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守的四位前辈同样抬手抱礼,并未出手阻拦,任由他走到小童身前,从托盘上取过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铜鼎。
林别叙为他写上名字,将名牌抛到他手中。谢绝尘躬身道谢,顺手一掷,将木牌挂到高架最上方。
全程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倾风暗自考量,觉得谢绝尘的修为应当很是厉害,不仅仅是能压制龙脉妖力而已,否则震慑不住这帮将狂妄写在脸上的青年。
柳随月嘀咕道:“真是奇怪!他怎么会来?”
谢绝尘报完名,不顾周围弟子们议论纷纭,如来时一般,从容转身离开。
柳望松收回视线,握着长笛准备上前,刚迈出一步,又见季酌泉从白泽身后快步走出。同谢绝尘一样,取过小童手中的长香,挂了名字告辞离开。
弟子间顿时哗然一片,压抑的沉寂彻底沸腾开来,控制不住声量,互相交流探询。
“他二人又不能执剑,为何要来参加持剑大会!”柳随月茫然道,“定然是先生叫他们来的,可是为何啊?”
(京城的青年才俊现在都喜欢这样的?)
众人心绪都还落在谢绝尘跟季酌泉这两位不速之客身上, 思忖着先生此举深意。柳望松闷声不响地转过足尖,敛下眸光,脚下倏然发力, 以迅雷之势朝着小童疾冲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靠近香盘时,一道冷光还是从侧面弹射而来,正正点在他紧握的长笛上,刚猛的力道撞得他身形微微摇晃,附近的前辈趁此机会已经拦在小童身前。
周师叔笑吟吟道:“你这泼皮,想偷袭啊?”
拦在小童身前的中年男人将木刀从腰后扯出来, 还不大习惯新武器的重量,转着手腕在空中一顿乱挥:“好险,老夫差点名声不保。”
一众弟子总算回神,哪还管得上谢绝尘等人,一致对内,骂道:
“柳望松,你好卑鄙!”
“你小子哑巴之前是伪君子,哑了之后怎么成真小人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提醒一声?要是我从旁帮你一把,我二人就都成了!”
柳望松扯扯嘴角, 白眼翻去,送了他们一个鄙夷的表情。
另外一名弟子抱剑出列, 洪亮叫道:“师叔,请赐剑!”说罢也跳入战局。
柳随月垫着脚朝前看, 又不敢靠得太近, 拉着倾风小声商量问:“倾风, 你什么时候上?你那么厉害, 到时候帮我稍牵制一下拦我的师叔, 事成我请你吃饭!请你吃三天!”
倾风:“我不参加。”
“什么?你不参加?”柳随月失望叫了声, 再三确认,“真的不吗?你若自己坚持要去,陈师叔也不会反对吧?”
倾风两手环胸,眼神在数人之间跳转,意兴阑珊地答道:“不去。昨日一道剑意引得我旧疾复发,我与这把剑八字不合。”
柳随月面露同情又很快掩下,只能说:“好吧。那我去蹭蹭我哥的运气。”
天上薄云未散,广场之上寒光阵阵,金日高升,光华交错,闪得人目眩神摇。
柳望松周身杀气腾腾,出手的每一招都往对方心口直击,却总被刀客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二人缠斗了数十招都未见分晓。
那刀客既不反击也不挪步,纵是边上有其他弟子路过,依旧目不斜视,专盯着柳望松出气。甚至临近的师叔也频频前来支招,不顾及随之露出的破绽。二人以大欺小也就罢了,还以多欺少。
柳望松气结,忍着喉咙刀割般的痛楚也要叫出一个字:“喂!”
柳随月给他翻译道:“师叔,他的意思是你们太过分了!”
她挤眉弄眼地挑唆道:“认真点啊师叔,不要对他手下留情!他在骂你们!”
柳望松回头怒瞪她,在地上找了一圈都没发现一块石子儿,气得想脱下鞋去砸。
偏偏那头两位前辈还乐颠颠地应道:“好嘞!”
