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也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 是季酌泉那边出了状况。
她刚要抬手去抓身后的人,林别叙足尖轻点, 身形起落间, 已如紫燕急掠出三丈远。
陈驭空踯躅不定, 顺着风向连退数步, 还犹豫要不要跟着那团最浓重的黑云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转头见倾风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地, 像是有所把握,立即朝她呐喊道:“怎么回事!那边要被雷劈了!小白脸还过去做什么!”
说话的声音快被空气里的乱流绞碎。
倾风靠过去点,抬手挡住迎面的烈风,用上内力回复道:“那是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有些失控了!”
陈驭空的衣袍猎猎作响,吹乱的长发糊了满脸,也挡住了他瞠目结舌的面庞:“什么煞气那么厉害?!龙都叫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龙叫!”
“就是屠龙的煞气啊!”倾风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自己给别人讲解的机会,用长剑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道,“季酌泉的遗泽为犼,能克制龙的威能。十五年前那场大劫,她父亲不惜动用禁术,操控她的身体,借了一缕山河剑的剑意,再次封断了龙脉。她父亲身死,她受反噬沾染了满身的血煞之气,平日靠先生以国运遮蔽天机,现下解封了!”
陈驭空拿两个脑袋想都想不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平履历上已可以写下“屠过龙”三个字了。
相比起来,他勤谨夙夜,可提之事竟算卑浅。
“他们季氏也是不要命的疯子!”陈驭空急道,“那现下怎么办啊!”
“林别叙会有办法!”倾风说着,抬剑高指,提醒道,“师叔,蝼蚁们来了!”
尚未平息的劲风中,为首的大妖率先迈过通道,从半空跳了下来。
后方的精兵接踵而至,肃整的军队如同一条黑色瀑布从高处落下,绵延着望不见尽头。
怒吼的狂风恰巧助长了敌军的阵势。
开路的魁梧大妖抬起手,注视着顽抗的二人,眉眼邪气横生,衣袍翻扬,正要开口叫阵,陈驭空很不给面子地冲了过去:“杀啊!”
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劈落,如破天一剑自九霄斩出,凶气纵横,势不可挡地刺入地心。
落地时紫光迸溅开来,连带着坚硬的土壤也被击成碎屑。玄龟自地底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整座妖域跟着震动不止。
他虽能控制妖域中的土层,叫自己自由穿行,可原形笨重,哪里能如季酌泉一样灵活闪避。
季酌泉这罪魁祸首,此时身上的煞气已将她彻底包围,远远看去剩一团能移动的血光。借着从禁术中得来的几十年功力,举步生风,与死亡数次擦肩。
久不能制服季酌泉,那些紫电越发汹涌,形如骤雨一泻而下。
玄龟避无可避,一道道雷电全劈中在身,替季酌泉背了这场无妄之灾。
没一会儿狼藉的地表就烧起屡屡青烟,还飘出一股被烧焦了的肉香。
玄龟嘶声破骂:“小——畜——生!”
他带着妖力震荡而出的音波,与天上的怒号之声相应和,连远处的倾风都感觉到耳膜的刺痛。躲在一旁的百姓们更是胆裂魂飞,在风雨中捂住耳朵,紧紧依偎,嘴里发出惊恐的吼叫。
柳望松与袁明观战观得战战兢兢,因地面被烧得太烫,感觉那些雷下一瞬就要落到自己头顶,赶紧又往后逃了些。
季酌泉知道玄龟是妖域的关键,杀了他,另外两面能轻快不少,不遗余力地释放煞气,并用妖力刺激那躁动的龙脉,却是有种悖逆天道的气势。
玄龟终是扛不住雷暴,迫不得已钻出地面,化为人形,往季酌泉相反的方向夺命奔逃。
柳望松半趴在地,眯着眼睛看去,见一个面庞被烧黑了的老头出现在交错的闪电之中。
灼目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映得一清二楚,而季酌泉在远处游走,已无力抽身。
柳望松咬咬牙,心底来不及生出什么豪迈壮阔的感触,只觉罢了罢了,今日就陪这帮混蛋舍出命去。随即将长笛甩给袁明,整个人如鹰隼急射而出,转眼便腾跃至老者身后。
青鸟的流光,是无论如何卓绝的轻功也比之不上。
玄龟察觉到身后有敌来袭,扭头去看,动作才做了一半,被雷电破开的伤口处就多出了一把小臂长的短刀。
登时痛呼一声,反手后拍,柳望松适时抽刀退去。
他周身那道月白色的光华在这雷霆飞瀑之下衬得幽微单薄,不似玄龟有着铜墙铁壁的外壳,光是站在此处,皮肉就有被猛火烘烤的错觉,不敢与对方周旋。
好在玄龟也被季酌泉的雷暴打成重伤,大半的妖力又被迫用于维系此地妖域,而今气力十不存一。
柳望松狠下心,全身妖力凝于脚下,疾如旋踵,蹑景而去。
短刀上的寒芒炫目闪过,在对方抬手格挡之前,自空隙中割向他的脖颈,深深刺入。
玄龟声嘶力竭的喝骂被堵回喉咙里,只发出“咕噜”血流的气泡声。
自知得手,柳望松来不及欣喜,头也不回地从紫光暴雨中冲杀而出。
不过短短数息,他面上皮肤已被炙得发红,长发尾端卷曲起来,过来一把抓起袁明的后衣领,喝道:“走!”
