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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柳随月做了个拜祭的动作,解释道:“大家觉得我运道好,派我在英魂殿前面给大家发香,明日要祭祀先祖,我一整天都没有时间。”
倾风记得英魂殿里也有许多陈氏的先辈,便说:“那我也去看看吧。”
岂料柳随月忽然变了脸色,紧张道:“不、不用了吧!”
倾风觉得她有些反常,柳随月又飞速补了一长串:“英魂殿的规矩繁多,你肯定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何况你不算是刑妖司的人,进不去上香,只能在外头看看,委实没什么意思。我觉得这属于心诚则灵。你常年在界南镇守边境,陈氏长辈定然晓得你的忠孝,哪里需要用柱香去证明?”
倾风被她说懵了:“是吗?”
柳随月用力点头,怕她再问,握着筷子招呼说:“快吃饭!”
饭堂里陆续有人来,柳随月没吃两口,身边左右的位置便坐满了人。
几个与她相熟的同门借着与她搭讪坐了过来,想顺道探一探倾风的虚实。
没多久,柳望松竟然也过来了。还霸道地挤开柳随月身侧的人,坐到倾风的斜对面。
倾风抬头就看见他那张脸,顿时觉得没了胃口。
柳望松见自己一来,倾风光顾着看自己,连饭都不吃了,当即抚着长笛笑问道:“倾风师妹领悟的是什么大妖遗泽?学的是什么武器?有机会我们可以去演武场切磋切磋。”
柳随月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捣了捣,突兀提起白泽来,对倾风道:“先生如今也是为难。要负责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可不知精力是否足够。偶有疏忽是常事,就像这次大殿内的座次一样。”
柳望松一张笑脸沉了下去,拧眉道:“好好的吃饭,你提这个做什么?”
倾风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白泽强弩之末,根基大损了,可今日早晨看见时并未觉得有何问题,疑惑道:“先生怎么了?”
这些消息在外许瞒得隐秘,但在刑妖司内部都不算是什么秘密。何况倾风是陈冀的弟子,她不知情才叫众人惊讶。
柳随月便干脆与她说个清楚:“陈氏还在的时候,人族气运不至于如此低微,先生尚要常年休眠。十五年前大劫,先生重伤一次。后先帝因劳成疾,龙脉换主,先生再遭反噬。而今陛下失踪,妖境那边又虎视眈眈,先生实是迫于无奈,才亲自出山坐镇。可是白泽这等天地瑞兽,干扰人族气机越多,予己越是不利。若陛下也遇害,先生纵是不死,恐也要再次深寂。”
柳望松眸光一闪,手臂撑在桌上往里挪了两分,对着倾风暗示道:“至今没有下一任司主的人选,能帮先生分担忧虑。如果陈师叔能留在京城就好了,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他都可以压得住阵。”
倾风鲜少听陈冀讲这些事情,跟听天书似的,满头雾水道:“下一任司主?你们别叙师兄不是吗?”
“你连这都不知道?”众人觉得离奇。
柳随月解释说:“先生说过,别叙师兄不能做司主,只有山河剑的剑主能。”
但是剑主能不能有还不一定,多少年后出也不确定。几百年了都没出过,当今形势如此不明朗,真的能再等那么长时间吗?
众人皆是忧心忡忡,只能安慰自己,先生有预知卜算的能力,说不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没说。
这话题聊得一圈人都心情沉重,桌上饭菜凉了都无人吃。
倾风捋了捋思路,问:“陛下失踪,先生没说过什么吗?”
柳随月:“先生说:等。”
倾风讶然道:“等,陛下就能回来了?”