倾风看着渐渐觉得无聊。本就是和她无关的事、无关的人,凑热闹都显得乏味。等柳随月上了场,身边清净下来,干脆转身下山。
她默默绕到人群后方,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刚走到石阶口,发现一群弟子也跟了过来。
七八人脚步局促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互相推攘着不敢上前,压低的对话里又屡次出现她的名字,还夹杂着各种意味不明的笑声。
倾风一听就恼了,以为又是来找茬的,豁然回身,沉着脸问:“干什么?想打架啊?”
众人都愣了,原本还在小声起哄,这会儿没敢再玩闹,一齐望向正中间的一人。
倾风跟着看去,结果那青年支支吾吾的,“我”了半天说不出话,脸色反而越涨越红,窘迫得想藏回人群里去。
倾风扫了他一眼,觉着不大像,不耐问:“到底是哪个?”
众人迫于她的威势,相继向后退去一步,同时将青年推了出来。
倾风挑眉,再次看向那个青年,冷声问道:“怎么?”
“我、我不是来打架的……”青年嘴唇嚅嗫,不过好歹有进步,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住到后山来?年轻的弟子都住在半山,那里离大殿更近一些,有人帮忙照顾起居,消息也更通达。空房间还有好几间,你想清净些的或者临山道近些都可以,我会帮你找人清扫。”
倾风耐心听他说完了,都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重点,莫名其妙道:“我为何要搬过去?我又不是你们刑妖司的弟子。”
青年急得语速快了些:“可是先生说了,你也是我门弟子!”
“先生觉得我是,我就得搬过去?”倾风捋了下这里头的逻辑,觉得这人莫不是在打趣自己,审视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在后山埋伏我啊?”
青年越急越是嘴拙,又不懂倾风为何能这样误解他,满脸无辜道:“我没有!我不是啊!”
边上的人实在看不过眼,焦灼万分地开口:
“我憋不住了,我替他说!倾风师妹,他是喜欢你,想同你多说说话!”
“他帮你整理屋子,是想讨好你!”
“听说你想逛京城,他可以领你去,他自小就对上京熟门熟路!”
“他想打听你是要留在京城,还是回界南!”
倾风听得耳朵发麻,抬手示意几人暂停,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重新打量数人。余光瞥见远处林别叙偏过头了,正朝着他们这边看来,不过倾风已然顾不上。
“你?”倾风指指那青年,“我?”
青年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羞赧至极,脸烫得快冒出火来,要不是有一群人死死挡在他身后,恐怕已经转身跑了。
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从方才起就没换过一口气,倾风都有些怕他会把自己憋死。
倾风好笑说:“你喜欢我?”
青年活过来似地吸了口气,纠正道:“我景仰你!也……也可能是喜欢。”
倾风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着实不解,因为她对这人根本没什么印象,对方怎么就谈得上喜欢?
“为什么?”
几人七嘴八舌地道:
“一剑惊鸿!”
“赤忱坦荡!”
“旷放不羁!”
“你初来那日便风采绝伦啊!”
“哪有什么复杂的道理嘛?”
“倾风师妹不要困扰,其实尚算不上爱慕,不是要惊扰你,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可是你独来独往,从不搭理我们,只与柳师妹相熟,所以才来搭讪一句。”
“哦……”倾风似懂非懂,点头道,“你们这样,是在讨好我。”
她平生少有这种体验,觉得京城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有各式各样奇怪的人,不由又呢喃了句:“原来如此。”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木屋,拦住正准备出门的陈冀,绘声绘色地同他分享此事。
抢过陈冀别在腰间的剑,按着他坐到石凳上,得意忘形道:“师父,您还说我总爱惹是生非,没个规矩,来了京城容易叫人瞧不起。看来我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陈冀愣了愣,一张老脸上满是错愕,多日未修理的胡须都在随着嘴唇哆嗦,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答的?”
倾风觉得他在冤枉自己,声音高了些:“我没打他!他又没找我麻烦,我打他做什么?”
