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不明就里地对视一眼,回道:“没有啊。一切如旧。”
陈冀走上石阶,不放心地问:“近日,没有外人来找先生吗?”
年轻守卫道:“没有。”
周师叔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好你个老陈,连我也吓掉半条命去。我就说可能是你多想,这下放心了吧?”
陈冀也想是自己多虑,可是心口那不安的感觉越发重了,仿佛时刻有把刀抵在他脖颈,已入肉三分,再不抓紧,就夺他命去。
陈冀瞥了眼山顶,手心汗渍粘腻,抓着的木剑也有点打滑,思忖片刻,又问了句:“纪钦明也没来过?”
年轻守卫被他问得发毛,仔细想了想,还是道:“没有吧。今日没什么风吹草动,山里的巡卫也未发现任何异常。不如师叔等天亮,再去问问先生?”
周师叔见陈冀还踯躅不下,整个人神神叨叨的,上前推了下他手臂,说:“我看你是担忧倾风师侄太过,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再说。”
作者有话说:
这里不刀人
(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
陈冀不欲多说, 将一直握着的剑往腰上别了,沉着脸朝上方赶去。
柳随月见众人相继松懈下来,这才忍不住哀嚎两声。
连着两日没怎么休息, 白日也只吃了些简便的干粮、喝了几口水,剩下的时间全在马上颠簸,下了马后,两股战战,站都有些站不稳,更何况是爬山。
她感觉浑身骨头散了架, 仅被人用几根细线缠着,跌跌撞撞地往上牵,嘴唇哆嗦着道:“要是谢师兄在就好了。一个字,‘咻’得把我拉上去!”
周师叔看不过去,甚觉丢人,在后面拂袖轻拖了她一把,训道:“亏你还是年轻人,怎么连我们这把老骨头都比不上?明日起随我多练早课。”
$1!……”柳随月哭丧着脸,回头想对师父求饶, 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说话,提了口气, 又觉得还是算了。
周师叔见陈冀一路健步如飞,转眼要从视野消失, 顾不上柳随月, 先追着他去, 高声叫道:“诶, 陈冀!此时天色未明, 你不是要这时候去扰先生的清梦吧?”
陈冀脚步不停, 好在中途拐了个弯儿,进到自己院里。
周师叔紧跟其后,一口气没喘平,扫见中间的石桌,说了句:“这院里还有客来过。”
陈冀本就不善的表情顿时冷得能结出冰来。
他坐到位置上,拎起桌上的茶壶摆弄了下,再心事重重地放回原位,笃定地道:“茶壶的壶口朝右,来人是用左手倒的茶。定然是纪钦明,否则没人进我的院子喝茶。”
周师叔将视线越过地上的茶杯碎片,狐疑道:“可是,山门下的人说没见过他?”
陈冀说:“纪钦明身边那么多大妖,有几个擅长蛊惑的哪里奇怪?”
“你在胡说什么?纪钦明身边怎么会有多个大妖?顶多有几个算不上大妖的高手吧。”周师叔说,“何况他为何这样做?这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陈冀自知道纪钦明敢与虎谋皮,心里就没安定过,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便是一阵风吹得不对,都怀疑纪钦明是不是已成了妖王的傀儡。
现下这般欲盖弥彰的做法,结果几乎已是呼之欲出。他痛心之余,喉咙干得发苦,艰涩道:“若是纪钦明,不再是纪钦明呢?”
“你自己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周师叔这样慢吞吞的性子都被他急得要跺脚了,上前用力拍着石桌道,“你能不能说得直白点?事到如今了,你还同我打哑谜有什么用?!我老周叫你不信任了?”
陈冀眼睛里的血丝如蛛网密布,仿佛淌出来的泪都要是红色的,万般思绪在脑海里盘曲交结,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清楚:“纪钦明为了从妖境套取出剑主的消息,装作不知情,被炼为妖王的傀儡。”
周师叔的表情从急躁到惊骇再到颓然,眼睛用力地睁着,像是就地化为一尊泥塑,好半晌才虚弱地一晃肩膀,苦不堪言地道:“老纪,他糊涂啊!”
