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扼住袁明的双手,竟生生将其掰开,而后往外拧转,要将其折断。
柳望松被几人搀扶而起,因妖力施展过度,嗓子提前出不了声,两腿虚软,只能朝着袁明的方向伸出手,嘶哑地叫道:“袁明……”
袁明手臂上布满烫伤,疼得汗如雨下,却寸步不让,看得百幻蝶亦是胆寒。双方正互相角力,眼看着袁明要力竭告败,一道剑光朝二人中间劈了过来。
百幻蝶呼吸一窒,仓促收回了手,袁明觑紧时机,竟是不顾疼痛,握拳砸向她的腹部。
这一拳将百幻蝶最后的生气也打散了,祸斗的妖力从皮肤传入胸腹,五脏六腑都仿似要灼烧起来。
妖域彻底瓦解,人境的风与声都传了进来,卷起松散的黄沙。
外界的温度要冷上些许,但明净的天光泄下,上空长久笼罩着的迷雾如黑夜破开,却有种天地初晴、四季回暖的错觉。
人群中静默片刻,随即传来哽咽的欢呼。
“回家了!回家啦!”
陈疏阔一口气提着又放下,肩膀耷拉下来,眼皮沉沉一阖,无知觉地刷下一行热泪。被辽阔天边袭来的新风一吹,身形竟摇颤起来。
柳望松长舒口气,再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晕厥过去,边上的人顺势将他背到身后。
被他遗泽定住的百姓随之解除禁锢,同样冷静下来,羞愧地停在原地,弯腰扶起摔倒的同伴,互相查看伤势。
倾风提着剑缓步走上前,这才第一次看清百幻蝶的脸。
被这座妖域捆绑那么多年,她清秀的面庞里仅剩下沧桑跟颓唐。脸颊两侧凹陷下去,同另外两只大妖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如今皮肤被袁明烧伤,早年的风情与美貌彻底化归焦土了。
倾风垂眸看着她,心中有些百转千回的惆怅。
若是真想抓着谁陪葬,凫徯被杀后,垂死挣扎前,都有好几个机会。可她到底是没真的对那群妇孺动手。
她喉咙里的血潺潺地往外冒,瞪着眼睛,临死还固执地道:“我主……登临……”
倾风别过脸不再看她,蹲到袁明身侧,去摸后者的手臂,刚一触及,便被烫得收回了手。
袁明将蜃妖的妖力挥泄一空,以致于火系的遗泽开始失控。此时半昏迷过去,与祸斗同源的妖力仍在自觉运转。
再这样下去是真能把自己烧死的。
倾风从身上挂着的妖丹里挑挑拣拣,忘了是否带有水系的内丹,边上一双手递来颗蓝色的珠子,温声说:“这是玄龟的妖丹,姑且能派上用场。”
那双手肤色惨白,与袁明的一经对比,更像是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往日稳当的手指此时连颗珠子都拿不稳了,指尖不停发颤。
倾风仰头去看,林别叙站在她身后,微低着头,遮住了上方的光,笑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说:“怎么?难得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接了?”
倾风抓住他的手往下一翻,碰到他的皮肤,只感觉是六月天里的寒霜,冰得彻骨,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林别叙将手抽回,背到身后,说:“唉,陪你出来一趟,真是亏大了。”
倾风没说话,两指捏碎妖丹,在掌心凝聚出水系的妖力,往袁明身上传去。
袁明滚烫的皮肤上冒出一阵白烟,顺着热气发散出去,而暴动的妖力跟着平缓下来,体温迅速降低。
林别叙摸出他那把随身的小扇,对着倾风轻摇,一张嘴闲不下来地道:“倾风师妹啊,他们与你认识才不过数月,原先都是听话懂事知分寸的弟子,现下全成了上蹿下跳的惹祸精。俗话说近墨者黑,倾风师妹该是潭墨池吧?”
倾风抬头冷冷瞥他一眼,想着今日承他情,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这人本来就不抗揍,现下连根筷子都举不起来,也是可怜。自己宽仁大度,哪能同他计较。
林别叙这厮不看人脸色,还叽叽喳喳地道:“不过今日有陈师叔在,倾风师妹倒是多出了一分持重。我还以为凭你性情,早管不住自己的手,冲上前去与人拼命了。不想转了一圈回来,你的小命还在。”
倾风“啧”了一声。转念想道,人境又不是她的,林别叙吃了刑妖司那么多年饭,为百姓出点力怎么了?这分明是他应当,凭什么算自己承他情?
