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我不是个大度的皇后,我就是个妒妇,总幻想着我的丈夫会只爱我一个人,可他是天子,注定不会只属于我,我不该妒忌,我不该阻止陛下选妃。”
“魏云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叫了她的名字,第一次,连名带姓,完完整整的叫了她的名字。
他生气了。
“陛下想要多少女人都会有,想宠幸谁都可以,我绝不会再嫉妒。”
萧昱眼眸染上一层灰暗,语气掩不住的失望,“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不能随意宠幸个女人吗?”
魏云卿倔强不语。
萧昱冷笑,自嘲道:“士族欺我,辱我,藐视天子权威,曾经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看来,是我错看了,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负心。”
魏云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难以言述的失望涌上心头,她认真而坚定地告诉他——
“臣妾真正视陛下为君主,视陛下为天子,臣妾夙兴夜寐,恭谨侍奉陛下,未敢有一日懈怠。”
萧昱看着她。
“陛下觉得自己是被操纵的傀儡,那我呢?”魏云卿拍着胸口,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哽咽道:“我与陛下夫妻一体,陛下若是傀儡,那我岂不是傀儡娇养的宠物?”
她岂不是连傀儡都不如?
“我亦可怜。”
她也不过是个被家族送进宫的政治牺牲品啊!
萧昱怔怔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起。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有着最名正言顺的身份。”魏云卿无言流着泪,凛声质问,“权臣又如何?他们谁敢真的谋朝篡位,改朝换代?那些世家,他们谁敢?”
萧昱心中大震,魏云卿的话,让他如遭雷击。
如此大逆不道,世家心照不宣,却缄默不言的话,她就这样说出来了?
至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魏云卿,过往,他只当她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以为宠着、哄着就可以。
然而实际上,她懂,她什么都懂,有皮里阳秋,只是嘴上不说。
“陛下觉得不满,想要改变这一切,那就去夺回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萧昱惊愕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皇后,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她走近一步。
魏云卿却后退了一步。
她躲避着,已然恢复了冷静。
“臣妾,失言。”
她不该妄议朝政,她僭越了。
“臣妾,告退。”
萧昱脚步一顿。
魏云卿失魂落魄,返回了显阳殿。
天黑了。
殿中光线昏暗,小烛随风明灭,夜凉如水,她在殿中徘徊着,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鬼使神差的来到那个楠木柜前,打开,摸索着找到里边那件白狐大氅。
那件,天子为她披上的白狐大氅。
入宫后,自有皇室为她准备的里里外外符合皇后身份的服制,在她寥寥不多带进宫的物品中,她始终有把这件大氅带在身边。
她抱着狐氅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滚滚滴落在白色的毛皮上,翻滚着颗颗滚落在地。
她以为嫁人后,就可以逃离博陵侯府,脱离母亲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温顺娴淑的妻子,她的丈夫就会爱她,她就可以和她的丈夫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走完一生。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
她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抱负,她只是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正正常常,安安稳稳生活,可如今才发现,她的一切似乎都再不得安稳。
母亲在利用她,外公在利用她,天子也在利用她。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用心的去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身边的人却不是如她一般单纯的爱她。
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被明码标价。
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
那一夜之后, 反倒成了萧昱无颜再见魏云卿。
她过往一直都很温顺,很听话,萧昱本以为暂时冷落她两日,之后再哄哄她, 便又能和好如初了。
可她生气了, 而且,对自己发了脾气。
萧昱长这么大, 第一次体会到了, 什么是不知所措。
今日, 萧澄到门下省上值时,魏太妃还特地让他带了些自己做的饼饵点心, 嘱咐他给萧昱带去。
侍中是门下省长官,常置二人, 因是天子近侍,出入宫廷,参闻朝政, 多由皇室宗亲和名儒贵戚担任。
齐王初拜官时, 便是领了侍中之位,后因刘司空薨, 齐王领司空位,才以广平王萧澄为侍中。
午间闲暇时, 萧澄打开食盒,有些拘谨的将点心摆在了萧昱面前。
“母亲做了些点心,托臣带给陛下品尝。”
萧昱看着点心, 很意外。
他自幼登基, 长于宫中,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持君臣礼仪,因此,他很难感受到什么亲情的关怀。
所以对于魏太妃这种朴实的家常关怀,便愈发觉得意外,他拿起一块米糕,笑道:“太妃怎么想着给朕送点心?”
萧澄不敢隐瞒,忐忑道:“是因为母亲听说了一些宫中之事,想请陛下多多包容皇后。”
萧昱神色一滞,魏太妃是魏云卿的姑姑,想来是听说了近来宫中之事,才会心有担忧。
萧昱抿了一口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溶,虽比不上宫中御厨所制精美,可自有家人手制纯朴之美,“太妃是跟王叔谈论了什么吗?”
萧澄摇摇头,又点点头,面有难色道:“母亲本不该与臣论此,可母亲说,陛下与皇后乾坤和乐才是社稷之福,所以让臣稍作劝谏。”
萧昱放下糕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面色忧重道:“朕近来的确是为皇后之事烦忧。”
萧澄又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给萧昱,“不知臣是否能为陛下解忧?”
