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实是弄巧成拙了。”魏云卿黯然道:“我该怎么办呢?”
她想不出,要如何弥补她与萧昱之间的裂痕了。
“其实,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徐令光试探着开口,“或许,能让陛下心里好受一些。”
“嗯?”魏云卿按在眉间的手指微停,抬眸看着她,“什么法子?”
徐令光边给她按摩着腿,边提醒道:“陛下是因为太师干预了他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皇后何不主动给陛下纳几个嫔妃,安抚陛下,以示大度?”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式乾殿。
夜深了,殿中漆黑一片,萧昱一身闲袍,清隽的身形淹没在黑暗中,他坐在书案边,对着烛火,静看奏折,脸色平静的仿若白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梁时整理着奏折,偷偷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暗想,陛下白日发了那么大脾气,现在怎么又跟没事人一样?
“梁时,把蜡烛拿近一些。”
梁时愣了一下,连忙端起烛台,放到天子面前,暖暖火光,照亮了天子英俊深沉的眉眼,深不可测。
梁时小心观察着天子脸色,委婉劝道:“陛下今日那样对皇后,着实过分了,毕竟皇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心里该多委屈啊。”
“过分吗?”萧昱执笔画诺,轻蔑冷笑,一派从容,“别人都把剑悬到朕的头顶了,朕再没有什么表示,还是一如既往对皇后宠爱有加,那才是不正常。”
“剑?”梁时一懵,心中一寒,什么剑?谁敢对天子拔剑?
萧昱若有所思,“你也觉得朕是因为太师干预朕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吗?”
梁时立刻跪地伏首道:“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那只是浮于表面,最不值一道的问题。”
萧昱合上奏折,目光沉沉。
“宋太师指鹿为马,朝臣还不敢反驳,中书省能拟下让后宫都穿上裤子这样的荒唐诏书,就是因为朝臣也弄不清朕的心思,不敢擅自反驳宋太师。太医监的问题积弊已久,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天子话音一落,梁时恍然大悟——
天子表面看似是为了宋太师干预他的后宫问题而动怒,然而引起此番风波的根源,是因为太医监先替宋太师做了脉案,宋太师才有了借口干涉后宫。
太医监隶属少府,少府卿王崇是宋太师的小舅子,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朝臣心里都很清楚太医是奉宋太师的命行事,知道天子脉案有问题。
只因宋太师此举是为了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而天子又一向十分宠爱皇后,故而朝臣也拿不准天子对宋氏的态度,所以不敢对宋太师的所作所为有异议。
而今天子动怒,表明不满态度,便是给了朝臣弹劾宋太师的理由。
宋太师为平息朝臣责难,以及天子之怒,势必是要推太医监出来顶罪了。
天子之怒,意不在后宫,而在太医监。
天子是想借士族倾轧,撤换一匹太医监之人,换上自己的心腹。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是后宫的问题。
太医掌控宫廷诊病、配药。太医监,是关乎帝后性命健康的问题。
“那接下来,陛下是想……”
萧昱从容道:“天子动怒,自会有人替朕出刀。”
华林园之事,很快沸沸扬扬闹上了前朝。
因天子动怒,朝臣之中,陆续有人开始借此弹劾宋太师欲让皇后专房擅宠之举。
即便是为了陛下龙体着想,也不必如此折腾宫人吧?
