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一幕的人纷纷怔住。
更奇妙的是,倾风不仅没抓紧时间跑路,还顺着方向转到了袁明桌前。
这两枚果子袁明从来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个机会转手卖了。
谁动他的银子便是要他的命,这么多年在他这里吃到苦头的弟子不计其数,是以到后来,众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争也懒得争。
先前那青年就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飞速转了口风,想提醒这个不要命的姑娘:“师妹你别动——”小心挨揍!
袁明犹豫片刻,做了个能叫他们铭记终生的动作。他拿起一个,剩了一个在桌上,意味明显。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快停了。
结果倾风垂眸扫了一眼,觉得他穷得可怜,没有去拿。绕过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与她对上了视线。二人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等倾风将果子抄走一个的时候,季酌泉还面无表情地坐着。
这下,众人何止是震惊,该说是惊骇了。
这得是什么人物啊?!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对她礼让七分?
哪怕是换成纪怀故来,季酌泉方才都该打断他的手!
另外两套桌椅,有一个还是空的,最后一个则坐着披头散发的柳望松。
倾风各从盘里取了一个。
柳望松自然不想给,只是前面三人都没阻拦,他一时摸不准倾风的来历,怕只有自己胡乱出头,最后闹出问题,于是频频观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过神来,倾风已经带着盛满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倾风走到他桌前时,目光飞快从他脸上掠过,一眼都嫌多。此时走到一半,又回头朝他看了过来,还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表情里有他读不出的微妙,最后甚至蹙了蹙眉头。
柳望松茫然。什么意思啊?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说凤表龙姿,怎么也是仪表堂堂。
等倾风走到石阶的一半,现场众人才炸开了锅,互相打听:
“她是谁啊?”
“我从没在刑妖司见过此人!”
“刚才为何不打呀?”
“看起来不怎么厉害,身上也没带武器,这得是什么大妖遗泽?”
柳望松被人推攘着肩膀追问,满脑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她!”
后面的青年顿时呕血:“你不认识,就这么让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师兄弟顺势开始挑唆,让他赶紧抢回来:“对啊,柳望松你怎么不动手啊?”
“这不似你性格、你岂能让人平白压你一头?纵是你宽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亵渎吧?”
“你方才那么狼狈才赢了座位,怎能轻易拱手让人?那师妹气焰太盛,目中无人,你赶紧教训她一顿,把果子抢回来!”
“大师兄?袁明师兄?”
袁明无动于衷,只将手里的果子放回去。
林别叙笑笑说:“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她。”
季酌泉同样没什么反应,与先前一般无二。
柳望松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常被柳随月的运道坑害,对危险极为警惕。
他缓缓回头,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后者从方才起就一直缄默无声,大反常态地不跟众人一道起哄。见他望过来,还无辜地摊开双手,装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里憋着坏水。当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动如山地坐着。
后排的青年见他们都不动作,提了口气,想把倾风喊回来,抬起头,发现倾风正停在半道,笑眯眯地在远处看着他们。
几人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也觉得见鬼,放低了声音道:
“她能听见吗?”
“这么远,不能吧?”
“是不是你刚才叫得太大声了?”
“我觉得算了吧,柳望松这人能放过好便宜不占吗?他都不去,肯定有猫腻。等人下来再说。”
大殿内的众人还在讨论倾风的师父是谁,为何一直不做声。还有人劝他赶紧下去阻拦,就见在门口观望的几人姿势变了。
大家都是学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过他们的眼。
很快,就见倾风抱着一个果盘走了进来。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整整五个灵果。
一时间满座哗然。
还有人不顾形象站了起来,朝前走近两步,试图看个仔细。
管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她迈过门槛,才找到声音,瞠目结舌道:“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倾风口气随意:“不是你说的吗?前面桌上啊。”
虽是亲眼看着她从别人桌上拿的东西,刀客还恍惚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忍不住弯下腰,对着灵果再三辨认,没看几眼,被倾风抬起果盘躲了过去。
刀客开口时的声音都哑了:“你怎么拿的?”
倾风说:“这不是有手就行?”
十来人起身,不信邪地走到门口,往中心的广场上瞧了一眼。看不清是哪几人桌案上的果盘空了,不过人群未乱。
见了鬼了!今年怎么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
靠近主座位置的一人发问:“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不是有脚就行。”倾风嗤笑,这才几步路。
她走到陈冀边上,顺手拿了个果子,咬了一口发现还挺甜。
陈冀见周遭人都在往这里看,独她一人吃得津津有味,脸色黑了下来,粗声粗声地道:“你怎么还吃得下去?”
倾风莫名其妙道:“这不是有嘴就行?”
陈冀:“……”怎么那么想打人?