陈冀原还担心哪个混球把自己徒弟给拐跑了,毕竟京城里乱花迷人眼的,纨绔公子多如牛毛。瞅着他们陈氏久负盛名又根基大毁,过来骗人真心图个乐趣也不无可能。
倾风长在界南,苦是吃过不少,但周遭人事环境单纯,没见识过那帮膏粱子弟的龌龊手段,不定会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迷惑心智……
越想越远,心脏都提起来半截……
听她说完这句话,现在又担心是哪个可怜催的被他徒弟给祸害了。
造孽啊。
陈冀气道:“我是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倾风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当时就乐得想回来同陈冀炫耀,回忆了一遍,才记起自己好像是轻拍了下对方的肩,赞许了声“眼光不错”,便回来了。
倾风含糊道:“我说我师父不允许。”
陈冀确实不大乐意。培养一个优秀的弟子多难啊,千万不要给祸害了。不然他不好去同人家师父交代。
不料一时没忍住,他将这心里话说了出来。
倾风不满道:“陈冀,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想不安分了。今日来找我的那可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啊!”
陈冀刚想开口,外头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急着出门,起身按着倾风的肩膀,郑重道:“师父不懂,师父去找人问问,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快步出了院门,心中还在惊诧。
京城的青年才俊现在都喜欢这样的?
转念又想,倾风毕竟是他的徒弟,自己当年在京城那也是一呼百应,势无可匹。
怪他怪他。
陈冀一走, 院落变得尤为空荡。
倾风百无聊赖地沿着屋子逛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间,看见摆在床头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 搬出一张凳子,同陈冀在界南时一样,坐在檐下,对着木块刻剑打发时间。
以往见陈冀雕刻,总以为不怎么难,今朝自己拿着把匕首, 才觉哪哪儿都不顺手。
好好一块木头被她削短了一寸,剑的雏形还没出来。表面全是粗拙的划痕,犹如未愈的疮痍。
倒不觉光阴流逝,再抬头时,天色已暮。
橙红的晚霞似要天幕都燃烧起来,无几两浮云,光色却很浑浊,而天际处连绵的山色又深到极致,与霞光相映, 苍碧错落。
倾风在专注中被抛除的杂念又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心不在焉地想, 持剑大会的报名该是已经结束了。往后刑妖司该忙着征选剑主。
诸人各有道路万千,但京城的风起云涌皆与她无关。她的末途, 该是陪在界南陪师父再戍边几年, 袖手闲看直至了此残生。
思及此, 以往从不觉惆怅遗憾, 此时竟泛起些朦胧的落拓。说不清道不明, 自己也不懂是从何而来, 又该如何安置。
她再看了眼那抹落日的余晖。
心说,其实除却欢闹的人与林立的楼,上京与界南并无太大不同。
一轮月照多方人,同是霜天寒夜,同是林幽鸟鸣,她同陈冀待在一起,何必觉得牵挂不舍?
她回屋里提了盏灯出来,摆在椅子旁边,让幽凉妖火照亮一院空地,续又雕起手中的剑。
此时半山广场,饭后闲暇上山观礼的百姓越发多,因已近尾声,山下守卫便又放了一批人进来,此时看客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
还未挂上名牌的弟子们焦急万分。被几位师叔逗弄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各种撒泼耍赖的方法都试了一遍,无奈道行根本入不了几位前辈的眼,连点波澜都没掀起。
眼见高台上的香烧到只剩不足半指长度,一群憔悴劳顿的青年连声求饶:
“师叔,放个水吧,往后我指定孝敬您,时间快不够了!”
“师叔饶命!我若连名都报不上,我师父定然得抽死我!”
“师叔你为何对我尤为严厉?其他人放走就放走了,我方才手都摸到香案了,您还将我拽回来!这不公平啊!”
“师叔,你们在此拦下我,可能拦下了未来的剑主,高抬贵手吧!”
“周师叔,我以为你面善,不想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几位试剑的前辈也是有些累了,活动了一番手脚,无视众人哀求,跟同伴数落道:“这些年轻人啊,真该领回去好好调教,这就不行了啊?连我这老身子骨都比不上。”
谈笑间,林别叙从回廊后面绕了过来,朝几位师叔颔首示意,径直走向殿前的香案。
弟子们霎时哀嚎一片,伸出手高声叫道:“师兄,且慢且慢!”
