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这才走进来。拿过靠墙的扫帚,去清扫门口的木屑。倾风想去帮忙,被他抬手拦了下来。
两人一个打扫,一个在旁观看。
空气粘腻得如水,在二人之间深缓流淌。
偏偏夜里忽然起了阵大风,将快要收拾干净的碎屑又吹得七零八乱,树叶也簌簌落下一片。
陈冀弯腰站了会儿,显得有点烦躁,但还是从头到尾再次清扫了一遍。
等整理完,他平静地对倾风说:“站在这儿做什么?回去睡吧。”
(“你师父在里面,才进去没多久。”)
这一夜, 否泰山上风声凛冽,众人听了一整晚吹檐打瓦的鹤唳声,都在心绪浮落中辗转难眠。
时过三更, 还有人在空明夜色下对影舞剑。
早晨起来,主道上落了一地的残叶,鸟雀跳出绿叶高林,停在青石长阶上。年幼的弟子沿着蜿蜒石路仔细清扫,兜里放了几把鸟食,沿途撒上一些, 将它们引到别处。
倾风走出门,陈冀已经不见了。
他在京城虽无族亲,可陈氏先辈的祖坟就落在郊外,他难得回来,循礼要去扫墓拜祭。还要去见一些陈氏遗孤,访几位旧友,数不清的琐事,倾风时常不知他去了哪里。
倾风则是游手好闲。先在院中练了会儿剑,吃过饭后, 无所事事,游荡着想下山一趟。站在高处, 远远瞧见山门口的盛况,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下的人比昨日多了五倍不止, 如潮似海地堵在入口, 喧哗声足能传出一里远。
守门的护卫增加到了十多人, 连山间巡查的弟子也增加了两倍。刑妖司还向朝廷调来千人将士, 专门负责维持山下秩序。
听顺利进到山上来的百姓讲述, 众人全在议论那还看不见影的剑主。尚不知道那人是谁, 往日的英勇事迹已开始编纂起来了。
倾风穷极无聊,又不想回去刻剑,只好再往大殿去。
柳随月见她出现,面上是高兴的,不过情绪比昨日沉闷些。将她拉到身边,不多说话,与她一起看场上的试炼。
今日出场的弟子实力自然没有昨日的好,可精神面貌却尤为亢扬,大抵是召集了狐朋狗友好生商讨过对策,一场试剑玩得花样百出,就差将阵法给搬上来了。
倾风看得啧啧称奇,没一会儿,就听见山下传来一道高亢喊声,竟压过现场百多人的嘈杂,清亮地划破长空,只不过略带狼狈:“快快快!让让让!”
倾风循声望去,那人也恰好露出脸。
来人背上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身形快如白驹,几乎掠出残影,边跑边嘶吼道:“借我一阵东风!”
他两眼直勾勾落在木架旁的小童身上,像是知道某人定在围观,踏上长阶最后一步时,尖声叫道:“柳望松!”
柳望松的表情里写满了不情愿,无声暗骂,手上的长笛却是及时抛了出去。
倾风追着那人的身影,视线不断拔高,就见他这轻巧一跃足足腾起一丈多,整个人如同展翅的野鹤,轻飘飘地滞在空中。
即将下落时脚尖点在长笛上轻巧一蹬,又借势而起,几能直接冲上大殿屋顶去。
这人轻似一片鸿羽,速度也是极快,仅两步便跨越了四五丈的距离,眨眼之间便到了小童上空。旋腰而下,落地时又如鹰隼捕食,疾如流光,几位师叔还仰着脖子找人,他已经拿到托盘上的檀香。
柳随月介绍道:“他就是张虚游!”
张虚游跟柳望松果然是一丘之貉,他拿着香点好火,再次翻身而起,手指夹着三柱长香,在空中直接弹射入大鼎,落地后仰头猖狂大笑:“哈哈哈!”
