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一生,缘何至此?
他嘴唇翕动,凌乱的胡须跟着颤了颤,想说:同当年界南的百姓一样,赶紧逃吧。
可惜这次,他们陈氏的族人不能再为他们争取求生之机了。
而今人境的天下,也不知哪里能是安生之所?
那将领看着双目空虚的陈疏阔,将腰背挺直了些,说:“先生,刑妖司的弟子战死,还有我望登城的将士。望登的将士战死,还有我城中的青壮。便是青壮尽数死绝,还有能扛刀的老幼妇孺。我们谁都不走,愿为人境,守住这一线。”
空中的雨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砖碧瓦上,滴在他未凉的皮肤上。
陈疏阔涣散的眼神中凝聚出一点焦距来,越过面前的青年,移到他身后。
只见他身后,齐整的人群挤满了宽敞的街道。将士们披坚执锐,挺立着手中戈矛。自队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紧随其后的年轻百姓。
雨水顷刻打湿众人的衣襟与脸庞,又顺着棱角和进下方浑浊的泥土中。
一张张脸上俱是坚毅的神情,人群的队伍顺着延伸至渺远的雨幕深处。
将领一动作,身上的铁甲跟着发出沉重碰撞的闷响:“满城尽出,我等不死,望登不失,人族不亡!”
陈疏阔微张开嘴,全身上下皆在战栗。雨水冷得浸人,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滚烫,抓住将领的手臂,重重喘息地道:“好——好!丹心报国,齿剑如归,有何惧矣?”
他松开手,朝着远处的少元山踉跄两步,抬起竹杖,高指着大吼道:“且——来!我等在此静候!”
那沙哑粗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
摧凋万物的凄迷雨势中,大殿之上,众人注视着天边的奇诡景色默然不语。
是陈冀忽而一声厉喝,打破了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师叔沐浴在凄风苦雨中,失声叫道:“陈冀!”
“下山!”陈冀回过头,对众人厉声喝道,“我命你们下山!”
狐狸瑟瑟发抖,咬着舌头不敢多言。
云影与人影相叠,雨水在石砖上流淌,众人肖似站在一片汹涌的黑海之上。
“难道你们真要留在此处,陪着先生殉葬?”陈冀说,“由着山下那帮弟子,替你们照看今后的河山?”
众人踯躅不定。
狐狸小声催促了句:“龙脉的那股妖力要来了。先生身上的气运恐怕不够,禄折冲会血祭山上的弟子补足。你们留在这里,不、不行。”
陈冀厉声斥责道:“还不快滚!”
众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着泪,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声飞溅。
数人最后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恋,转身冲着山下飞奔。
陈冀见狐狸居然还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先、先生还说,叫你杀了他,或是杀了纪钦明的那尊躯壳,以切断两境阵法,保全人境最后的国运。”
陈冀喉结滚了滚,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落魄。
狐狸转过足尖,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跺着脚大声说:“陈冀!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陈倾风?”
陈冀没好气地道:“没什么话。该说的早说了,有什么是要等到死前才嘱托的?赶紧滚,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说完,提着剑朝殿内走去,推开门,白泽仍旧端坐在塌上,见他出现,脸上是预料中的平静。
陈冀走到白泽近前,在他面前跪下,发丝末端的水渍打湿白泽垂落下来的一片衣摆。
白泽轻笑了下,用手背擦过他脸上的雨水,说:“陈冀,我走之后,刑妖司交由你镇守。”
“人境就算丧失国运,亦不会是灭亡之时。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白泽声音温柔地嘱托,“今后,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当年陈冀刚入刑妖司时,与人争斗,白泽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解。
白泽将手按在陈冀的肩上,被陈冀紧紧握住。
他手心里满是粗糙的老茧以及湿润的雨水。另一手的剑至今没有放下。唯有手心残存着一点热意,顺着传到白泽身上。
陈冀低着头,也轻声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作者有话说:
啊这……怎么会停在这里呢?因为我只写到这里-。-#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
十五年前, 自陈氏亡族,并亲眼目睹横苏沦陷之后,陈冀的剑道里, 就没有“退”之一路。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根打断后又愈合起来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没有先生的智慧。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更解脱不了人世凡俗中的离愁别恨。心里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独活于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这满地凋敝的万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头去撑也还不够。
陈冀将手中的那把无名剑抬起来, 杵在地上,说:“先生,先生于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泽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无以为报。”
他借着剑支撑着站起来,避开白泽的阻拦,退到后方, 重新跪下朝白泽磕了两个头。
白泽拂袖甩去,手上链条绷紧, 历来温润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丝沉冷的肃然,喝道:“陈冀!”
