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垂眸看向继焰,心道难怪陈冀如此宝贝,打架时都不常出鞘,光抱在怀里给人看看。
陈驭空说:“现下交托给你,我很放心。”
倾风想说,还不算交托给她,陈冀不过是借她暂用而已。此役过后,不定还得劳烦陈疏阔将剑交还。太煞风景,忍住了只点头。
倾风迫不及待地道:“师叔,你怎么还不教我蜉蝣?疏阔师叔说你可以。我的最后一剑还等着你呢。”
“我可以,你不可以。”陈驭空古怪地看着她,“你连别的遗泽都领悟不了,自然也领悟不了蜉蝣。”
倾风自陈疏阔提过一嘴后,便悄悄做了一晚上的美梦,此刻骤然梦碎,心痛道:“什么?!”
陈驭空问:“你知道何为蜉蝣吗?”
倾风看林别叙一眼,滚瓜烂熟地道:“一只蜉蝣落在将死的白泽脑门上,白泽怜悯它短寿,向它传道,不想蜉蝣真的领悟出天地真意,转瞬身死,但留有遗泽传于后世。”
陈驭空抽抽嘴角,说:“……大差不差吧。”
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怎能将陈氏的根源讲得如此没有排面。
还是自家人,不好教训。
陈驭空说:“虽说是得道,但蜉蝣不同于其它大妖,妖力极为低微,隐匿于天道,人族难以领悟。想要修炼出蜉蝣的遗泽,必须用蜉蝣的妖力在筋脉中牵引。”
“而蜉蝣的妖力,仅存于当年那只蜉蝣的尸首中,它与白泽的遗骨融为一体,如今在我手上。这个陈疏阔该同你说过。是以我被困妖域之后,世间再未出过蜉蝣的遗泽。”
倾风生怕错漏了那句话,边听边想,一脸深思地道:“跟疏阔师叔说得不大一样。他以为陈氏族人的遗泽,是直接从那尸首里获取的。”
陈驭空说:“不对。这是陈氏一族的隐秘,从不对外道明,谣言诸多,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我现下同你说的,是只有陈氏族长才知晓的事情,你以后记得转告陈冀。”
倾风郑重点头。
陈驭空肃然道:“蜉蝣的妖力微弱,又融合了白泽的中正之道,是所有修炼法门中最为安全的,没什么门槛,所以才能发展出六万多人的规模。自然平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蜉蝣当年领悟的,是真正关乎于时间的道。”
高处那妖将见陈驭空不理会自己,只顾三人凑着脑袋嘀咕,腹中仅余的几句好话掏空,便从最初的劝降改成了叫骂,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都往外倒。
骂人自古走的就是下三路,陈驭空酝酿好的情绪屡次被对方打断,阴沉着脸问林别叙:“那只又是什么苍蝇的亲近?怎恁得聒噪?”
林别叙听得正入神。白泽通晓天下妖物,唯独蜉蝣一道,知之甚少。闻言笑道:“看不大清,或许是当扈吧。唯有一双眼睛好。”
陈驭空问:“你能不能叫他闭嘴?”
林别叙扇子一停,说:“师叔您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陈驭空顿时又觉得他没用,理了理头绪,将那妖将的骂声自行屏蔽在外,继续对倾风道:
“普通的弟子,对所谓的蜉蝣威能掌控不深,只能以寿命来换取未来潜能的一剑。一剑过后,身死道消。”
他说到这里,妖兵的部伍已整肃完毕,为首的将领抬手挥指,猖狂大笑,喝领道:“兄弟们,随我踏平人境!活捉陈氏!拿他的血肉祭我妖境牺牲的英魂!”