他的眼睛被强光照得发涩,支撑着回到原地已是极限,一阖目,眼泪泉涌而下。跑到温度稍低的位置缓口气,便停下脚步。
袁明反手扶住他。发现那阵雷电将百幻蝶布下的陷阱也给焚烧了,之前盘桓游弋的那点金光终于有了新动静。
他急于追寻,又不能随意丢下柳望松,纠结问道:“你还行不行?”
柳望松死里逃生,剧烈喘息,心跳快到了极致,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锐气,闻言抽抽嘴角,不甘示弱地睁开猩红的眼睛,叫道:“什么叫我行不行?你没见我轻而易举就杀了只传闻中的大妖?”
他说着偏头扫了眼,视野茫茫,看不分明,觉得应该是死了的。
袁明无暇与他客气,听他这样说,立即朝着金光追去。
二人健步如飞,与迎面赶来的林别叙错身而过。
柳望松脚下不停,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无力喊出,回眸去看,只见林别叙抬手挥出一道血线,紧跟着金扇一扫,那点点血光被一股无名之力托举着朝季酌泉飞去。与她周身蒸腾的血煞之气融合到了一起。
不知是他花了眼,还是光线闪得太刺人,柳望松心惊道那血液怎么是金色的?
再走两步,就看不见了。
柳望松撤回视线,未能看见林别叙义无反顾地冲进雷阵,而那漫天的电光自觉绕开他走的奇景。
翻卷的热风吹起他飘扬的衣摆,林别叙周身如沐雷光,缓缓掀开眼皮,抬手掐诀,自脚下布开一道书写着秘文的法阵。
他妖力蔓延而出,将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收束回去。
高空的雷云失了目标,“隆隆”轰鸣几声,不甘飘散。
片刻间,天地骤明,晴光四照。变化之奇诡恢诞犹如一场虚妄。
季酌泉竭力奔逃,早已是冲风之末,多一刻也坚持不住,虚脱地跪倒在地。很快颤栗的手脚连这姿势都撑持不住,直接侧身瘫倒。神智在晕厥与清醒之间辗转,张着嘴发不出声。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责备之声到底没有出口,过去将地上那柄长剑拔出,走动间从袖口取出一块白帕,把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放到季酌泉身侧。
季酌泉摸索着将长剑握在手里,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林别叙转道去捡起玄龟掉落的妖丹,收进袖口,正要离开,季酌泉干哑地叫了一声:“别叙师兄。”
他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季酌泉从胸膛艰难挤出气声:“多谢了。”
“真是古怪,杀人的又不是我,谢我做什么?”林别叙说,“我去看看另外几位亡命之徒。你先休息吧。”
谢绝尘回首远眺,被他追击着的凫徯亦是停下脚步。
风沙卷地,不如先前那阵猛烈,可空气中依旧弥留着未散的尘土,呼吸间满嘴都是泥腥。
二人静静看着雷霆轰落,又静静看着浓云消散,直至那高楼一般的乌云彻底从天幕清退,一切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仍是有点不敢置信。
凫徯不知季酌泉的底细,同样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但妖域中妖力的变化却是能分明感受到的。玄龟殒命的当刻,他身上妖力便被抽去了大半,漂浮着的妖域跟着微微倾斜过来,摇摇晃晃有了倾覆的危机。
凫徯面沉如水,脸上再无傲然之色,腹中脏话连篇,不分敌我地共同问候着玄龟与季酌泉。
正思忖着要怎么拖延时间,谢绝尘抬起右手,道:“我也可以。”
凫徯道:“我呸!”
