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月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卡在喉咙里,带着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遥遥看着倾风的衣摆在春风里鼓动,失魂落魄地跟了两步,随后捏着手指,在石阶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着剑,一路紧随在师徒二人身后。
陈冀中途回了下头,季酌泉行礼说:“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陈冀不再管她,复又前行。
不多时,一辆华贵马车跟了过来,两侧香球熏得尘土皆香,车夫兜马停在前方。
谢绝尘跳下车,抱拳道:“送前辈一程。”
陈冀摇头,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问,亦不去管倾风是否还在自己身后。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边,在袖口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块破损,可是步履铿锵,便将一身略显宽松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洒脱。
只倾风从他仓促的步伐里看出了无所适从的慌乱。或许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滥,所以越快越好,逃离上京。
谢绝尘与季酌泉徒步跟在后方,直到陈冀进了上京,才留在城门之外,朝着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陈冀也停了下来,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苍凉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处的倾风,嘴唇翕动,很慢地说:“今日先留一晚。”
本该是陈述的句子,他说得好像疑问。满腔的毅然跟决绝还是被春风吹开一道口子,又让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择。
他有些懊恼,气场愈加低沉。
倾风看着他,点头说:“好。”
陈冀就近找了间客栈,让倾风去把东西放下,带着她在街上闲逛。
倾风顺手为陈冀买了根发簪,陈冀给她购置了两身新衣服。师徒二人许久没有赶市集热闹,俱都没提那些烦心的琐碎事,在上京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览。
京城商运发达,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陈冀好奇,沿着商铺逐一查看,没走出多远天已经黑了,又带着倾风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气湿寒,客栈的床褥未及时晾晒,有股浓烈的霉味。倾风干脆穿着衣服直接躺下,随身的东西都没取出来,阖上眼休息。
她本以为今夜该睡不安稳,不料没多久就意识昏沉,随即坠入梦乡。
还是先前那个奇特的梦,还是先前那片雾锁的湖。
之前一句话将她唤醒的那个人也在,盘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齐整的茶具。
茶炉内小火慢烧,白色热气从壶口不断蹿出,林别叙单手支着下巴,见她出现,调侃道:“这么想我啊?刚走就来见我。”
倾风摸了把脸,自我怀疑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别叙眸光真诚,浅笑吟吟地说:“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倾风一眼看破,甚觉晦气:“林别叙,你骗人的时候为什么都不会脸红呢?”
林别叙放下手,向后轻挥整理着长袖,说:“其实我很少骗人。”
倾风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气地道:“这句话想必才是你最熟练的谎话。”
“真的。骗别人远没有骗你来得有趣。”林别叙说,“他们从来看不出我在说谎。”
倾风一手撑着桌面坐下,闻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别叙斜过茶壶,倒出一杯,两指推到她面前。
倾风又问:“我有病?”谁会在梦里喝茶?
“唉。”林别叙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遗憾道,“倾风师妹,不解风情啊。”
(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自己不拘行迹, 更与高雅无缘。纵是把百多种茶端到面前来也喝不出多大区别,捧着一堆金钗步摇也只觉东西沉累碍眼。
她就是从泥里抽长出来的种子,也爱在土里打滚, 对林别叙这般白璧无瑕的模样自然有些看不过眼。
某种恶劣的趣味倒是蠢蠢欲动,很想撕下对方超尘绝俗的面皮来,看看他气极败坏、狼狈难堪的窘样。看看金身里的是否是泥塑。看看一尊泥塑,是否还能淡然闲逸地坐着。
倾风思绪乱如野马,一时失神没有接话,林别叙听不到她适时的反讽, 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倾风一掀眼帘,散漫地说:“明日我就把你那个妖力碎片,挖个坑埋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林别叙端着茶杯轻抿了口,好像真能喝出什么味道似的,“埋到哪里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挖出来。”
倾风波澜不惊地道:“茅坑底下。”
林别叙笑了下,细长手指覆在白瓷茶杯的外壁,缓缓摆回桌案,连绘制的花纹都与边上的几个杯子对应齐整, 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舍不得。”
倾风一直在看他的手,听见这句话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冷笑, 抬高视线往林别叙脸上瞥了眼,小声嘀咕道:“难道真是假的?虽然你平日也鬼话连篇, 但好歹还会说两句人话。不至于让我想揍你。”
林别叙面不改色:“我方才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我不过是你梦里的幻影。”
倾风坐恣板正, 声情并茂地说:“可是我心目中的别叙师兄, 应当是个性情中人。他拓落不羁, 为了刑妖司的大小事务连日奔走, 蓬头垢面。可能还因此没有头发。”
林别叙想了想,实难接受:“不行,太丑了,我驳回。”
倾风阴阳怪气道:“别叙师兄这么爱美啊?”