柳随月扑进院子,恰好听见这两句,惊得咋舌。身体一软就近在花坛边的石块上瘫坐下去,觉得自己再站不起来,扶着一旁的栅栏叫道:“什么?!纪师叔……陛下失踪后,他可是朝廷倚仗的股肱啊!”
后头的张虚游同是变了脸色:“此事我得马上回去告知我父亲!”
柳随月:“我也得告诉我父亲!”
肩膀上停着一只鹰隼的师叔抬手拦道:“你二人亲自去来不及了,也不知路上是否会有人设伏,我来传信!”
陈冀一声不吭地往殿上跑去。
周师叔不放心他独自去,对两个小辈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听师叔的安排!”
柳随月忙不迭地点头,不等师父走远,忽然屁股底下一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好好的一块青石,竟无缘无故地从中碎成了两半,要不是她及时用手撑了下地面,不定还得见血。
张虚游也愣住了。
柳随月慌忙从地上起身,当即改了主意,颤声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说着就往外跑。结果左脚绊着右脚,平地又摔了一跤。且这次是结结实实的一顿重击,边上人想拦都没来得及,听见一声闷响,手心被茶杯碎片割出一道深口子来。
张虚游赶紧上去扶她,瞠目结舌道:“喂!你可别吓我啊!”
柳随月再次起身,已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弱弱地往外吐气,说:“完了,我没这么倒霉过。看来整座山都不安全。”
周师叔与几位同侪见此情形也不敢大意,对视两眼,周师叔道:“虚游,你马上去,联络山上巡卫的弟子,叫他们帮忙,将所有年轻一辈的修士都召集起来,赶他们下山!到随月能觉得安全的地方去,别在山上碍事。通知其余师叔们,先生恐怕出事了,都到殿前会合。”
张虚游也只剩半口气在,等他说完,运起内劲,借由耳鼠的遗泽低飞出去。
周师叔拉着柳随月道:“你去山下守着,有什么情况,给山上发个信号。”
柳随月按着裂开的伤口,想不到自己这样的气运之子居然也有要以身试法的一天,可怜地道:“师父,给点钱吧,我不能光靠摔啊。”
几位师叔拼拼凑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兑给她,随即火急火燎地往大殿赶去。
陈冀纵身一跃冲出长阶时,迎面开阔的视野中,一抹光色正从天际透出。
似灰非灰,似金非金,渐次的色彩轻点在天幕边缘,照出了山与楼连绵的轮廓。
他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识朝山线低矮的方向瞥去,足尖要落地时,一道金色的妖力出现在他脚下,张牙舞爪地朝往窜起。
陈冀看也不看,长剑下刺,身体腾空翻了一圈,避开那处陷阱。身形一个起落,如同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稳稳当当地落到了一侧的石柱上。
殿前或坐或站的,多出了十几道身影,俱是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妖魔鬼怪。
为首一青年道:“陈冀,你来晚了。”
“杀你,何时都不嫌晚。”陈冀斜过剑身,半阖着眼皮语气森凉地问,“先生呢?”
对面那妖笑道:“先生在里面休息呢。你来得这么早,他自然是不见客的。”
陈冀五指捏得骨骼作响,身上怒火再盛装不住:“看来你们——是不想多活。”
剑随影出,话才说了一半,陈冀手中那黯淡的木剑便已前方刺了出去。
他招式快得惊人,纵是木削的剑刃也变得极为锋锐,木剑上剑光不显,可他的剑势凌厉如天河倒冲,带着潇潇嘶鸣,滂沱而至。
被他针对的大妖不挡其势,连连后退,抽不了身,只能暗暗惊叹,不愧是以剑证道的陈冀!
天下用剑之人何其多,能在剑之一道声名鹊起的,无一个能小觑。
陈冀这一击势如破竹,眼看着那大妖就要化作地上的枯草被他的剑风所卷杀,他的几名同伴总算追了上来。
陈冀的剑势太密集,几人插不进手相助。一位魁梧的中年大妖只能从侧面一掌拍出,轰在青年身上,再将陈冀的攻势挑了过去。
青年虽避开陈冀致命的一剑,但被掌风所伤,重重撞上身上的殿门。
“哐当”一声巨响,连带着室内的家具都被跟着震颤了一下。
狐狸正在做梦,梦里他与妖王交手,被对方倒提着抽打,愤慨难当之际,被屋外的动静猛然惊醒,惊恐地坐了起来。
才发现自己睡在白泽的塌上,还压着人家的衣服。
狐狸抹了把嘴,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儿,对陈冀的剑风略有熟悉,眼睛发亮,当即兴奋地叫道:“陈冀!是陈冀来了!他怎么回来了?先生你有救了!”
