨对众人道:“皇帝不念旧恩,罔顾人伦孝义,为妖后所惑, 派宋逸传旨, 枉杀忠良,实则昏庸, 不配为人主,今当起兵,为公平反。”
底下众人愤然赞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秦州主簿则反对道:“太尉临终前,令我等散去兵众,归顺朝廷,何故起兵,自取灭亡?”
何参军脸色一沉,薛太尉服毒后,弥留之际的嘱咐再度在耳边回荡——
“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我死之后,释兵散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上策也。退据秦州,集中兵力,谨慎自守,贡献不废,中策也。调兵东下,攻打建安,寄望侥幸,下策也。”【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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