“先生是这么说的。”
倾风心道,那你们先生确实挺神的。
柳望松难得正经,肃然地道:“除了等也别无他法。陛下失踪本就蹊跷重重,我们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处,也越不了两境的边界前去营救。先生这样说,就证明陛下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不知这一线生机,隐在何处。”
众人没说的是,这是陛下的一线生机,许也是人族的一线生机了。可惜当真是渺茫,皆觉得希望寄于此处堪称荒谬。
柳随月窥觑着倾风的脸色,惆怅说:“天下兴亡系于一人,纵是先生,也深感无力吧?”
倾风赞同点头。听着白泽是挺惨的。
“所以,要有什么事……”柳随月说到一半,顿了顿,又诡异地咽了下去,“没什么。”
吃过饭,柳随月又带着倾风将刑妖司各处地点都认了一遍。因傍晚还要习武,同倾风知会了声,才转身走了。
陈冀一直到晚上夜黑才回来,出了满身的汗。
倾风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烧好水让他去洗,自己蹲在门口搓换下的衣服。
风吹林梢,暗影憧憧,春夜的静谧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就听远处山道上有人中气十足地喊话:“陈冀,滚出来喝酒!”
陈冀没理,搬了张小马扎到院子里,坐在倾风对面跟着洗衣服。
师徒二人辛勤劳作,可无奈有人看不惯他们这踏实平和的生活,先前那人又叫了帮手来,大晚上一群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叫阵:
“陈冀,有本事出来比剑!”
“陈冀,出来,躲在徒弟身后算什么好汉?!”
“陈冀,走不动道了吗?真的老了?”
“烦死了。”陈冀终于不堪忍受,一甩手上的水渍,说,“你等等,我去同他们讲讲道理。”
倾风心下感叹,陈冀怎么那么受欢迎?
刑妖司的夜可真是喧嚣。
她洗完衣服回到屋里,准备躺下休息。不料刑妖司这帮人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到了晚上接二连三地开始作怪。没清净多久,一群陌生的年轻人接了他们师父的班,流连在山道上不走,呐喊道:
“陈倾风——出来与我比试!”
“陈倾风,听说你是陈冀的弟子,我来同你一试高下!”
倾风还听见陈冀的声音里混在里面喊:
“倾风,有本事出来,躲在你师父后面算什么好汉?!”
倾风:“……”
这帮憨傻的,吵得她大半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早晨,山上钟鸣一声接着一声敲响,祭祀的仪式天不亮就开始了。
等倾风起床,在院里练了一个时辰的剑,陈冀已经回来。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倾风同他说话,他也失神地没理,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过清醒过来似的拿着剑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记得吃饭。下午带你去见先生,不要去别的地方乱逛。”
院落空了下来,倾风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没有追问。拿起扫把清理了一下落叶,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见又是林别叙。
他视线朝倾风身后转了半圈,问:“陈师叔呢?”
“不在。”
“哦。”林别叙今天穿的是一身白,倾风以为他该一同参加过祭祀才对,却听他问,“我要去英魂殿,你要不要一起?”
倾风不明所以:“不是说,不是刑妖司的人不能进去吗?”
“没有这样的规矩。”林别叙主动侧步一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道吧。我猜,会有你感兴趣的事情。”

(还是尚有一股意气,敢一剑荡清浊。)
倾风心中疑窦丛生, 盯着林别叙审视半晌。可惜这人的表现向来是完美无缺,他不愿意透露的事情,任谁也读不出分毫。
倾风便放下扫帚, 随他走了出去。
春季雨水充足,空气潮湿。今日就是阴云,没有昨日的明媚。乌云沉沉下压,可待过了这一片山峰,在前面地界,天又晴得碧蓝。
倾风走到一半, 从路边的林子里顺手折了根树枝下来,摘掉上面的叶子,调整成趁手的长度。又弯下腰在地上挑拣了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分别藏在袖口、腰间,好在必要时分出其不意。
林别叙静静看她动作,笑着说:“见你这样是要去打架的。”
倾风反问:“你不是来找我去打架的?”