纪钦明已经不在,殿内换了一只大妖镇守。
对方也正侧耳听殿外的动静,听狐狸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说:“小狐君,若是嫌太过自由,我也可以绑了你的手脚,将你塞进角落。”
狐狸不屑,冲他做了个鬼脸。
区区绳索,能困得住狡猾的九尾狐?若是寻常的禁锢方法有用,禄折冲早把他吊起来了。
他回忆起梦里的憋屈,不由怒火中烧。
……想他堂堂九尾狐,这也打不过,那也打不过,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全赖陈冀斩了他两条尾巴!
狐狸在“识时务”与“挠他两爪”之间徘徊不定,呲着牙,头发都要直竖起来,腹中疯狂咒骂,忽然叫白泽按住了肩膀。
狐狸收敛了气焰,不解看去,白泽抬起手,并指点在他额头。
灵光顺着先生冰凉的手指传入他脑海,与此同时还有白泽的一点气运。
狐狸心惊之下,挣扎着想要拒绝,可先前还软弱无力的白泽,此时一只手坚硬如铁,竟牢牢将他按在了原地,不容他动弹。
直到那双手退开,狐狸仍怔怔地坐在原地,消化着白泽悄悄传给他的几句嘱托,以及身上凭空多出来的几十年气运。
他听见殿外多出了几个新人,周师叔放旷地笑道:“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有本事上我刑妖司来寻事,想必是做好了群战的准备,也叫我来会会!刑妖司的大半修士正在路上,单你们几个,怕不够看啊!”
双方很快打将起来,外头一片乱斗声。分不清什么剑、刀、鞭的,连野兽的嘶吼也有。
狐狸仰头看着白泽,后者冲他轻轻颔首,又抬手慈善地摸了摸他发顶。
狐狸险些要哭出来,眸中水光闪烁,想到自己以前还不听话,总盘算着逃先生的课,更是悔恨不已。
每每要到遇难的时候,无力反抗,才反省自己平日修行不努力。
负责看守二人的大妖自方才起便起了戒心,干脆起身朝他们走来。
不是一定要将这小狐狸带回去。
这小东西在,能拿来换个人情,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九尾狐血脉断绝,算是少去禄折冲一个心头大患。不过是白泽庇护,杀他有点麻烦。
狐狸见他靠近,单膝跪在塌上,凶狠地冲他亮出了手上的利爪。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外头的打斗声朝这边不住靠近。一道重物又一次砸在门上,整面墙都开始震颤,大门似要被破开。
大妖下意识偏了下头,狐狸觑机化为原形,急如电光,从一侧的窗口冲了出去。
“陈冀!”狐狸直接拿脑袋顶破了木窗,落地时晕头转向地滚了一圈,不等恢复,四肢在地上飞快奔跑,心跳加速地尖叫,“陈冀我来了!”
(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
日出东方, 似乎只在一瞬之间,方才还是段未尽的凉夜,剑刚染上血, 浅色的柔弱的日光,便照亮了陈冀沧桑的脸。将他满头的白发渡上了一层金。
陈冀听见喊话,挥开对面的人前去接应。
殿内的大妖跟着从窗户口的破洞里跳出来,右手一甩,从袖口处伸出一截藤蔓。那长蛇似的藤条还没拿到狐狸,先对上陈冀的剑气, 被劈作两段。
狐狸撒腿冲刺,先是跳在陈冀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将他衣服勾出数道口子,见周围安全了,又赶紧跳下来化为人形。躲在陈冀身后,扯着嗓子叫道:“先生说,叫所有人都快走!马上下山,远离剑阁!”