没容他得意多久,一中年男人紧追而来,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的官服,头顶的发冠也松散得摇摇欲坠,一见张虚游已试剑成功气得牙关打颤,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张虚游,你这逆子——”
张虚游脸色大变,却不敢再跑,被他父亲当众执鞭抽了两下,疼得跟蚂蚱似地跳脚。
倾风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
柳望松今日的喉咙好了不少,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高深莫测地丢下三个字。
“夜、燕、志!”
倾风听完,拧着眉扭头问柳随月:“他刚才说的是人话吗?”
柳随月拍拍胸口,自信翻译:“他的意思是,昨日持剑大会延期,张叔还不知道。他昨晚悄悄去给张虚游传递了消息,让张虚游趁着今日张叔放松警惕,逃出来参加大会试剑,可惜被张叔发现。张虚游这人实力虽不怎么样,如燕雀无甚出彩之处,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志向,张叔不该禁锢他在家,断他前路,叫他郁郁不能伸展。”
柳望松点头,尤其是对她评价张虚游的那段话极为满意,放心地去捡自己的长笛。
倾风醍醐灌顶,现下倒是对张虚游没什么兴趣了,更想知道他们兄妹二人到底是靠什么交流的。
张虚游绕着铜鼎跑了一圈,嚷嚷着与他父亲讲理:
“住手,爹!先生定然是为了等我才延期持剑大会,我怎能叫先生失望?”
“先生赐我生,我为先生死!”
“您今日拦住的不是一个我,而是人族的剑主啊爹!”
“剑主虚游,这名字何其相配!是先生给我起的!”
“喂,你们看归看,别忘了将我名字挂上去啊!”
一众看客皆被他的举动逗笑,沉肃的氛围都驱散不少。唯有张尚书面色阴沉,指着儿子咬牙切齿。
周师叔开解他:“张尚书,我想你是多虑了。照我来看,虚游这个性情,怎可能做得了剑主?反正我家那个,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人附和道:“你瞧我们这些弟子同是一副邋遢散漫的做派,真要遇上什么危险,难道能指望他们顶上什么大用?可我们还是不拘着他们来参加持剑大会,因为——”
几位师叔异口同声道:“他们不行啊!”
张虚游与父亲追逐,脚上鞭上疼得龇牙咧嘴,仍不忘为自己辩白:“周师叔,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你说的这话我不能苟同!起码我比柳望松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柳望松成了过完河被拆掉的那座桥,气得做口型大骂。柳随月笑得前俯后仰。
几人七嘴八舌地揶揄道:
“张尚书,来都来了。”
“虚游还小,你哪能管得住他?”
“张尚书,自困了,你这是看不开啊。”
张父跑了这一路,本就累了,见那么多人开口相劝,亦不想在先生殿前争吵。知道今日已成定局,两眼猩红地瞪了张虚游最后一次,收起短鞭道:“我往后不会再管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说罢怒然拂袖,大步离去。
张虚游从铜鼎后走出来,朝着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高声道:“父亲,我有自己的道,你护我再远,也得我自己走!戟折钩沉也好,悲凉颓败也罢,因是我自己选的,我才叫张虚游!儿子不孝,请父亲保重!”
倾风听着,原还以为他不经世故、懵懂无知,现下才发现他嬉笑怒骂本心通透。舍得起自是放得下,道心坚定。
还不如去找狐狸闲扯。
张虚游正经不过片刻,见父亲已经走远,直起身,高抬着手臂朝四面招呼,俨然当自己是此地之主:“诸位,想参加持剑大会的赶紧,现下我已报名,明日可就没有了!”
周围人笑骂他不要脸,他不甘示弱地回了两句,转身朝着柳随月走去。找了一圈,疑惑道:“刚才站你身边的那位师妹呢?”
柳随月指着上山的路,说:“去找先生了吧?”