昨日柳随月几次阻拦不想她去英魂殿,今日林别叙又亲自过来请,料想里面是有什么乾坤,等她出场才能凑出一局好戏。
哪有比打架更好看的戏?
不过毕竟是刑妖司, 带剑去太明显了,事后不好找借口。备几块石头而已, 不是合情合理?
林别叙抬起手,掐着两根手指:“我今日早晨给你算了一卦……”
“你不必给我算卦!”倾风打断了他, 将树枝插到腰后, “我没兴趣!”
林别叙非要做同他那张脸不相称的事情, 讨人厌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吉。你要做什么决定之前, 可先想想。”
倾风“啧”了一声, 烦躁道:“你不给我算, 我每日都是大吉!”
倾风不喜拖沓,赶路风风火火,转眼已到英魂殿。
年轻一辈的弟子们还在殿外排队,等着入内祭拜。檀香的味道浓得呛人,同那弯曲的队伍一样,一直散到了长阶旁。
柳随月立在大殿门口,手里抓着一捧点燃的香,脸庞蒙在缭绕的烟雾中,见人过来就分三根。
她张大嘴长长打了个哈欠,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忽然察觉身边有人靠近,眼也不看,抬手就拦:“排队啊。”
对方将她手臂按下时,她才发现来人是倾风。早起的困顿陡然被吓得一干二净,魂魄都要飞出去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里殿某个方向扫了一眼,等回过神,又僵硬得一个急转,把脖颈掰正回来。
柳随月扯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去,可倾风哪那么没眼色,一脚踩着门槛,上半身前倾探入殿内,已看清了她几次想阻止的东西。
英魂殿内的牌位虽主要是按辈分进行排放,可陈氏族人的灵牌大多都置于左侧。一排排刻着“陈”字的灵位最前面,有一个名字格格不入得醒目。
纪怀故那三个大字仿佛是吃人血肉的怪物,端放在那儿,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倾风不知是谁故意做的安排,其险恶的用意她已领会得一清二楚。
纪怀故死在界南,亡于倾风,可他要往后所有给陈氏祭拜的人,都一同给纪怀故上柱香。若是后辈在祖宗前跪下磕头,也得对纪怀故屈膝。
今早陈冀过来参加祭祀,见到这一面墙的灵位,是上了香还是叩了首?
怎么没直接劈了那块牌!一把火将它烧了!
倾风气得两眼通红,手指脊背都发着抖,粗重几个呼吸,却狰狞地笑了出来:“好啊,好!”
柳随月生怕她被激得失了理智,真去砸了殿里的东西,那是要出大事的。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倾风反手一挥,将她握着的香全部打到地上。
火光在地上飞溅,周围一圈的人都朝后跳了开来。
后方静候的弟子们顿时骚动不止,出列喝道:“谁敢在英魂殿前面闹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英魂殿?”倾风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恨极道,“这地方真是平白脏了!”
众人闻听此话,脸色剧变:“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是大不敬!”
殿内主事的人走出来,厉声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倾风抬袖粗暴在脸上一抹,擦去眼中的湿意,指着殿内嘶声问:“那牌位是谁摆的?”
“我摆的,怎么了?”那人傲然站在殿内,露出了然神色,“原来你就是陈冀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没教你规矩吗?英魂殿前,休得无状!要么进来叩拜,要么滚!”
他欣赏着倾风的愤怒,又不满足于此,于是轻描淡写地往里面添柴加火,好看到倾风失控癫狂的样子。抬手指着一侧的蒲团,说:“陈冀今天也来了,你师父进这英魂殿,都要恭恭敬敬下跪行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天光灰暗,烛火橙黄,内外的光色交加在那中年男人的脸上,纵然他原本眉目清秀,落在倾风眼里也只剩面目可憎。
倾风生平从未有过这种理智近乎崩断的狂躁,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火气,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剑刃银光出鞘的画面。
手指上的每一根筋脉都在狂跳,都在叫嚣:握剑,杀人!