陈冀身边围着的敌人最是多,他善于独斗, 一人牵制,尚算自如, 要多顾忌一只狐狸,便显得左支右绌了。
此时山间的师叔们正闻讯赶来, 为首之人长臂高举, 将手中剑掷了过去, 喝道:“陈师兄——接剑!”
陈冀反手拎起狐狸往后倒拖, 脚下运劲, 腾跃而起, 接住了那柄剑,低头问:“先生人呢?”
“先生此刻动不了,被禄折冲用劳门子的阵法给锁住了!”狐狸声音急促得舌头都要打结,“他说禄折冲要在剑阁的峰顶上重开一处通道,将少元山那条龙脉的妖力引过来,再以纪钦明的血祭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所有留在山上的修士都会因此遭难,不如速速退开,这不是凭武力能阻挡得了的事,莫要无畏牺牲,反成了他阵法的祭品!”
对面的一名大妖闻言停下了动作,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是懂得权衡利弊。你们该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陈冀没做理会,厉声问:“如何破解?怎么才能救先生出来?”
狐狸不知是衣领被陈冀勒得太紧,还是情绪起伏过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红的,一说话,鼻涕眼泪跟着往外冒,说:“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们玩儿了!我等要去追随主上,见证大业得成!”
十数只妖纷纷收手,抽身撤退。
陈冀胸口里几乎要点起一团火来,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将狐狸往后一推,朝着就近那只大妖的后背狠狠刺去。
天边的旭日越过东面的矮山,光色毫无阻碍地穿了过来,照亮峰顶的铜钟,照亮剑阁上的古剑,同时也照亮了陈冀的瞳仁。
陈冀手脚力气莫名一泄,剑势弱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数只妖互相扶持着狼狈逃开。
跑远了,那嘹亮的声音还在猖獗地挑衅:“你们自己留在这里等死吧!可惜了,没能叫你们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陈冀提气要追,身后一人的声音变了音调,失态叫道:“陈师兄——”
陈冀循声看了过去,又照着对方所指转向剑阁。只见那终日清冷的峰顶,上方的苍穹被撕开一道彻黑的裂缝,光色进了那处都被吞没进去。
浑然漆黑的洞口随着周遭空气的扭曲越发增大,不断朝外扩张。否泰山上的万物亦随之开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万鸟嘶鸣,百兽奔逃,宛如天地的灵气都被席卷而去。
太阳正高悬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转眼被暝瞑的沙尘所阻隔。连旭日也有了种漂泊不定的凄怆之感。
禄折冲立于剑阁屋顶,右臂空荡的长袖高高扬起,看着裂缝中渐渐出现少元山的轮廓,四面八方的风正朝此群聚而来,大睁着的眼睛里无声流出一行热泪。
他高举左手,触摸着空中滚滚飞扬的残叶与沙砾,热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数百年的磨难,终于要在我手中了结!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于人下!我不屈于天道!”
龙吟声响彻寰宇,国运从上京的地脉中被抽出,连成一片金色的银河,倒悬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风云怒叱,似黑浪滔天。
这阵无端而起的悲风带着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处之地穿梭回环。
高耸的长竹被压弯了梢顶,轰然倒下,成了哀号中的低低一语。
陈疏阔抬首仰望着高空中倾轧而来的黑云,那云中紫色雷霆不住闪现,似乎离他头顶不过数丈,比他脚下的一片黄土更为壮阔无垠。
除却无力,生不出丝毫别的感觉来。
“陈先生。”
“先生?”
“陈先生!”
直到身后的人唤了好几遍,他才恍惚回过神,一寸寸地将脸转过去。
边上的将领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怕惊扰了他。
不同于玉坤城初现时的惊惶,待到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况,他反倒有种从容的安定。对着陈疏阔问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还有救吗?”
陈疏阔没有回答,苍苍的长发被这阵邪冷的风吹卷到面上,细白的发丝仿佛在松垮的面皮上又割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吹风一阵,他便老几分,整个人的魂魄都跟着荡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惧。
方从十五年禁锢般的生涯中解脱,又要面对家国山河灾劫难逃的变故。
似乎这十五年的时间从未流动过,他从一场漆黑无边的噩梦中惊醒,还是要面对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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