倾风顺着山道往上,拐过转角,远远就见狐狸坐在白泽寝殿前,表情郁郁寡欢。
头上的发绳解了一半,长发披散下来,显然比先前短了一截。
倾风停在他跟前,他也只撩起眼帘扫了一眼,没什么心情搭理,专心整理自己的碎发。
倾风抬脚轻轻撞了他一下,问:“你头发怎么了?”
“唉,昨日参加持剑大会,险些就要成功了,结果那群老头儿不讲江湖道义,急眼了,四个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还把我头发削掉了一截!”狐狸拍腿大怒道,“赔我一百两就想私了吗?做梦吧!我今日还要去!”
倾风惊道:“你参加持剑大会做什么?”
“好玩儿啊!”狐狸说,“这么好玩的事情为什么不去?”
倾风探手去摸他的额头,被狐狸一把推开,恼道:“去!你才有病!”
倾风笑了下,刚想陪他坐会儿,狐狸又说:“你师父在里面,进去好些时间了。”
倾风意外道:“我师父?”
“我偷……意外听了点儿,没什么意思,就在商讨刑妖司的什么安排。白泽想让他帮忙操练今年大会入选的弟子。”狐狸压低了声音,给她指路,“后面的后面,站在那扇侧门边上听得比较清楚。”
“啧。”倾风不屑道,“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来了刑妖司还敢做贼,你胆子好大。”
她提着衣摆在狐狸身边坐下,没多久,狐狸终于束好头发,向她借万生三相镜一照。
倾风把镜子给他,顺势起身朝回廊走去。狐狸见状回过头,轻嗤一声,也不管她。
倾风侧身站在门外,以为是狐狸诳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两人对话的声音。
二人交谈节奏缓慢,不知为何陷入僵持,白泽似在询问陈冀对几名年轻弟子的看法。
陈冀认真答了两句,声音发紧,忽然道:“先生,刑妖司的事,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纵是经过深思熟虑,依旧压着沉沉的迟疑,他喉咙翻滚,又停顿了许久,才提起力气往下说:“我决定今日动身回界南。”
白泽没有接话。陈冀也静默下来。
(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远处亭台静立、孤鸟独飞, 山水几万里,古道千百程,都落进倾风的眼睛里。
她游离地看, 游离地思考。整个人仿佛被半悬起来,借不到一处力。
无边的寂静,将时间拉出无尽的漫长。
倾风的手指攥着过长的袖口,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似乎听见里面有人出声,只是音节太短促, 不知是谁在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陈冀的声音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将她从漂浮的状态中拉扯回来。每一个字就多一分力,紧紧扣住她绷紧的神经。
分明没犯什么错,她却好像是个等待审判的人。站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抬不起头,睁不开眼。
可等大脑将零散的字词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读懂每一个停顿后的意思,那根弦忽地松开了。
陈冀说:“我陈氏六万三千多名将士被妖域所吞, 不明踪迹。我带着她在边界游走搜寻,她本该是要死的, 偏偏那天早上,枯败残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 高空云层叠嶂。先生, 六万多人以身祭剑, 妖力破域, 凝水结霜, 才堪堪吊住她一条命。”
“我只想她多活两年。我叫她去替你们守界门, 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剑主她不行的,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她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没有哪里不一样。”
他说着苦不堪言的话,可语音语调都只似寻常的讲述。
他的人生支离破碎,仅剩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牵在倾风的身上,可悲在倾风也是个会随时离去的人。
他埋头坐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下,极困倦却又极清醒,苦熬着等待残灯燃尽。手中木块已削落过数十万刀,纵是再锥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茧所抚平。
这场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过,受不了灯灭油尽。
陈冀弯下腰,恳请道:“我的父母、手足、族亲,如今一个不剩。陈氏为先生驱策,不敢辞免,可她不是陈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么是山河剑,也负担不起这份家国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求先生放她离开吧。”
庭院的池塘里,鱼追着低飞的蚊虫跃出水面,水珠连串地迸溅起,又滴滴哒哒地落回去。
云浅水深,荷塘刚抽出新叶,稀疏窄小地铺在湖面上,遮不住满塘的枯枝。
白泽眸光沉凝,也认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为她选好护道之人。她若来,我为她清平障碍。我给她扫路、奠基、开锋,不会叫她踽踽独行。”
陈冀艰涩难答,白泽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开口,续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过凡尘沙砾。千山风雨袭啸,地动天荡灾劫,皆是今朝磨剑之石。是剑出山河,还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觉勉强无用,同陈冀谈苍生大义更是荒诞,只能怅然轻叹。
“陈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泽不想说得太重,声音不由轻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难保,如何逼你?”