萧昱饮着茶,茶味甘醇,刚好解了点心的甜腻,他慢慢喝完茶盏中的茶,对萧澄道:“这个点心很美味,朕很喜欢,可惜此番王叔带来的少,不能多分一些给皇后。可皇后又素来喜欢这些美味的小甜点,若让她知道朕在此吃独食,没有分她一些,怕是又要跟朕闹呢,所以,朕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澄受宠若惊,“陛下请讲。”
萧昱微一挑眉,委婉道:“太妃若是有空的话,可否请她多做一些点心,送进宫来给皇后尝尝鲜?”
萧澄连连颔首道:“臣会转告母亲。”
萧昱点点头。
宫里的意思让魏太妃很高兴。
帝后闹了矛盾,皇帝冷落了皇后,宋朝来很担忧,再有几日就要庙见了,此时出了差错,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而此事又是皆因宋太师而起,宋朝来需要暂避锋芒,暂时不宜进宫,遂托魏太妃进宫相劝一番。
可魏太妃也拿不准天子的意思,便让儿子带了点心去试探,不想天子竟也有与皇后修好之心,一拍即合。
得了天子的许可,这一日,魏太妃便请旨来了显阳殿拜见皇后。
魏云卿对魏太妃的到来很惊讶,屏退宫人后,便拉着魏太妃在榻上问长问短。
魏太妃看着魏云卿还有些红肿的眼眶,不由也心疼的落下泪来,抚着她那如玉一样的小脸道:“才多久不见,皇后便这般憔悴,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魏云卿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姑姑。”
她在宫里,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心她。
她连撒撒娇的机会也没有,诉诉苦的对象也找不到,以前还有萧昱宠着她,可现在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后,她心都碎了,一想起来,就会委屈的直掉眼泪。
若今日来的是宋朝来,她定然还是要做好那个端庄得体的皇后,隐藏所有情绪。可如今是姑姑来了,她便不想再顾什么皇后的体面了,她只想像个孩子一样跟长辈撒娇诉苦。
“好孩子。”魏太妃给她擦着眼泪,“先前不是跟陛下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呢?”
魏云卿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本来就只是做戏罢了。”
“怎么会呢?”魏太妃讶异不已,又把点心端来给魏云卿,“你看,这些都是陛下知道你喜欢吃,让我给你做的。”
魏云卿看着点心,全然已无半分胃口,“我不吃,我现在不喜欢了。”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定然还是喜欢的,不然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魏云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除夕那一夜跟萧澄说过的话,她的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看看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她自嘲一笑,故作坦然道:“我以后都不在乎了,入宫前,我还知道多情才是苦恼的根源,可入宫后反倒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了,我以后就只做好这个皇后,其他的,都与我不相干。”
“又说糊涂话了。”魏太妃耐心劝道:“陛下还是疼你的,不然怎么会让我来看看你?马上要庙见了,皇后怎么能一直跟陛下置气呢?”
“该履行的皇后职责,我自然会配合,其他的,就算了。”
“皇后。”
魏太妃无奈叹息,可魏云卿已经别过了头,魏太妃看着女子倔强的面容,叹了口气,只能告辞。
辞于显阳殿后,魏太妃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请宫人前去传话,求去式乾殿拜见天子。
萧昱应允,在东斋接见了魏太妃。
魏太妃甫至式乾殿,便卸去了钗环簪珥,匍匐跪倒于地,伏首请罪,“妾替皇后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宽恕皇后言语无状,以下犯上之过。”
萧昱连忙亲自俯身相扶,“阿婆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请起。”
魏太妃在辈分上是萧昱的叔祖母,所以私下相见,萧昱都是以家人礼相待,称呼为阿婆。
魏太妃缓缓起身,萧昱亲自相扶,引她落座,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对皇后的相劝结果。
魏太妃颔首道:“皇后品性温纯,却也十分倔强,她待人一贯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儿,她就能捧出十分真心回报。陛下先前对她宠爱,她自是感动欢喜的,可如今遭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又患得患失,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萧昱沉默。
魏太妃看了天子一眼,面有忧色,叹了口气道:“皇后如今这般,妾心里是实在不好受,不瞒陛下,妾来这一趟,是有宋夫人委托之故,可即便无宋夫人之托,妾也该来这一趟,因为有些话,只能由妾来告诉陛下,皇后的母亲都不行。”
萧昱眼神一动,颔首道:“阿婆请讲。”
“陛下心里清楚,当初薛太尉明知皇后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还能点头让她做皇后,便是因为皇后的父族没人了,她即便做了皇后,也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魏太妃慨然叹道:“我们魏氏,没人了,近宗,就只剩下皇后与妾两个女人了。”
萧昱心中一动,微微改容,“阿婆……”
魏太妃语重心长道:“当年薛太尉是凭借外戚的身份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选择魏氏,不就是因为只有魏氏女做皇后,才不会有新外戚来分他的权,不是吗?”