“还有一截呢!还没结束!”
“我来!请师叔试剑。”
林别叙左手托袖,从案上又取了一支香,点燃后插入香炉,宣布道:“今日已经太晚,四位师叔先回去歇息吧,师弟们也可回去养精蓄锐。明日辰时,试剑继续。”
弟子们凄惨的鬼叫声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在周遭百姓们杂乱的猜测声中迷惘发问:“持剑大会报名,原来还可以有两天吗?”
“那……到何时止?”
“从未有过此等先例……啊,先生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几位师叔也面露惊讶,显然并无准备。
周师叔与同伴对视几眼,试探着开口道:“别叙,今日过试的人数与以往相比并未有多大差距,若先生是想给剩下的弟子一个机会,我几人可以再守一个时辰,不必拖到明日。”
林别叙说:“等人。”
周师叔问:“等谁?”
林别叙笑了笑,两手交握端正摆在身前,并不回答。
周师叔又问:“等多久?”
本以为这句也不会有回答,岂料林别叙静默片刻,简短吐出两个字:“看她。”
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无论弟子还是百姓都惊愕非常,心中巨涛翻涌,表情难以自控。
百多年来,持剑大会开展过数十次,从未选出过一任剑主,白泽也从未偏待过任何弟子。
而今这等庄严盛会,先生拖着满刑妖司的修士,在人族万众瞩目之下,也要等一人参会。
——等谁!
四位师叔未再多问,若有所思地互相作揖后火速离场。
弟子们提着武器,浑浑噩噩地聚到一起。微张着嘴,又相顾无言。
本还想悠游山林的百姓一改先前慵懒,快跑着下山,找人传递消息。表情或惊或喜,甚至有人吼叫着就哽咽起来。
西山的日光终于彻底沉落,沿途的石灯再次点亮,明月顺着徐徐晚风向上空高爬,山道上的脚步声却是与夜色不同的嘈杂错乱。
倾风侧耳听了会儿,没听出个所以然,将手中木块翻了个身,举远了端详形状。
柳随月横冲进来,连通报一声也无,推开院子就喊:“倾风,你知道吗?”
倾风一口吹开手上的木屑,被飞腾而起的残渣迷了眼,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就听柳随月紧跟着叫道:“持剑大会延期了!”
“延期了?”倾风眸光闪了闪,心跳有一瞬失速,调整好才问,“为什么延期?”
“先生说等人!”柳随月声音激动到尖细,“说要一直等到她报名!”
倾风放下手中的木块,抓起一片衣角,仔细擦拭匕首的刀刃。
柳随月急得跺脚,在她面前蹲下,抱着膝盖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倾风平静问:“我该说什么?”
柳随月扯了扯衣领,一路跑来热汗淋漓,本有满肚子的话,被她这寡淡一问给清了个空,竟也迟疑起来:“大家都觉得,先生是在等你?”
倾风想了想,摇头,将匕首收回鞘中,拿着那半截木头和地上的灯回到屋内。
柳随月紧紧跟在她身后,问:“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先生多半是误会了。我执剑的可能性,其实跟季酌泉差不多高。或者先生有别的深意,在等别的人。”倾风在桌边坐下,面容被跃动的烛火照得晦涩难懂,“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柳随月弯下腰歪着头,恨不能将脸贴到她面前,说:“那你去报名试试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师父不同意的话,我不会去的。”倾风推开她的脸,说,“我答应过我师父,我要陪他回界南。”
$1!?”柳随月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
院里脚步声传来,倾风没回答她的话,只说:“我师父回来了。”
柳随月回头,对着站在门口的陈冀欠身问好:“陈师叔。”
陈冀没有回应,高大的身形遮挡住了外头的月光,屋内的灯火又照不到他的脸,整个人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
柳随月觉得他气压低沉,莫名有点害怕,匆匆说了句“那我先走了。”,碎步从门边的空隙里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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