反倒显的天子多不自重,不自律,也太轻视天子了。
侍中高承、散骑常侍荀恺、御史周昶等多位大臣在朝会时当朝弹劾宋太师,专权霸道,藐视天威。
弹劾少府卿王崇,疏于管理,驭下不严。
那高承是薛太尉的人,荀恺又是荀太妃之弟,他们背后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加上天子动怒,宋太师势必要有个交代。
尚书令李嗣源只道宋太师是关心则乱,不过是根据太医的诊断,为了陛下圣体安康着想,才有此举。
秘书监杨肇亦附和,太师是社稷纯臣,忠贞体国,绝无藐视天威之意。
两方争论的差不多了,齐王才开口打圆场道:“此事诚因太医监纰漏而起,非太师与少府之过,臣建议太医监自少监以下,药丞、方丞、药长尽数免官,重整太医监。”
侍中广平王萧澄亦附和,“齐王所言有理,此事皆因太医而起,太医监关乎陛下与皇后圣体安康,官吏任免,不可不慎重。”
随之而来,大臣中便一片附和之声。
“臣附齐王之议。”
“臣附议。”
萧昱准奏,又称王崇掌少府,事务繁杂,难免有疏忽,此事非王崇之过,可免其罪。并让中书省代天子拟诏,敬问宋太师,以示安抚。
朝会之后,朝廷便以齐王为首,重整太医监。
经过此事,虽然朝廷出于安抚天子颜面的考量,收回了那道让宫人都穿上裤子的政令。可政令威慑已成,宫人们畏惧宋太师,即便撤令,也再没有人敢接近天子。
萧景很快将太医监上下人手撤换,全部安排上了自己和平原长公主的人,而后便带着新部署的名单交给了萧昱。
式乾殿沉香袅袅,萧昱静静看着人手部署,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萧景看着他,提醒道:“此番宋太师遭了打击,此消彼长的,也不能让薛太尉的人,太得意吧?”
士族之间需要彼此制衡,不能一家独大。
宋太师权倾朝野,魏皇后宠冠后宫,宋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不避风头,等到七月薛太尉还朝,定然要向皇后发难。
此时稍稍挫了一些宋氏的风头,安抚了薛氏人心,可势必要再抬举宋氏一番,才能平衡两族的势力。
萧昱不以为然,“太师折了一个太医监,想要的无非是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我专宠皇后就是了。”
萧景点点头,浅笑,“那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去把皇嫂安抚好?”
“这个糖,不能给的这么快,得再冷他们几天。”萧昱淡淡道:“起码得给薛太尉收信的时间吧?”
萧景恍然大悟,薛太尉在建安的耳目,此时定然马不停蹄前往秦州汇报内朝情况了。必须先让薛太尉得到天子冷落皇后的消息,才能减少薛太尉对皇后的忌惮。
“还有,那五家贵女的情况如何?”萧昱突然又问道。
萧景神色一滞,回复道:“大约是因为少府卿王崇出事的缘故,东海王氏女已经称病弃选了。”
“那剩下的四家中,你自己的看法呢,你有意哪家贵女?”
萧景低下眼,犹豫片刻后,抬眸道:“我,我想选裴氏。”
“裴氏?”萧昱蹙眉。
萧景解释道:“裴氏是河东旧姓,薛太尉必然支持,况且裴通担任王友多年,他的品性陛下也清楚,兄长若此,妹妹又怎会差呢?”
萧昱凝视着他,“那你有想过妙英怎么办吗?”
萧景面色无异,回道:“我的王妃,势必是要选一位出身高贵的贵女,陛下权势不稳,处境本就艰难,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再让陛下为难。”
二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沉香渐渐燃尽,炉中的香雾渐渐消退。
萧昱掀开炉盖,清理着香灰,淡淡道:“你既有了主意,我只能尽力帮你周旋,不过,这最好是你的真实心意。”
夜深了。
萧昱负手行至西斋外,夜晚的风安静了下来。
他仰头看着天,苍穹群星璀璨,月色清明,一时怅然。
他唤来梁时,吩咐道:“你去一趟显阳殿,看看皇后,别说是朕的意思,若是睡了,便莫作打扰。”
梁时微微惊讶,颔首笑道:“是,奴婢遵旨。”
月色沉沉, 鸟雀低鸣。
梁时来到显阳殿,魏云卿果然已经睡了,他便没再惊动,只拉着徐令光, 询问皇后近日的情况。
徐令光眼珠子一转, 好奇道:“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吗?”