还在这里啰嗦,活该讨打。
当即抄起脚边的继焰,朝那只聒噪的麻雀扫去。
林别叙早防着她这手,轻功还没废,矫健地后腾退开,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道:“倾风师妹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我诚心夸你两句,你还急眼了。”
倾风动不了,忍着怒气朝他放了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林别叙低声笑道:“这才像话嘛,倾风师妹要真是为了我愁眉苦脸,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倾风回身查看袁明的情况,见他状态已经平稳,便收了妖力。
袁明自己携带了不少伤药,倾风从他腰间摸出几瓶,让边上的一位青年帮忙上药。
她按着膝盖起身,站到一半,眼前也晕了下,忙用长剑拄在地上。
刚巧赶来的陈疏阔看出她力疲,快步上前,抬住她的手臂。
倾风睁开眼见到是他,顾不上与林别叙瞎闹,催促道:“师叔,妖域已破,你们快走吧。他们几个也麻烦你照顾了。”
(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绩!)
远处那座城镇的守将已闻得动静, 整顿了兵马出城拦截了。
城外的空道上莫名出现一座古城与难以计数的百姓,绝不是寻常事。
传信用的鹰隼振翅从低空掠过,急急朝各处飞去。空中青烟高燃, 在风力下袅袅升起数十丈。
陈疏阔回头看了眼浮躁攒动的人群,又看向眼神沉毅的倾风,张嘴欲言又止。随即朝边上挪了两步,无法穿过落败的古城寻见陈驭空的身影,轻叹一声,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复杂愁情。
老弱妇孺已在有序的指引下朝着城门那边去了。青壮们急不可耐地跟在后头。
城门外的卫兵们没有立马放人。即便真是人族幸存的百姓, 城中的官员们也不敢随意放那么多疑似流民的人进去。
密集如流的人潮停步在守卫士兵的十丈之外,在另外几位陈氏师叔的安排下,乖顺地坐了下来。
原本宽敞的山道由此变得狭窄拥攘,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双方都很是紧张,有种剑拔弩张的意味。
倾风说:“师叔,外头还要您主持大局。驭空师叔定然知道您想说什么的,算了吧。”
陈驭空不出来,就是不想再叙什么别离的话, 躲在犄角旮旯里静静磨他的三尺青峰。
陈疏阔与陈驭空相交多年,自是理解他的性情。只是一别多年, 相见还未说上两句话,又被数不清的风波冲散。
就是大雁南飞还有重回之日, 他们此次相见不定真是最后一面了。陈氏离散后, 仅剩那么几个人, 竟也没个相聚的机会。
陈疏阔失意地站了会儿, 并未踯躅多久, 便强行打起精神, 说:“那师叔走了。”
倾风点头:“诶,师叔慢走。”
他握着竹杖,穿过人群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浑浊双目中的眸光粘稠而深浓,恳切地道:“你同师叔一起走吧。你还那么年轻……”
“不了。”倾风笑着将剑提起来,扛在肩上,“我答应了驭空师叔,还有一剑没有学。不能留他一人。”
陈疏阔不再劝了。他们的丹心夙愿都在一剑里,剑没有折断,人哪里肯走?
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悲痛,转向朝着边上的百姓道:“都随我来,大家切忌不可妄动,将手中的武器都收好,进城后也不能随意脱离队伍,少说话,莫争吵。我点出的那些伍长,看好各自的人手。”
众人纷纷应是。
这群百姓生活在玉坤城里,每日听从陈疏阔等人操训,明白眼下不可急躁。先前被困在妖域之中,死生不明,惶惶惊恐,因此出了点风吹草动便动荡慌乱。现下妖域已破,家国在前,兴奋后倒是冷静下来,能谦卑地跟遵从陈疏阔的指令。
倾风等着人群走远了,才抱着剑,朝林别叙踱步过去。
林别叙耐心看着她,等人靠近,兴味地一笑。
倾风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立即抬手打断道:“好了,你别说,我先说。”
林别叙点头,好似对她无法,纵容地用扇子一点,做了个“请”的动作。
倾风不客气地用剑鞘顶了顶他的手臂,说:“林别叙,你身为大师兄,是不是有点太不争气了?不过才跑了一圈而已,怎么命没了半条呢?”