脚步齐整踩踏,声势之浩大,不知有几万人之多。
倾风感知到地面传来的震颤,纵是全副心神都在陈驭空说的故事上,也不由紧迫起来。握紧继焰,摆出迎敌的姿态。
局势已危若累卵,陈驭空却好似全然未将他们放在心上,只是转过了身,正对敌军,抽出长剑,托在手心,仍旧慢条斯理地道:“然而真正的蜉蝣之力,能存一瞬于永恒,逆光阴于天地。我修为太浅,借蜉蝣尸首参悟此道。”
倾风手脚发轻,身体里有股力量,在盘旋着与之呼应。仿佛魂魄被带离到空中,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退却了,身边只剩下陈驭空,以及他手中的那柄长剑。
陈驭空的剑身上浮出一道银白的妖力,周身更是散逸出一股堂皇正气的明光。
前方的黄沙随之浮动起来,没有狂风卷携,而是无端自起,细小的黄沙往上翻腾、堆叠,越发壮大。
“一人之力尚且微弱,但是六万三千七百一十二人,记住了,倾风。”
陈驭空的声音在簌簌的流沙中变得渺茫难寻,可其中那股坚定之意,传进她的脑袋,如雷霆万钧,在她耳边轰隆作响。
“人族于天道,卑如蜉蝣,只能于世浮沉。可是勇气与意志,万古永存。”
弥天的黄沙笼罩了视野,对面的妖兵亦被这汹涌的变故阻住了脚步,感觉到空气中的威严之意,不安地停顿下来。
妖将大感不详,犹豫在原地,进退维谷。
陈驭空沉声道:“我陈氏族人,尽数自戕于玉坤,借我蜉蝣之力,封存一式剑招,唯待今日——”
漂浮不定的黄沙凝聚起来,化为一个个执剑的将士轮廓。横挡在城外的山道上。
只可惜,没能带他们归家。
陈驭空回过头,顾望天际。
旧乡深在目不能及的远道,长空漫漫浩浩,茫然不知南北。草木青翠,寻不到来路归处。
倾风尚未说什么,他精神一振,畅怀地道:“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绩!无它挂怀,我可归去也!”
倾风渺小地立于荒野间,怔了怔,低声叫道:“师叔。”
那些沙土重新凝实为十五年前的将士,六万多人列于妖兵阵前,睁开双眼。
只听四面八方、天地寰宇、飞鸟走虫、零落草木,都在高声宣誓:
——“我陈氏今日!再为人境,出一剑!”
霎时间,凌冽的剑光遮天蔽日,剑气的尖啸之声压过了无数生死间的惨叫。
一剑落毕,万物重归尘土,四野寂寥无声。
面前的人影微微侧了下头,倾风猝然上前去抓,伸手却摸了个空,只捞到一件崭新的衣袍。
陈驭空的剑落到了地上,边上滚出一块碎小的晶石。
倾风哽咽一声,忍着悲怆霍然跪下,朝着前方重重叩首。
有人说,界南的风里,响彻的都是陈氏的剑声。
界南的风沙,都是陈氏的血骨。
(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贪生起来)
陈疏阔从城内快步跑出来时, 倾风正跪在地上,将地上的黄沙小心翼翼地往一处拢。
陈驭空的衣袍被她方正折叠好,佩剑横放在上面。
陈疏阔提着衣摆, 僵硬地蹲下身,感觉浑身骨头都老化了一般,带着不受控制的迟钝。
他两手缓缓将衣服捧起来,只是轻飘飘的几层布料,垫在沉重的铁剑下,却快能将他身骨压塌。
虽做过无数次的设想, 亦能看透人世的离散,可面对亲友的死别,再麻木的心肠还是要痛裂成几断。
倾风抬起手臂囫囵一抹脸,将哭腔压制下去,双膝跪在地上,微微挺起身,说:“他叫我学这最后一剑,我还以为,这一剑是想让我学他悍不畏死的风骨。”
陈疏阔声音很轻地说:“他知道, 你不必学这个。你愿意陪他去守少元山,就是全然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何必再教你什么是殒身不逊的气节?”
倾风喉咙滚了滚,大脑干涸了似的, 冒不出一句话。
良久后, 才声音闷闷地道:“他同我说这是陈氏的一剑, 当时我还没想明白。以为他是能同我师父一样, 召唤出什么剑意来。原来真是陈氏, 六万多人意志传续的一剑……”
确实是她平生见过的, 最为震撼的一剑。
陈疏阔干瘦的手掌按在地面上,目光怅惘地道:“我也不知他还封存了这一剑。此前见他带着你一同上阵,甚至对他有些怨言。”
此时才想通,是了,陈驭空哪里会舍得?