陈冀将剑刃贴着虎口, 两手平举。面上皱纹舒展开, 未干的雨水像几行热泪缓缓淌下, 湿了他满脸的笑意:“当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时, 先生曾帮弟子指点过一剑。说来惭愧, 修炼领悟二十余年, 也不过小有所成,愧对先生重望。今日请先生一观,算作拜别。”
青石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在陈冀膝下汇成斑驳的一片。
他佝偻僵老的背影后方,细小的水花被风卷进大开着的木门,瓢泼的雨势黯淡了整片山脉。
雨水顺着山势往下冲流,马蹄踩进蓄着水的低洼里,身形猛地一矮,鼻间发出一声嘶鸣。
奔跑声骤然乱了节奏,骏马受惊,将上方失神的倾风险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隐约有泥石在往下滚落,道路昏晦难行,林别叙身侧的雨丝微微避开,还是被急雨打湿了衣衫,也显出几分狼狈来,回过头叫道:“倾风?”
倾风稳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脸,回道:“我没事。”
谢绝尘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调,岂料一张嘴,一口的破锣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干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到此时仍没有勇气询问,京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只顾赶路。
倾风握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说:“走!”
否泰山下围聚着济济的弟子,远远便能看见点燃的妖火如散乱的星点,缀在人群中间。
倾风提前翻身下马,将背上的继焰抓在手中,踏着轻功,身若惊鸿,转瞬穿过连绵的雨幕靠近了山门。
人群骚动起来,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倾风脸色煞白,弟子们还是先认出她手中的继焰,才大叫出声:“倾风师姐?”
柳随月耳朵灵光,闻言跟一尾鱼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过人群,高声道:“陈倾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见只有三人的身影,张望一会儿,又问:“我哥呢?”
倾风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睁不开,酸涩得发红,叫她看谁的眼神都如同带着把锋利的刀。
她用继焰将面前的人挡开,问:“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七嘴八舌地说不清楚缘由,只听得倾风脑袋发疼。
驻守在石阶上的周师叔转身下来,倾风草草对他们行了个礼,顾不上正经问好,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问:“我师父呢?”
边上众人神色登时变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声。
几位师叔面面相觑,还在斟酌着如何委婉,周师叔坦诚告知了她:“还没下来。他在殿上与先生说话。”
倾风感觉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发木的大脑更是失了转动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么变故,仅余恐慌的情绪不断地酝酿,从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转眼汇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将她溺毙。
倾风耳边嗡鸣声一片,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
众人忙去拦她:“陈倾风,你不能去!”
“你师父亲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吗?”
“山上情形复杂,你先听我等详叙两句,再追上去不迟。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只你三人回来?”
柳随月甘脆的嗓音压过所有的喧哗,大吼着道:“陈倾风!人族的国运没了!”
倾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回头看向柳随月。
柳随月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自认为很是坚强,可是那点胆气早被这阵凄寒的雨水给淋透了,却是既痛恨自己的无用,又危惧于将临的深渊。见到倾风,勉强维持住的冷静彻底溃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着气与她说:
“妖王在剑阁上开了个两界通道,他要杀了先生,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先生叫他们给困住了。现下山上全是龙脉的戾气,你上去也是送死。”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
她想起自己刚痊愈时,陈冀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用两根折下来的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倾风拿着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补上一个字,问:“我也姓陈吗?”