他身形轻似枯叶,站在一棵只剩枝干的老树之上,冷笑道:$1!,纵然你可以,放几道大雷,也是先劈死你,而不是劈死我!你以为我跟那乌龟一样只能满地乱爬?有本事你来试试!我带着雷阵直接冲进你们人堆里,看看是谁死得多!”
他一番虚张声势的恫吓暴露了内心的仓皇不安。
不过谢绝尘只是随口说说,真要他同季酌泉一样召出天道的制裁,他还是不行的。
谢绝尘轻一点头,诚恳而平坦地道:“我骗你的。”
凫徯:“……”
凫徯勃然大怒,面目堪称狰狞了,嗓音本就尖细,这下更为凄厉:“找死!你这兔崽子!”
他身体略一前倾,看着是要跳将下来与谢绝尘决一胜负的,末了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复又踩着树梢,在上面唾骂泄气。
谢绝尘抬手掐诀,唇间就要轻吐敕令。
凫徯受够了他的遗泽,见状浑身冒火,暴躁的本性几要克制不住,冲下去将人生啖泄愤。
谢绝尘追着红光来时,手上的墨字分道而行,绕着围了他一圈,藏在松软的沙土下,不时飞窜而出偷袭长空,比百幻蝶的陷阱还要可恨。
凭他得天独厚的飞行速度,本也可以逃脱,可在见到天边那阵雷光时,便觉事情不妙,不敢再妄动身上妖力。而今猜测成真,哪里敢再跟与谢绝尘硬拼?
玄龟扛负着大半的妖域,那老头儿猝然身陨,重担转而落在他与百幻蝶身上。
他二人不善操控这座空中古城,不叫其当场坍塌已属不易,只想等到妖境的大军来临,替他分担些许重压。
凫徯余光轻扫,见妖兵们已在有序集结,紧张与高亢的心情在内心交织激荡,将他胸口的愤怒强压下去,分出两分稀缺的理智,与树下的人交谈道:“喂,臭小子,我曾见过你兄长!”
谢绝尘施法的动作稍顿,眸中闪着冷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凫徯说:“你不必这样看我,我骗你做甚?我并非十五年前就负责镇守这座妖域,早年与你兄长在妖境相会,还曾听他提起过你。”
(这也是……那个谁……也是屠龙的?)
谢绝尘不语, 兀自将周遭的墨字召集回来,在凫徯十丈开外的位置逐层盘绕。
他心知这些动作逃不过凫徯的双目,便也不作掩饰, 直接将黑色的字体袒露在外,粗粗扫去,如同连串的蚂蚁在荒芜的泥地上爬行。
凫徯也不犯怵,巴不得这小子自作聪明多耍点没用的花招,笑着从枝头一跃而下,抬手撩开面前的红色长发, 朝谢绝尘走近两步。
他干瘦脸颊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尤其是墨黑的瞳孔,占据了一半的眼眶。
虽然脸上在笑,可那似夹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总有种尖酸刻薄的味道:“你不想知道你兄长在妖境过得如何吗?我与他不算是有交情,可也打过几次照面。”
他不等谢绝尘回话,阴恻恻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你兄长是求我主怜恕,蒙我主厚恩才去的妖境。像他那样的反贼,纵然剖心析肝, 也难得我主深信。即便是有持危扶颠的才能,在妖境亦无从施展。何况他自到妖境之后, 就被主上废了大半功力。”
谢绝尘不由眼皮跳了一下,漠然的脸上出现轻微的松动。
凫徯“啧”了两声, 满脸阴邪的笑意, 偏要装出同情抹泪的虚伪:“我不知他有何企图, 不过看他谨小慎微、忍辱负重地在那些大将帐前当牛做马, 多年来始终混不出什么颜面, 有时也觉得他可怜。何苦如此呢?他在你们人境, 该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了,但到了妖境,却只能做摇尾祈怜的丧家犬,靠舔舐他人的鞋底过活。英雄落寞,好生唏嘘啊。”
谢绝尘冷冷注视着他,周身寒意凛冽。
凫徯张开双臂,身上两根鸟毛随他动作飘了出来,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变成了一副真切热情的模样,对谢绝尘邀请道:“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待我主登临,两地合二为一,前尘旧怨便可一笔勾销!”