他把那长剑抱紧在怀里,偏头看着倾风,说,“我们陈氏的人啊,许是因为蜉蝣的遗泽,总想着要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死战一场,叫自己无憾地去好。这样纵其一生,都能用英勇二字概括。”
他怀念地道:“驭空师弟年轻时也是这样。他随我们进玉坤城时,才不过二十六岁,最是莽撞意气的年纪。你叫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比杀了他还难受。脊骨是硬的,十根铁棍都打不折,抽出来杵在地上,不定真能拿来顶天立地用。所以当年家主要传位给他,叫他留守秘境,他感觉天崩地裂,恨不能以头抢地随他们同去。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活着,是对不起那六万多人的英魂。”
陈疏阔说着笑了出来,强忍着的情绪终是泄出一条缝,叫眼泪跟着涌流而出。
他比陈驭空大了十一岁,算是看着陈驭空长大,对那青年的想法了若指掌。
明白他的志气,所以也了解他后来的苦痛。
知晓他的抱负,所以也清楚他无边的落寞。
“活着不比死了轻快,在妖域里的那十五年,我猜他是想明白了的,否则哪里会躲在城里不忍见我?”
陈疏阔最是痛心于此。
陈驭空还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不避斧钺,舍生忘死。
可也不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了。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贪生起来。好不容易得半晌自由,却到了他不得不赴难捐躯的时候。
陈疏阔弯下腰,靠近了倾风,语重情深地道:“可是这些道理,不是嘴上说了能懂。倾风,你比他当年还要看得开。他刚进妖域时,知道出不去,还会怕、还会慌,与妖兵们对峙了半月有余,直到家主决定以殒身布秘境,他才生出一点相随的死意。你那么小,大好的年华,在如山如海的妖兵面前,却不觉得死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为何啊?”
倾风被他问得愕然,也在想,为何啊?
这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吗?
当时就他们寥寥几人,只能凭一腔孤勇螳臂当车,求得个死而无憾的结果就算善终,那何必值得畏怯?
至于如今,身后是满城的布衣百姓,全无抵抗之力,只能殷殷期盼地仰赖他们,她能退吗?
要是能活,她也是想活着的,那么多年的旧疾摧残她都撑过来了。
倾风嘴唇翕动,想要辩解,脑海中又倏然冒出林别叙此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闭上嘴,就着舌根的苦意翻来覆去地咽嚼,觉得隐约能品到一丝真意,又朦胧地无法戳破。
城中的那些士兵也跑了出来,只是一时间不敢上前。亲眼目睹数万道剑光与风消逝,看着地上那些沙石,怕自己一脚下去,踩在英雄的遗骸上。
他们立在道路两侧,深低着头,噤若寒蝉,含泪默哀。
林别叙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铺开在地上。
倾风回过魂,将面前的那堆沙子捧进衣服里,又郑重地对着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她想起刑妖司剑阁下的那五百二十九级台阶,以及上方那些新旧错落的人名。
人族要踩着先辈的骨血,步步向上。
我辈护道之人,绝非独行。
倾风膝盖打颤地站起身,朝着身后的将领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过去清扫战场。
那阵铺天盖地的剑气之后,还有少量妖兵幸存,不能叫他们离开此地,混入人境。
士兵们庄重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不发出太大的响动。行进中只有铁甲轻微碰撞的锵金声。那清脆而谨慎的低鸣,伴随着细密的脚步,如同一曲送别的哀乐。
倾风怀里抱着那堆沙土,怅惘地看着那过眼的烟云,理智中知道还有诸多的困难摆在面前,大劫不过方起了个头,还不容人松懈,却无端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心头空落落的,没了方向。
陈疏阔伸出手,从她怀中接过东西,劝道:“离开此地,去找你师父吧,倾风,全当这次已死过一回。妖境此番损失惨重,就算再兵强马壮,短时间内也集结不出多少兵力。把驭空师弟给你的东西交给陈冀。再去找先生,问问他的办法。”
“这——”
她想说这怎么能行。妖兵虽暂且退败,可不定何时就会卷土重来。若她在,尚有剑意可以一战,若她不在……
诸多的理由要出口,可一对上陈疏阔的眼睛,笃定的意志便动摇了。倾风呼吸一窒,将那些没用的话干脆吞了回去。
“你既有持剑之资,何苦稀里糊涂地留在这里等死?”陈疏阔好声劝道,“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师叔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别叙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倾风沉静下来,迟缓地一颔首,转身对着玉坤的旧城深一鞠躬,许诺道:“诸位师叔,一路好走。等我回来,亲自为你们扶棺回乡。”
陈疏阔泪眼婆娑,不住点头说:“好,还有人替他们扶灵。我为他们备好棺材,等你落葬。回城去吧,你三师叔给你挑好了马。”
袁明等人重伤无法动弹,还在刑妖司里修养。倒是谢绝尘,进城后找找到谢氏的产业支取了一箱黄金,炼化完就又生龙活虎了。
倾风走进城门时,谢绝尘正与陈氏的几人站在一起,见她愿意回来,松了口气,说:“走吧。”
林别叙顺势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问:“我可以说话了吗?”