“不,你不姓陈。”陈冀用手给她擦了,说,“陈这个字,在界南不吉利。”
倾风闷声不语,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个字描了回去。
她没有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寿几年,她也喜欢。所以狐狸那么叫她,多年来她从没反驳过。
她想到陈冀将灯挂在屋檐下,坐在空旷的院落里等她回家。地上堆满了削刻出的木屑,满屋的木剑都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她想到来京师的路上,那一路颠簸摇晃,牛车上满是潮湿发霉的臭气,陈冀掰下干粮的一角,递到她手里,笨拙地劝她,活着很好。
不过更多的,是陈冀在空地上练剑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几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画来。
“倾风。”陈冀背着光对她说,“师父出去一趟,你看着家门,别乱走。”
雨水打在石块上的淅沥声高低作响。
倾风被雨水呛醒,咳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路边弯折的树枝,发现那长如一生的回望,其实不过才短短一瞬。
林别叙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倾风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察觉不到林别叙的动作,嘴里讷讷地问道:“他可以剐我的肉,吸我的血,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想去看一看陈冀,又实在怕他跟陈驭空一样,只留下一身的旧衣物。于是原地转了两圈,想去找禄折冲。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对方此刻在剑阁。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边走,林别叙死死拉着她,厉声喝道:“倾风!”
倾风甩开林别叙的手,一次没能成功,转头瞪视着他,眼睛疼得发热,问:“你也要拦我?”
林别叙定定看着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语,片刻后将左手的继焰递了过去,并松开了手。
倾风看着这剑,心口又是钝痛,一把接过,确认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剑阁奔去。
白泽禁锢被除,天上的雨势渐渐收束,诡谲的风云照旧密布长空。
前往剑阁峰顶的五百多层台阶上,此刻站了近百名从妖境调遣来的妖,其中还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将们依序站在石阶之上,护守着巍峨的剑阁。
那古旧的建筑笼罩在烟雨中,暗色的楼阁若隐若现。
见有人执剑闯入眼帘,全神戒备的妖将们陡然一惊,等光色将那人的轮廓描绘清楚,气氛又迅速变得松快。
有人发笑,也有人轻蔑,讥诮的话语从高处往下传递:“真有人敢来?我当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绝了。”
倾风放慢了步伐,摘下肩头悬挂着的长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继焰直指地面,踩着宽敞的石阶一级级向上。
上方的妖将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滚下去,甚至不屑于出手,抱着胸哄笑道:“还是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帮长胡子的糟老头儿怎好意装缩头王八躲在你身后?”
“你来这里找爷爷们是想做什么?归顺我妖族吗?早了些,还不到这章程。”
“喂,黄毛丫头,见你尚有两分血性,允你报上名来!届时给你留个全尸!”
妖力在倾风手中缓缓凝结,随着她走动,在她身后拖出一条迤逦的光道。
她低垂着头,艰难地往上攀爬,仿佛是棵一推就倒的无根之木。
待她靠近,众妖还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将主动扛着宽刀上前阻拦。
青年张开嘴,脸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浓,瞳孔中倒映着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转,还未重新寻到人,脖颈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脑袋便歪歪扭扭地朝边上翻去了。
他没有转头,不过眨了下眼,却看见了本该站在身后的同伴,以及众人那唇角上翘、眼神惊骇,极不搭调的滑稽表情。
有血喷洒到他的脸上,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视野。不曾感受到温热,早已先被雨水冲凉。
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眼中光芒寂灭之时,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间,妖将殒命。
剩余百来人勃然变色,仓皇间有人嘶吼出声:
“退——!”
石阶上血液飙溅,不过是眨眼片刻,又被从峰顶流下的雨水洗刷干净。
倾风的剑刃上仍带着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还要磅礴,脚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汹汹而去。
林花凋谢,满地落红,浓云细雨,风盈满楼。
她暴烈的杀意,竟在此时此刻,压过了百人之势。
那夺命之剑,裹着刺目的红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
“锵”的一声, 覆在剑刃上的水珠被剑气击碎,成了一片银白色的细潮。远远看去,犹如被炙灼的剑意蒸腾出的水气。
长剑大开大合地上挑斜劈, 将坚硬的石阶破开条一指宽的裂缝。倾风握剑的虎口处被反震到血肉模糊,身上也裂出多道伤痕。
雨水中的暗红已分不清都是谁的血,倾风逆行而上,只觉满目都是魑魅魍魉,恨不能杀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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