林别叙竟一本正经地应了:“自然,否则倾风师妹可能要更讨厌我了。”
倾风奇道:“别叙师兄整日招惹我,还在乎我是不是讨厌你?”
林别叙拎起茶壶,面上一副感触颇深的神色:“我也鲜少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倾风手肘撑在桌案上,夸张道:“哇,别叙师兄不会是在向我叫惨吧?”
林别叙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问:“倾风师妹不会瞧不起我吧?”
倾风忍俊不禁,指着他道:“林别叙,你可以的。真想叫师弟师妹们也看看你现在厚颜无耻的模样。”
林别叙全然一派破罐子破摔的随意:“唉,听你叫几声师兄也是不容易。”
这片幻虚之境的时间似乎是不流动的,稀晓的天光与银白的月色长久共存,一半山是清晨的灰朦,一半山是暗夜的幽深。
可山林间又有风,吹动着细碎的白花洋洋洒洒地从顶峰的迷雾中飘来,有些挂在草尖,还有些落在湖面,与湖水中星河互相点缀。
倾风看着一片纯白的花瓣摇摆着落入杯中,只觉天地自然的造物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现下才问:“这里是剑意中出现过的高山,难道是少元山?”
林别叙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得太过自然。倾风愣了一下,没去思考真假,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岂料林别叙很快又接了一句:“骗你的。不过是觉得这地方挺好,想与你一起看看。”
倾风与他不着边际地聊了那么许久,可是听见这句半认真半调侃的话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欲言又止地安静下来。
这种沉默在风花雪月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倾风抬手挠了挠眉毛,说:“别叙师兄,就算你没有过心仪的姑娘,也该知道,有些话,不要乱讲。”
林别叙说:“倾风师妹,我在讨好你啊。”
倾风听着这句话,莫名觉得有点耳熟。还没回忆起来,又听林别叙阴阳怪气地往下接。
“你这样说,我着实伤心。看来我是不如其他师弟们会讨你喜欢。可惜你如今已经走了,我也不能叫人帮你打扫屋子,带你闲逛上京。更无缘做你师兄了。”
倾风:“……”
倾风提起一口气,调整姿势往后挪了挪,以防自己在梦里与他扭打起来,有辱斯文。
她认真道:“你如果真的想讨好我,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别叙对她倒是了解,一听便道:“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倾风恼火道:“那是当然!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说话留一半。我都要回界南了,要是你再不明白告诉我,它会成为我的心病!”
林别叙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他缓缓起身,抬步走向岸边。
这片湖泊的侧面是一片万仞平削似的山崖,他站在崖边,面对着连绵如潮的云海,衣袂翻飞,平淡说:“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你能杀我的气机。”
倾风侧过耳朵:“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近:“如你所闻。”
倾风对着他几番审视,确认他这句不是唬骗,皱眉肃然道:“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你当初不会是纪怀故的帮凶吧?还是说,你今后会做让我想杀你的事情?”
林别叙被她一番话听得头大,说:“所谓气机,并不代表一定。如同一个人出生时,从他的时辰跟命道推算,他可能会做高官,可能会做游侠,也可能会做商贾,这些都是气机。换而言之就是,你往后有能杀我的资质。”
“资质?”倾风被他逗笑,“我若想杀你,还需要往后,还需要资质?”