梁时谨记萧昱的吩咐,摇头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听说了那日华林园之事, 也觉得陛下实在过分。可陛下如今还在气头上, 我也劝不动他,又不忍皇后白白受了这委屈, 便瞒着陛下,悄悄过来看看皇后。”
“原是这样。”徐令光点点头, 笑道:“皇后没事,还在考虑为陛下纳妃来安抚陛下呢。”
“什么?”梁时心中一凉,嘴巴张的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纳妃?”
“皇后这也是为了缓和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梁时怔怔的, “这真是皇后的意思?”
徐令光白了他一眼,“那还有假?太师那般霸道, 除了皇后,宫人谁敢跟陛下提这事儿?”
梁时沉默着, 又闲聊了几句后,便返回了式乾殿,将徐令光的话如实转告萧昱。
萧昱听完, 冷笑一声, 只吩咐道:“显阳殿女史心思不纯,你近来去看看徐长御, 再留意留意宫人,庙见之后,准备为皇后重选女史。”
“是。”
一连几日,魏云卿都无颜再见萧昱,萧昱也没再来看她。
庙见之期将临,这日,典衣女史送来皇后庙见要穿的礼服,魏云卿在寝殿中试着。
皇后谒庙,礼服皂上皂下,深衣隐领,袖缘以绦。
发髻本该做假髻,饰以步摇簪珥,只是先前萧昱说过,希望她庙见的时候戴那顶北珠凤冠,故而做了冠髻。
试过之后,魏云卿换下礼服,倚在榻上休息,典衣女史询问可有需要修改之处。
徐令光端来茶,魏云卿边饮茶边道:“衣服都挺好的,只是腰带那一处,装饰的玉,我瞧着不好。”
典衣女史面有难色,忐忑回道:“皇后本应佩白玉而玄组绶,只是如今美玉难得,所以用的这块玉才有些杂色。”
魏云卿淡淡道:“若是其他时候,我也不计较这么多了,可庙见大礼,见于祖宗之前,自是分毫不可懈怠。你们回去把那玉换了,若是宫中无美玉,那便上报少府,让王少府自宫外去寻。”
女史低着头,伏倒跪安道:“是,奴婢遵旨。”
典衣女史们都退下后,显阳殿恢复了宁静。
“典衣女史说的非是假话,也不是故意用次品苛待皇后。”徐令光解释劝道:“天子冕上的十二旒,本该用白玉珠,都因美玉难得,不能常备,而改用了白璇珠。”
天子所用尚不足,又哪有份例给皇后呢?
“我知道。”魏云卿面无表情道:“上好白玉多出自西域,早年的确难得。”
徐令光一怔,“皇后既然清楚,又何故执意要上好白玉?”
魏云卿话锋一转,接着道:“可自前几年霍驸马平定西凉后,河西丝路再通,好马都能入中原,好玉如何不可得?定是少府怠慢。”
她此举,非是要计较那几块玉,只因服與乃是身份象征,不合礼法,便是自降身份。
她亦是在以此提醒外公和舅公,物极必反,盛极则衰。
天子,终究是君,臣子,终究是臣。
转眼又是皇后上食帝宫的日子,这一次,魏云卿明显没有过往的期待和欢喜,也不想着给萧昱准备什么惊喜关心他了。
她不太想去,可她又不能不去,不去,宫里宫外定要开始流传帝后不合的议论,毕竟,上次华林园闹剧,已经在朝廷掀起风波了。
梳妆整理之后,她乘辇来来到式乾殿,拘谨的跟萧昱请着安,不自在的在他身边坐下。
内监将酒肉珍馐分别摆至案上后,都很识趣的告退,留帝后二人独自享用。
殿中安静后,萧昱执筷,也没有为魏云卿安筷,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过往,他都是亲手为魏云卿安筷摆饭,将菜肴一道一道夹入她的碗中,生怕有一丝怠慢,而今,却完全视她如无物。
魏云卿沉默着,虽然受了冷落,可也心知萧昱此时心里还有气,自然不能强求他待自己一如既往,便自己动手拿起筷子用膳。
二人都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饭,谁都没有吱声,谁都没有言语。
她与萧昱之间沉默的几可结冰——
魏云卿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面前那道糟鹅,夹了一块吃到嘴里,原本无上的美味,因为心情缘故,此时吃到嘴里都有些索然无味。
习惯了萧昱的热情与宠爱之后,她早就把他对自己的殷勤当成了理所当然,如今的沉默便让她愈发觉得不自在。
她纠结着,有意率先打破尴尬,就执筷夹了一块糟鹅,不发一语的,轻轻放到了萧昱盘子里,默默示好。
萧昱筷子一顿,咽下了口中嚼着的米粒,抿紧了唇,他呆呆看着那块糟鹅,心中微微一动。
魏云卿在主动示好。
过往总是他百般殷勤,千般宠爱的关心她,魏云卿好像天生应该被呵护,习惯被偏爱,很少会主动关心他,所以那一日,她亲手煮了莲子粥给他的时候,萧昱心底是惊愕而动容的。