他朝少元山的方向一指:“你看看那边,大势尽归妖族,人境注定要为我主所吞,不如你顺从我,与我同去杀敌,大业得成后我亲自为你请功!届时你要去妖境也好,接你兄长回来相会也罢,依旧能保你谢氏的荣华!识时务啊,谢绝尘!你兄长错在时机,你切莫再错一次,断了你谢氏百年的传承。”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引不起谢绝尘的半点波澜。旷放地大笑了几声,因得不到对方的配合,声调渐渐变得枯燥生硬,最后面带怨毒地闭上嘴。
“若真是如此。”谢绝尘等他说完,方神色平淡地道,“你们早就将他带出来,列于阵前,逼他兄弟二人相残,以乱陈师叔的心神了。”
他们能是什么良善之人吗?这样阴损有效的方法岂会不用?
谢绝尘那张恬淡寡欲的脸,不需任何一个笑,平缓说出的讽刺带着更尖锐的刀:“看来他过得比你风光。才叫你闻听过他的声名,还对他如此记恨。”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难。
谢绝尘操纵着墨字的链条朝着凫徯鞭抽而去,可惜比不上凫徯急掠的速度。
这狡诈老道的大妖,即便被此地妖域所拖累,折损了半数以上的修为,短暂爆发出的实力依旧能保持巅峰的水准。
谢绝尘一鞭落空,视野中已捕捉不到凫徯清晰的身形,只能看见一道红色的轨迹带着虚影朝自己袭来。
脚步倒退的同时,嘴里一声敕令,所有的长鞭化作巨蟒,缠绕成粗壮的一条,挡在自己面前。
凫徯狞笑一声,脚步轻蹬,如鹰隼掠云腾飞,贴地翱翔,抓紧那一瞬的漏洞,从字墙的空隙中滑了过去。
谢绝尘脸色惊变,立即将右臂甩向身后。
凫徯后劲难继,求的本是生死一击,比谢绝尘更多几分狠厉。不顾身后那条黑色巨蟒已掉头朝他回咬,屈指成爪,带着悍然的戾气,朝对方身上挠去。
谢绝尘的轻功远不如倾风等人,对敌擅长的也不是贴身的肉搏,见威慑不成想要躲闪已慢了一步,旋身间左臂被那长爪勾到,“刺拉”一声,皮肉立即绽开,血液喷涌而出,阵脚一乱,更是露出大片的破绽。
凫徯冲势不改,趁机抓住谢绝尘的右臂。
他那爪牙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比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收拢之后竟将整条手臂生生折断。谢绝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1!——!”
谢绝尘的墨字都是从他长袖之下钻出,凫徯笃定他的遗泽施展只能依靠右臂。
果然那手臂被他扯下来之后,地上没喷溅出半点血渍,后方那些游动的小字则在须臾中无形溃散,并洋洋洒洒地飘下一片黑色的墨点。
“什么玩意儿!”凫徯驻足去看,被那些墨水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心道这遗泽真是邪门。
他抛去一同撕扯下来的宽袖,垂眸去看那截断臂。
那分明不是人族的血肉之躯了,由一个个凝实的黑字组成,在他手中跟好活物一般还会蠕动,不停朝着谢绝尘的方向靠近,仿佛两者之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彼此牵引。
凫徯顿时满身鸡皮疙瘩直立。
而谢绝尘被他拔去手臂后,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凌迟更痛苦的酷罚,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稳重沉着。
他躺倒在地疯狂打滚,吼叫声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张的脸庞,与眼白里横陈密布的红丝,都尽显癫狂。
这决计不能是装的!
凫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机会将他一招毙命,可是还没迈步,脊背便无端生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如他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后便不曾有过这种惊惶的直觉,仿佛天敌在背,正紧盯着他的脖颈,伺机攫取。
他脑海中思绪纷杂,纠成一团,宛若有十多条弓弦被揉乱绷紧,他行差步错,就要受其反噬。来不及深思,直觉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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