她拿起一个递给陈冀:“您不吃吗?还行吧,吃个味儿。我还以为能让他们京城的人如此吝啬的宝贝,该都是金子做的,原来也是泥里长的。”
说罢冲着前面的侍女招招手,说:“给我师父和我都倒两杯茶。如果茶也不给,那我自己再去别处拿。”
侍女不敢再说没有茶杯了,只能求助地望向管事,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管事面上如覆寒霜,人也跟冻住了似的,半晌没做回应。
中年男人跟着走回来,脚步拖沓迟缓,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停在那张座椅前,甚至想请倾风自己坐下。
陈冀见局面变得实在太难堪,犹豫了下,对倾风道:“你先下去。”
倾风说:“我不下去,我就站在这儿看着,看有谁敢欺负我师父。”
陈冀额上仅剩的几缕黑发都要被气白了。
有没有搞错?老子在这里装凄惨卖可怜,你鼻孔朝天的快把天王老子都给踩脚底下了。
他冷声道:“倾风,你今日,是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倾风:“我哪里敢啊师父,我只是不放心您。大不了他们不惹我,我不说话。”
那头管事总算厘清思绪,再次朝他们走来,抱了下拳,说的却是:“刑妖司有刑妖司的规矩,礼不可废,你不理解,我也很难同你解释。先生快来了,请姑娘先下去。”
倾风细细地咀嚼,入口即化、汁水充盈的灵果,在她这儿好像变成了什么难吞咽的东西,过了片刻,她笑吟吟地道:“规矩?你自家的规矩回去训你自家的狗,同我有什么关系?”
不止管事震怒,堂上也有一人出声责骂道:“你放肆!简直逆诈无状,目无尊长!他好声好气同你讲规矩,你不该在殿上大放厥词!”
那管事欺软怕硬、厚此薄彼,倾风很是看不惯。
殿内的人习以为常,甚至助人下石,倾风也很看不惯。
一个个被欺负了便开始说得义正辞严,先前怎不见帮别人说一句话?任由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在角落无措站着,连口热水都讨不到。
倾风似笑非笑地朝说话那人看了过去,风轻云淡道:“阿猫阿狗都敢自称尊、自称长。刑妖司,倒也好笑。”
此话一出,前排诸人皆是色变,原先还克制着的对话声也再无顾忌地响了起来。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好生嚣张。”
“骂他就骂他好了,捎带着骂我们做什么?这姑娘不讲道理啊。”
“这人是谁?她师父又是谁?你们谁认得?”
“唉,我徒弟要是肯这样偏帮我,他捅出篓子来,我也乐意帮他兜着,可是我那逆徒,光会犯蠢。”
“她骂你们阿猫阿狗,你们都没听见吗?”
“你当我聋了?”
“这殿上确实不该你留,与你说实话,你这后生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
陈冀本已打算起身,先带倾风离开,免得她在先生面前也口出无状,屁股还没抬起,听见居然有人骂他徒弟——
你们自己搞吧。
他人还在这里,哪里轮得到别人管教他的徒弟?
倾风见陈冀起又复坐,知道他不管自己,便更肆无忌惮地挑衅道:“听闻刑妖司纲纪严明,实力为尊,你既高坐堂上,不如与我下去比比。我若赢你,你自认阿猫阿狗,听我的规矩,拜我为尊长好了。”
之前说话的那人豁然起身,走了出来:“大言不惭!我今日就替你师父教教你!”
他话音刚落,另有几人出来阻拦:
“你还真跟她一个孩子计较?”
“张老怪,你有本事就让你徒弟上,那么一大把年纪,出去打一个小姑娘,你也说得出口?”
“这位姑娘的师父,你站出来!一直让徒弟替你出头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徒弟替你挨打?”
“分明是她要和我打!她只要认个错,我不与她计较。”
殿内喧闹不止,忽地一道厉喝从外面传来:“都吵什么!”
众人当即噤声,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先生来了。
出声喝止的男子率先走进来,朝围聚在一起的几人瞪了一眼,示意他们赶紧分开。
这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脸上有一道横长的伤疤,宽大的衣衫都包裹不住他虬结的肌肉,极具压迫感。
倾风还以为他就是白泽,怀里果盘差点摔到地上,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见壮汉侧过身,低头朝外面说了声:“先生。”
紧跟着才是一个白衣男子走进来。
倾风顺势看去,又是一惊,发现白泽的模样竟很年轻,怕还不过三十岁。面上无悲无喜,眼中有种淡漠的慈悲,那过于清绝的气质让人下意识会忽视他的面容。
倾风看着他,看久了,莫名觉得他有种邈远的不真实感。跟高山远水似的,遥不可及。
他进门前先往屋内扫了一圈,落到倾风身上时,目光稍顿片刻,朝她点了点头,方往里走去。
众人躬身朝先生行礼,只有倾风站着没动,一道啃果子的清脆声音便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陈冀抬腿想给她一脚,先前同倾风争吵的人指着她正要告状,白泽先行出声道:“不用比试了,你打不过她。”
此话一出,堂内骤然寂静。
若说先前还只是恼怒,当下该说是惊恐了。
先生又看向倾风,问:“你能赢,但值吗?”
倾风不语。
先生颔首,道:“你先下去吧。”
倾风这次倒是听话,把果盘塞给陈冀。
陈冀哭笑不得,小声道:“把你东西也带下去!别给我!”