倾风莫名其妙道:“我也没让你不要说话。”
“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何必浪费什么口舌?”
林别叙鲜少骑马,好在□□的马匹对他有种天然的服从,很听他话。他不用拉扯缰绳,便自行随他心意朝倾风那边靠了过去。
他压低上身,对着边上乖顺将脑袋转过来的枣红大马拍了拍,抬起头道:“自己小心,别被颠下去了。”
倾风先前捏碎玄龟妖丹,为袁明治疗的后遗症出来了。
今次比以往的都快,还熬不到半日就开始反噬,手臂上的肌肉正在刀剐似地发疼,一握缰绳,肌肉骨头都仿佛要崩裂开来,疼得使不出力气。
她以为装得完善,不想还是被林别叙瞧出来了。
林别叙轻夹马腹,策马上前,她那匹枣红大马立即跟在他身后一道走了。
谢绝尘出了城才看出不对来,靠过去关切问:“你没事吧?”
这几匹都算良驹,前方的驿站多半也备好了宝马。等他们赶到京城,这妖力的反噬恰好该能结束。
倾风摇头道:“无碍。”
远离了城镇的鸡鸣犬吠,芳草萋萋的长路上多出了莺鸟鸣啼。
马蹄声哒哒,在惊起的黄尘中直奔上京的刑妖司而去。
刑妖司苍翠的山道前,山门的守卫抱拳躬身,惊讶叫道:“纪师叔?”
男人“嗯”了一声,沿着长阶向上,一路慢行,闲适地观赏着两侧山林的景致。
天光和美,山水钟秀,无不叫人心生愉悦。
有弟子从上方下来,退开数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纪师叔,您身体好些了吗?”
男人从边上折了根脆嫩的枝条,右侧手臂虽空空荡荡,可观面上分明心情极好,晏晏而笑:“好多了。”
弟子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从未见过纪钦明如此和善的面貌。晃了下神,男人已经向上走远。
时隔数日, 陈冀的院落里又迎来一位访客。
周遭林荫茂盛,地上早又是残叶一片,深深浅浅地堆叠, 将这冷清的小院平添一分无人的寂落。
妖王禄折冲站定在院中,对着面前简朴的木屋观赏片刻,踱步到一旁搭起的草棚,发现顶上还挂着几块腌制好的熏肉。
主人离去匆忙,尚留下许多烟火痕迹。
他游览间,密林的阴影中无声跳出数道长影, 很快将正中的那张石桌清理干净。又从屋中搬出一个红泥小炉,扔进炭火,点燃煮茶。
禄折冲随意逛了一圈,觉得此地狭窄粗陋,顶多胜在清幽,配不上陈冀的大名。
他回到石桌旁,炉上的水已经沸腾。木炭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响,因院中的风声,一阵起, 一阵息。
待他坐下,边上一人恭顺过来, 弯低了腰,压着嗓子与他汇报。
禄折冲闻了闻空中的香气, 怡然道:“人境的茶倒是不错, 不似妖境, 光是气味就带着股消不去的苦涩。”
待身后人说到玄龟的妖域已破, 提前落在八百里外的四牧城时, 禄折冲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
他斜过茶壶, 看着清透的水线落进杯中,又从杯中满溢而出,湿了桌面,白色的热气腾腾而起,对着氤氲的水气说了句:“是吗?”
身后的妖将不敢出声,低眉敛目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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