林别叙思忖着问:“倾风师妹是在关心我,还是这般的不……不留情面。”
倾风知道他停顿后面的那个词该是“不识好歹”,冷森森笑了下。
“我本就是大道初生的白泽,生于妖境,长于人境,受先生的气运压制。”林别叙操劳半日,还没叫别人看出自己的好,不由无奈道,“何况你以为,季师妹那冲天的煞气,以及谢师弟身上龙脉的妖力是那么好解决的?”
倾风说:“是吗?”
林别叙摇头。
这感觉,好比写出了一篇绝世的佳作,捧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看,对方拿着张纸翻来覆去,最后认真评了句:“字写得还挺公正。”
林别叙说:“罢了,我不与你请功,只希望倾风师妹好歹护着我点。我若真出了什么事,师妹多少也该要掉两滴眼泪吧?”
倾风看着他半真半假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答道:“那你不如离我远一点,我身边可没多少安生地方。”
林别叙拖着长音:“舍不得啊。”
倾风:“别叙师兄想必是没有吃过一顿好打。吃过就舍得了。”
林别叙笑道:“听着是倾风师妹的家常便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驭空从前面的街巷走了出来。见他们并肩站在一块儿,皱眉白了林别叙一眼。
林别叙还面不改色地招呼道:“陈师叔。”
陈驭空站到二人中间,指着林别叙问:“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找死”两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倾风从后面探出头,抢先道:“等着吃师叔一顿好打!”
陈驭空斜了倾风一眼,这会儿居然没骂人,只是对林别叙指了指,说:“到后面去一点儿。”
态度算得上很好了。
林别叙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眺望城门。
远处的城门已经大开,披坚执锐的兵卫退到两侧,维持人群的秩序,护送百姓进城。
一列士兵刀锋皆已出鞘,寒光正对着人群。
敌寇当前,最怕的是有人不服管教,敢在此刻闹事的,只能提刀斩杀。
所幸有陈疏阔坐镇,队伍进行中虽有些许骚动,也很快便被平息。
林别叙说:“此地离京城已不足八百里。没什么天险关隘,若是妖境举兵来袭,不设重兵把守,怕是会被长驱直入。”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将领骑马过来,高声唤道:“陈先生!”
他一身黑色甲胄,从马上翻身跳下,按着佩刀快步跑来,对着陈驭空抱拳一礼,叫道:“陈先生!久闻先生贵名,今日得识尊颜,余生所幸。可惜不能以薄酒相待。请问先生,需我等兵将如何支应?”
陈驭空在倾风面前少了点正经,在这帮人面前却是很高冷,抬手挥了挥,泰然自若,像是个极为可靠的人。
那将军未能领会,又问了遍:“陈先生,城中有刑妖司弟子上千,听凭先生差遣。我等兵卫已到城外,请问先生该作何安排?”
说是上千,估计因为陈氏遗泽特殊的缘故,将一些没有修为的武林人士也给拎过来了。连同那些年纪小,尚未正式入门的学徒一并算上,才能勉强凑到这个数。
此地虽因地处优渥,四通八达,城内兴盛富庶,可兵力并不雄厚。只能举城奋战,殊死一搏。
真到最后关头,满城不愿屈从妖族的百姓都可以是刑妖司的弟子。
陈驭空言简意赅地道:“都回去。”
他那一身粗布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在先前那批妖兵的围攻下又被刀风破出了几个洞,褴褛地挂在身上,还染了半身血。
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狼狈,想了想,对那将领道:“劳烦给我找件新衣裳过来。”
倾风补充道:“要贵的。”
陈驭空差点因她破功,瞪着她道:“少胡闹!”
将领好似听不懂二人说话,杵在原地没动。
他面上虽极力克制,可从那绷紧的肌肉还是能看出他的局促与慌乱。
抱拳的手至今没放下,指尖捏得发白,手背又掐得发红,直愣愣地看着陈驭空,眼神里满是困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问:您在开什么玩笑?