倾风“哦”了声,一手端着果盘,招摇过市地出了门。
白泽一直站着,众人便也未坐。
等倾风走远,白泽才一抬眼,望向角落的位置,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陈冀。”
他隐约叹了口气:“多年不见。”
(一更)
白泽的声音向来是平如止水, 少见波澜,如今短短几个字,却道出了一种悠远苍凉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 风雨满身,残剑独客。
一声“陈冀”过后,纵然是白泽尚在,现场也止不住轰鸣一片。
几个先前一直未参与闹剧的青年更是当场失态,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角落的方向奔去, 想看个真切。
然而临到最后一步,那记忆中的人与他们只相隔了一道人墙的距离时,又不觉胆怯了。没有来地顿住脚步,忧惧于直面英雄迟暮。
陈冀边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转头再看一眼陈冀的脸,可脑海中一时是对方俊逸豪迈的激昂,一时又是他钟鸣漏尽的衰朽。
两个判若天渊的形象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个本该比他还年轻的才俊。
陈冀扯着嘴角朝他轻笑了下,拄着竹杖走出来。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诸人目光之下。
披着一身老旧的衣衫, 抬起枯黄的竹杖,低眉敛目地朝白泽行了一礼。
众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胸间面上俱是狂涛巨浪,难以自制。
“陈冀?他就是那个镇守界南的陈冀?”
“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传闻原来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 真豪杰啊, 可惜我无缘得见他当年雄姿。”
“陈冀离开界南了!他是不是——”
陈冀无视周遭的纷扰猜测, 回了白泽一句:“十五年了, 先生。”
这浅淡的一句, 却叫众人生出万种杂絮, 各般酸咸滋味都涌了上来。
十五年前,陈冀也是站在这殿上。不过彼时他高仰着头,直视着白泽,字字铿锵有力。同今日的倾风一样,有着敢改天换地的狂妄。
他这样清白坦荡的人,本该立在高山之上,清风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这颠风里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着哀伤道:“我当是京城不欢迎我们这些乡野来的人。”
众人尤在唏嘘,看着他的眼神迷离而伤怀,还没回过味儿来。
飘摇的急雨接着说:“自刑妖司创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间,刑妖司起于微末,盛于星火。冀曾以为,武有高低,可卫国者无贵贱,是以万千大好青年前赴后继,捐躯国难……”
伏草窜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伤人的箭,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朝他们扎了过来。
众人脸上还残留着深浓的感伤,眼珠轻转,就听那个被他们注视着的人满脸“惭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却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贵贱,那该是我也不配到这殿上来。”
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开。
众人猛然从旧梦中惊醒。
……好家伙,不愧是你,陈冀!
他们就说,没有你陈冀的悉心指导、亲身示范,寻常人哪教得出倾风这样的弟子?
众人哪里能这样放他离开?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该落得声名狼藉,无可转圜。
反应快的立即错步拦住他的去路,哪还有心思计较什么脸面不脸面,抬手便拜,张口便呼:“师兄不要动气,方才有所怠慢,向师兄赔礼!”
拜他陈冀一礼,如何也不丢人。
陈冀瞥见先前那个要跟倾风打一架的壮汉也混在人群里,和颜悦色地道:“先前我徒弟骂你,是她不对,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脸上血色尽褪,摇头道:“不不……”
陈冀握着他的手,字字诚恳:“她脾气不好,见惯什么不平就要生气,界南人少,缺了教养。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说,待人不可吐刚茹柔,这是卑劣行径。为人当恪守”公、仁”二字,谨怀侠心。她不懂在江湖飘荡有江湖的规矩,才闹出今日这样的笑话,对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众人脸上,尖锐得不留情面。骂得他们狗血淋头,偏偏唯唯诺诺不敢生怒。
……久违了啊。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两股战战、冷汗连连,自不敢此时上前再惹陈冀白眼,悄然退到墙边。
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管事一张嘴,出不了声,身形晃颤着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顺势想跪的动作被对方一双铁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着他的肩膀,见他吓得面色煞白,不计前嫌地安慰他道,“没事的,先生顶多罚你从头再来,又不能杀了你。”
管事瞳孔涣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纠缠了一会儿才脱身逃开,踉跄走了两步,跪在白泽身前,请罪失责。
等一群人老脸骚红,快坚持不住,而陈冀的步子已踱到门槛边了,白泽才开口叫道:“陈冀。”
陈冀矫健地转回身来:“诶。”
白泽说:“回来吧。”
陈冀拄着他的竹杖,不急不缓地又走上前:“先生这样说,冀是要听的。”
众人擦着冷汗,纷纷往后排挤去,以便能离陈冀远一点。
白泽说:“往后大殿之内,不必再摆桌椅。逸豫亡身,既忘初心,往后便站着议事,以多反思。”
他没在殿上继续谈论此事如何处理,轻一拂袖,让跪着的管事跟侍女先行退下,讲起持剑大会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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