林别叙无奈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这世上有一些大妖,以及大妖的遗泽,他的妖力是与万物生灵、天道气运相关,譬如先生。此等大妖,只能互相搏杀,或者以气运相杀。身为人族,你若举剑杀我,不仅杀不了我,还会受天道制裁。”林别叙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挥开衣袖,同她解释,“如同季师妹,她不过是借力斩了龙脉一剑,血煞之气便在周身弥留不去。若非是先生力保,她断无可能活到今日。”
倾风若有所思。
林别叙补充说:“柳师妹的三足金蟾也涉及到一丝气运,不过远不到能关联国运的程度。可若是谁伤了她,也会变得很倒霉,很容易丢钱。”
倾风一直默然旁听,闻言不由敬佩道:“柳随月——还挺厉害的?”
林别叙干咳一声,倾风连连点头表示歉意,说回正题:“这样说来……”
林别叙不想再从她嘴里听见什么古怪的结论,干脆自己接着往下道:“持剑大会选的是有执剑之资的人,由先生传道,修身、修心、开悟,看能否获得大道的认可。即便是先生,也算不出究竟谁最后能成为剑主,因为其中变数实在太多。”
他压低上身,前倾着看向倾风,同她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先生在陈师叔跟谢师叔身上都看见了一分气机,这样的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可是当初两位天骄居然同时出现,先生因此以为,该是到了人族改变天地格局的时刻,所以才冒险启用窥天罗盘。”
他摇头感慨道:“可惜啊,二人最后都没能执剑,先生也因为窥伺天道,妖力大损,缺失了对预卜的感悟,如今才这般力不从心。”
倾风急问道:“我师父以前确实有能撼动山河剑的资质?”
“不错。万事难料。”林别叙指着她说,“而你,是今朝资质最高的弟子。你若走了,剩下的那群人,很难择出剑主。当然,即便你留下也不一定能。陈师叔正是因为知道执剑之难,才决意要走。”
倾风追问:“我师父缺了什么?”
林别叙摊手:“我怎么知道?也可能不是你师父的问题。”
倾风点头。
她深思片刻,将前后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发现一个极诡异的地方。
她能拔出社稷山河剑,为何是杀林别叙的气机?
白泽与人族的气运相连,他既是白泽的遗泽,察觉到的该是生机才对。
倾风又斜林别叙一眼,对他们这些人或大妖的想法琢磨不透,不过也无意做无谓的探询,料想对方不可能告诉她,只好奇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林别叙说:“天道让我看出这份气机,就是想让我杀你,可是我偏不杀。当初先生也看出我是他的杀机,他同样没有杀我。我很想看看,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为这理由折服:“你是反骨成精吗?”