他看着那块糟鹅,有点儿想夹进碗里尝一尝,可还是故意冷着态度,自顾自的,自己夹着菜吃,对那块糟鹅置若罔闻,没有去动,没有去吃。
魏云卿一直期盼着他的回应,眼梢余光却只看到他的忽视。
她被萧昱偏爱的太多,如今主动示好却被他拒绝后,那种委屈,那种酸涩更是远胜以往的任何时刻,一阵泪意涌上喉头。
入宫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一幕幕如潮水般在她脑中轮流浮现,而今思索着那些事情,她恍然意识到——
他早先对自己的温柔宠爱都是装的。
念头一起,她瞬间清醒,所以现在撕破脸后,他就连样子都不肯装了。
她真是佩服萧昱,连假装都可以做到那般面面俱到,用心、细心,让她感动淋漓,以为他真的爱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蠢的可以,傻的可笑。
生辰那一日,她还天真的要求他不纳妃,只宠爱自己,他答应的时候,自己还那么欢喜。
可若非她是宋太师外孙女,他根本就不会花这些心思哄着、宠着。
华林园闹剧,不就是因为外公干涉了他的后宫自由吗?
他对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心一意。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迁怒她?因为他是天子,所以他对自己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自己再委屈都该默默忍受吗?
作为妻子,她可以对他温柔顺从,但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
下一刻,魏云卿把筷子往案上沉沉一放。
清脆的“吧嗒”声,刺激着萧昱的耳膜,他手上一顿,也停下了筷子,不敢再吃。
魏云卿忍无可忍,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既是如此,还不如把话都说开了,他若真是厌烦了自己,她也不是非要巴巴倒贴上去献殷勤,自讨没趣。
与其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还不如自此一别两宽,谁也不碍谁的好。
她起身,只觉心口堵得发闷,她在殿中徘徊了几步,终于压不住情绪,跟天子挑破明言。
“我知道,陛下如今是厌烦了我,陛下婚前就对我很不满,是忌惮于外公,才不得不娶了我。先前在我面前装作那般宠爱我的模样,装的很累吧?现在终于不用装了是吗?”
萧昱眼神一动,没有吱声,她好像有些生气?
“那太好了,我也装的很累,如今终于能跟陛下坦诚相对了。”魏云卿黯然冷笑,故作轻松道:“陛下厌烦我,不想理会我,刚好,我本来也不想让陛下碰我,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萧昱一懵,缓缓立起身子,脸上渐渐染上一层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难道她先前在自己面前的温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吗?难道生辰那一日她的欢喜,也都是装出来的吗?
魏云卿回身看着他,坦然道:“陛下有后宫三千,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位份,我可以帮陛下把这些嫔妃都选齐了,陛下想爱哪个就爱哪个,想临幸哪个就临幸哪个,我亲自为陛下选妃,陛下也不用担心外公会不满,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让我纳妃?”萧昱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向她侵袭而来,“你不是说过,不想我纳妃吗?”
魏云卿后退一步,眼眶微红,自嘲一笑,不复先前那温顺乖巧的模样,第一次对着天子发了脾气,连珠炮般、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宣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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