他该说的都已说完,考量取舍皆在陈冀。二人便又如两尊石像,静默地伫立着。
塘里的水都平了,陈冀才呢喃自语似的,带着些嘶哑,重复地道:“山河剑上妖力动荡,她没有第二次机会,她没有试一试……她真的不行。”
倾风不忍见陈冀做这决断,简直是在剐他的肉、锄他的根,这钝刀要落也该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该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么剑主、天道,都离她太远,说到底不过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简单,可于陈冀而言何其残忍。只要陈冀不愿意,她就该陪师父走完最后一程。
倾风没再听后面的内容,转身走了,连狐狸手中的三相镜都没拿。
她循着侧面的一条幽径,往深山里去。避开山腰的人群,绕大半个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过几个急转的弯,前方那块未曾踏足的区域突然变得视野开阔。一块形状诡谲的岩石突兀立在宽敞道路中间,从石头背面的青苔与地上积累的沙石来看,已积攒了许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弥漫,愁肠百结,对着石头露出孤寂伤感的眼神。
倾风不想惊扰,本打算从他身后越过,刚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动开口道:“这是当年刑妖司无意从一处山洞里开采出来的巨石,质地极为坚硬,寻常刀斧留不下痕迹,常年摆在此处,后来被弟子们当成了试剑石。凡是学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会携剑来此,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上去。”
石头表面确实有各种深浅不一的字迹,有些还歪歪扭扭,显然是费尽全力才雕出线条,已顾不上什么笔锋形体。
倾风停下脚步,靠近了一点细看,男人抬手指向高处,说:“你师父的名字原在那里。”
倾风仰起头看去,没找到“陈冀”两个字,只看见一块被涂拭过的痕迹。巨石平白凹陷进去一块,被人一刀刀磨得干净。
“当年离开刑妖司时,他自己把名字划去了,意为此去不归。”中年男人说,“重回故地,终还是有些变了。”
倾风忍不住反驳道:“从来都是你们自己觉得他变了。他对自己无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无情。凭什么非要他剐掉一身血肉,连半点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这才回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倾风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没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从不会偏帮人族,虫蛇鸟蚁在天道眼中都与人族等同,人与妖或死或灭,与天道何干?陈冀舍尽一身杀妖退敌,正是因为对人族的偏私,对家国的偏私。他从始至终就不是圣人。既要别人多情,又要别人无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个拳,算作招呼,铿锵有力道:“纪师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没对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里,都是磊落坦荡。”
纪钦明只淡静地看着她,倾风也不是要等他的回应,踏着坎坷泥路,转眼已甩开人影。
倾风回到小院时,陈冀正背着简陋的竹箱,身影萧条地站在门口。
倾风一言不发,回屋拿起床头的包袱,又将桌上的一些杂物提在手里,出来时陈冀已往山下去了,没停着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见二人先后下山,背着行囊看似是要远行,一时不知所措。目光追着他们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失态得不记得行礼。
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迟钝地退到两侧,躬身送他们离开。
袁明恰好在带人巡山,半道遇见,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居然问了一句:“不留下吗?”
倾风轻一摇头,快步从他身侧走过。
柳随月得到消息从半山赶下来,一路狂奔,追到倾风师徒时已近山脚。她远远瞅见人影,张嘴想喊,季酌泉抱着剑与她错身而过,说:“不要留。不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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