萧昱默然,垂下了头,他选择魏云卿,也是因为他现在需要薛太尉的助力,需要薛太尉来制衡宋太师,他只能选择魏云卿这个孤女,来保证没有新的外戚出现,分了薛太尉的权。
“可宋太师是什么人?我说句不好听的,皇后终究是个女儿,宋太师表面再宠她,也不会真给她托底,皇后不了解太师,陛下还不了解吗?”魏太妃句句肺腑,凛然质问,提醒天子——
“太师这个人呐,嫡亲长子亦可弃,何惜一外孙女?”
萧昱一震,多年前的往事历历浮现,因政见不合,而成为家族弃子的宋世子,那可是太师的嫡亲长子啊!
“皇后生气、皇后委屈,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一直把她推到宋太师那一边,因为她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而对她百般戒备、提防。”
魏太妃声声哀婉,提醒他,“陛下,你在防什么呢?皇后姓魏,太师姓宋,他们是两家人,外戚是魏氏,不是宋氏,可魏氏一族已经没男人了!”
萧昱心中大动,突然意识到,一直把魏云卿推到对立面的,本质上就是他自己。
“皇后心里比谁都清楚,入宫之后,她能仰仗的,不是宋氏,皇权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如果能和陛下并肩,做一个能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谁愿意做一个被宋氏、被世家操控的傀儡呢?”
萧昱顿如醍醐灌顶,心中霎时清明——
所以,她让自己夺回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是皇帝,她才会是皇后,他们,是夫妻一体。
“陛下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皇后,陛下都不知道,皇后小时候,那过的是什么日子。”魏太妃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的掉着,“她必然是心向陛下的,她怎么可能向着宋氏呢?”
“阿婆……”萧昱心中不解,脸色茫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太妃擦擦泪,摇摇头,不肯再多言了,“妾言尽于此了,有些话,陛下还是自己跟皇后说的好。”
晚间,萧昱打开了窗户,清冷的月华淌进殿中。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立于月华之中,目送他离去的的魏云卿,月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清冷的白华,遗世独立,怅然孤寂。
那一夜,她说她要和他一起寻找这个“意”。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当时只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便情不自禁的转身,走向她,把她抱到了怀里。
她的身子很软很软,在他怀里很暖很暖,她也抱着他,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互相依偎着,温暖彼此,在这孤寂冷暗的宫城之中,他们只互相拥有彼此。
帝与后,天与地,他们的命运才是真正纠葛在一起,不可分离。
夜凉如水。
萧昱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建安宫的石板路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显阳殿,他敲了敲门,宫人开了门,看到是他很讶异。
他说他想见见皇后,宫人欢欢喜喜的去回禀魏云卿,可很快的,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宫人局促不安,小心忐忑地过来回话,“皇后说她已经睡了。”
萧昱眼神一滞,默然转身离去。
她,不肯见他。
转眼就到了庙见之日,庙见之后,魏云卿将真正母仪天下。
魏云卿戴上了那顶天子所希望的、喜爱的,璀璨夺目的北珠凤冠。
姿容绝世,恍然若仙。
萧昱的心神,亦如那夜初见她戴上此冠一般,晃了一下。
即便二人如今闹成这样,她也没有忤逆他,她还记得他先前的嘱咐。
她一直有在配合他,在人前扮演好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
她一直都是这般,对他温柔以待。
可是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熠熠光彩。
萧昱心中又升起几分黯然,是他,毁掉了她的光芒。
鼓吹仪仗大作——
帝后登车,皇后盛装随天子至太庙,百官及内外诸命妇陪驾。
至太庙,他挽起她的手,在一阵阵鼓吹乐声中,与她共登高台,告庙祭拜列祖列宗,将他的皇后,亲手领到列祖列宗之前。
告诉先人,这是他的皇后,他选择的皇后。
永平十一年四月十九,皇后见于太庙,至此,帝后大婚礼成。
然而庙见之后,帝后却仍未圆房……
庙见之后, 帝后仍未圆房,引来内外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
宋朝来焦心不已,又来了太师府,找宋太师讨主意。
刚到院中, 迎面便撞上了江姨娘。
妇人身着银红璐绸衫, 缃黄百花裙,蝉髻鸦鬟, 珠翠堆盈, 手上端着银盘茶具, 刚刚从宋太师书斋出来。
宋朝来冷着脸,对她视而不见。
王夫人在的时候, 江姨娘自是不敢如此张扬,如今王夫人殁了, 宋朝来又搬出了太师府,没人能约束她了,这妇人就愈发猖狂, 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男人跟前晃悠, 果然下贱出身,竟会这些狐媚手段。
江姨娘心里不屑, 还是保持着体面,对宋朝来微微颔首, 侧身让路。
宋朝来从她身边越过后,回头斜睨着她,冷冷道:“瞧瞧你那打扮, 满头金玉, 你个贱妾,你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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