“可能吧。”林别叙无所谓地笑道,“剁骨刀。”
倾风:“……”她更想看看这人还能起出什么难听的诨号。
(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茶炉里的碳一直在烧, 通红的火光从洞口透出,时不时扬出一些灰,只是从方才起壶口就没有热气涌出。
这器具就摆在眼前, 倾风不时会瞟到一眼,实在忍不住掀开盖子查看,发现里头空空如也,自然没有半分热气。想起自己先前骂林别叙的话,悻悻把盖子合了回去。
林别叙就在一旁看得仔细,趁机嘲笑也不奇怪。倾风于是别过头, 遥望暝色中的远山,不分他一丝眼神。
林别叙抬手拂袖一挥,满山的天光陡然变亮,照出峰顶濛濛的烟云,一眼望去,山峦在分合不定的云雾中绵延起伏,恢弘壮阔。红叶白花,苍松古柏,浓艳欲滴, 似都在一瞬活了过来。
倾风掉头去看,原先的位置已经没了人, 正打算起身,右侧肩膀被人轻拍了下。她倏然转头, 对上林别叙的侧脸, 对方靠得很近, 在她耳边说道:“今夜天冷, 倾风师妹睡觉记得盖被子。”
手轻轻一推, 倾风来不及作声, 便同上次一样跌入湖中。
冷意瞬间席卷全身,倾风猛然惊醒,梦里梦外的真实感官融合到一起,激得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仰头看去,发现这客栈的窗竟是坏的,风劲一大,便合不上了,敲得墙面“哒哒”作响。
倾风一手按着额头,扯过床上的被子,却是半点睡意也不剩。
好在夜已将尽,不过枯躺了半个时辰,便有早起的小贩出来叫卖。不多时,行人的步伐密集了起来,临街的商铺相继拉开大门,开始一日的营生。
倾风起床洗了脸,出门后发现陈冀居然还未起。站在门口等他收拾完,与他一起下了楼梯,在客栈附近寻了个小摊吃早饭。
支摊位的妇人手艺应当不错,摆出来的桌椅都坐满了。
会大早来这地方吃饭的,几乎都是要早起上工的走卒贩夫,一些人没等到位置,也不讲究,索性捧着个陶碗蹲在路边,边吃边聊。
倾风站在一旁候了会儿,等到两个空座。
桌面泛着油星,倾风抽出筷子,顺手递给陈冀,从腰间取出一块软帕,正想擦拭一下,就听同桌的两位年轻男人提起了持剑大会。
确切来说,四面八方的吃客都在聊刑妖司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是持剑大会的最后一天了,晚些我二人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什么?之前不是还说要等人吗?说先生已钦定了剑主。”
“剑主哪能钦定啊?你听他们胡说。反正昨日傍晚,先生的弟子过来续香,便明白说了,万事不可强求,今日就是最后一天。”
“那如果那个人来不了呢?怎么不再多等等?都百多年了还在乎这几日?”男人顾不上吃饭,用手背抹了把嘴,急切道,“先生看中的人,总不可能故意错过,不定是琐事拌脚,脱不开身。”
“这谁清楚?”
妇人年幼的小孩帮忙端来煮好的馄饨,倾风忙伸长了手接过。
馄饨汤里飘着浅淡的猪油香气,虽然调味只是一勺盐,一把葱,倾风却喜欢得很。在南城、在上京,比起山珍海味,都更爱这一口热汤。
陈冀掰下一小块冷硬的饼,泡进汤里,见倾风捧着碗却不动作,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示意她趁热。
边上两人还在说:
“我就想不明白,人族到底为何一直不出剑主啊?”
“你能想明白那才是见了鬼。”
男人喝干净汤,也不想离开,对着跟前的空碗忧虑道:“妖族若是像十五年前那样破开妖境,率军征伐,我等会不会真的沦为人奴?”
另一人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界南有陈冀!哪那么容易攻破?你汤喝到脑子里去啦?”
“陈冀也拦不住啊。光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不可能是一个人!下次要是真的有妖兵来了,老子还卖什么破灯笼,就是用脚走路,也给它走到界南去!”
陈冀掰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拿起筷子搅拌碗里的馄饨。
男人听着同伴的大话,想也不想地嘲弄道:“你?就凭你?你是觉得界南缺水,过去拿血浇浇土吗?”
边上的食客也听见了,跟着笑了两声。
同伴受到周遭人哄笑,从脖子根一路红到脸上,血气上涌,一拍桌子,激动地嚷道:“那也是命。就好比先生看中的人不愿做剑主,那都是命!”
他指着自己,转身对着方才打趣他的每一个看客瞪去,语气坚如磐石,眸光明亮如星:“十五年前也是命,大伙儿都认命了,但是陈冀没认,界南不还是留下来了?这次我也不认命!有剑主自然是好,没有就没有,自己的命就该靠自己博去!光赖在别人身后指望别人做什么?我怕死,你也怕死,难道陈冀就不怕死了吗?与其缩在别人后头,担惊受怕会被欺压成人奴,不如上阵死个痛快,死个明白!我算不上陈冀那样的英雄,可就是死,也要狠狠咬他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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