但因对陈驭空的尊崇,生生忍住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荒谬。
亡族了的陈氏忽然出现,带着失落已久的边地古城,以及贯连两境的巨大通道。
梦中都不曾出现过如此妄诞的场景,以致于不论陈驭空说什么,他都能耐着脾性再三询证。
将领听陈疏阔说了关键的经过,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推敲,左右斟酌着如何配合陈驭空排兵,空中忽而传来一阵号鼓声。
抬起头,就见队列齐整的妖兵裹着罡风从少元山的通道上翻越而出。
将领观陈驭空几人神态淡然,以为还有些时日才要开战,眼下见敌军瞬至,脸色“唰”得白了,脑子发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怕什么!”陈驭空一手搭在他肩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把,说,“去吧。”
那将领震愕时脚步根生在原地,被他轻轻一推竟趔趄了下。过后方知自己失态,忙再次庄重行礼。
倾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听我师叔的吧。你们只管死守城门,等京城那边的消息。”
将领迟疑再三,木讷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还与同僚和乐谈笑,后一刻便被告知大难临头。
两厢转变实在太快,纵然将事实在心底念过千百回,仍是觉得万般不真实。连对死亡的恐惧都还生不出来,尽是对未来的迷惘。
连他都是如此,城中百姓更不必说。
将领定了定心神,快步回去,不多时,为陈驭空找来一件崭新的黑色长袍。
陈驭空随手在身上一披,腰带也不系紧,任由宽敞的衣袍在东风中骀荡。
男人还给他买了双新鞋,一顶新的发冠。陈驭空没换。
他潦草地行了半生,就是这幅憔悴的面貌,不必装扮出那么光鲜的模样。
从对方手上接来一壶烈酒,仰头喝了几口,不料烈酒割喉,被呛得直咳嗽。
空气里酒香四溢,与残春里最后那抹柔婉的风一道,熏得人迷醉不醒。
倾风也想喝杯壮行酒,叫陈驭空推挡开了。
不管短短功夫,少元山的妖兵又聚集起来。
这会的妖将不急着进犯,悠然留在原地整顿军务。大军意欲攻城,直抵京师,自不将目标放在一两个陈驭空身上。
陈驭空将酒壶一抛,感觉素日的疲惫已被清扫出去,对那将领道:“等我死了你再来,现下别站在这里碍我的事。”
将领看着陈驭空洒脱立在风中,又听他将“死”轻巧地挂在嘴边,那缺位了的悲怆总算是回来了,堵在胸口难以成言。
“陈先生……”
陈驭空挥手一掌,拍在他胸前的铁甲上,用巧劲将人轰到远处,只觉他太过烦人。
“陈驭空!”
高空一声厉喝,带着浓稠的怨恨,刮过了玉坤的城楼。
那妖将身后展着翅膀,隔着尚有一里多距离,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术,与他们叫阵道:
“左右到头来,又是你们陈氏迎战,其余人躲在城里龟缩不出。莫非人境除了你们陈氏,全是孬种?!”
“凭你一人如何能挡我万人大军?不如跪下磕头,归顺于我!以免铁蹄碾碎你的尸骨,连血肉都不留!”
“你乖乖跪下,我准你死个痛快!也给你留个体面。否则将你押在阵前,刀刀片下你的肉,哈哈,你猜,里面那帮龟孙会不会为你出战?”
“至于你边上那个小畜生,等我废了她手脚,可以姑且留她一命。”
倾风手上的剑在发烫,抬手平指,不见惊惧,唯有豁然的慷慨,跃跃欲试道:“师叔,你的一剑要出了吗?出手时告知一声,我跟在你身后,好好瞻仰。”
陈驭空一手按住她的剑锋,轻轻往下压了压,忽然道:“我父亲将继焰传给陈冀的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倾风,笑说:“这把剑是我父亲曾经用过的佩剑。重明继焰,一如我陈氏卫国之心,代代继传,明明无尽。出行去玉坤前,我父亲把陈冀留了下来,虽未想到此行会没有归期,可也预料到九死一生的结局,想给人境多留道火种,以续我陈氏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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