只要剑刃一斜,刺进他的血肉,割断他的脖子,那浓勃深沉的积愤和邪意暴戾的杀气就可以缓解。
满脑子都是血腥的戾气!
而倾风的面色越是阴冷,越是凶狠,男人的表情就越是畅快。
他轻蔑地抬起头,注视着她在疯狂的边缘挣扎拉扯,自我折磨。手中也已握紧了剑,只等她出手。
外面的人听见这些话还意识不到什么,柳随月吓得心跳都快停了。又不敢再去劝哪一方,见林别叙还在一旁一动不动,脑子胀得发疼,慌乱道:“别叙师兄,你为何要带她过来啊!”
林别叙敛眉不笑的时候,柳随月看着他也是会害怕的。
因为他一抛却亲近随和的假象,整个人便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渊,叫人琢磨不透。你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恶是善。
就好似他此时唇角是上扬的,眼中却不盛笑意,晦涩迷离,语气幽深地道:“而今的刑妖司,人人谨慎,人人知进退,人人顾全大局,人人说难言之隐。我就想知道,是根断源绝、痼疾难医了,还是尚有一股意气,敢一剑荡清浊。”
柳随月被震得说不出话。
倾风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克制住了,退出大殿,高声道:“纪怀故是我所杀,我亲手杀的,他该死!你们既要将他摆进殿里,那就把我陈氏的灵位都请出来!与他共处一殿,我陈氏不受此辱!”
男人朝前走近一步:“笑话?你说的话能代表得了陈氏?陈冀都没开这口,你以什么身份站在殿前大放厥词?你别忘了,你根本不姓陈!”
倾风问:“你姓什么?”
男人:“记住,我姓赵!”
倾风骂道:“我管你姓赵姓狗,你跟纪怀故是什么关系!”
男人勃然大怒:“你这野种,胆敢放肆!”
“放肆?我是不惧坦荡示人的,你敢吗?拿捏?你凭什么拿捏我?你不知道我是个疯子吗?”
倾风环顾一圈,眼前晃过各种错愕的脸。一时头重脚轻,浑身有种奇怪的眩晕感。
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毫无顾忌的刀,又有着淋漓的痛快。
“纪钦明死了儿子都不敢找我追究,你们要是夹着尾巴做人,我留你三分薄面。你们敢到我面前犬吠,我就同你们撕个鱼死网破!”
不留余地,粉碎个一干二净才好!
就不必陈冀为她忍这屈辱,受这诘难。
她抬手高指:“今日,这英魂殿内,要么把纪怀故的牌位给我扔出去,要么把我陈氏的先辈请出来!当是我看错这刑妖司,这座大殿,往后就去装你们朝廷的脏污!”
“简直找死!”
男人眼神发狠,剑光剑吟一并出鞘,随他身影急速俯冲而来。

(我现在就去找先生,你敢来,就与我一道。)
倾风身上只有一截新折的木枝, 她抄在手里顺势一挡,那纤细的枝条便被雪色的剑光劈断,剩下不足一指长, 被倾风滑稽地握在手里。
柳随月忿然作色,也不管他是长辈,指名大骂:“好无耻!赵宽为,你欺负小辈就算了,居然还带兵器!”
人群早已轰然散开,自觉退到空地边缘, 围成一圈看场内剑光涌动。
见赵宽为手持兵器还招招杀机,亦是咋舌。这哪里是教训,分明是脸面借口都抛了个干净,要当众强杀倾风。连贼寇小人都不屑此举。
几名弟子见势不妙,拔腿去山上报信,疾声高呼:“打起来了!英魂殿打起来!赵宽为师叔要杀人了!”
赵宽为虽受众人迎面唾弃,手上剑势却未收敛。振臂抖腕,道道剑光在空中飞旋。
他剑术极其华丽,施展开后, 乍一眼看去,只觉空中舞动之处俱是虚影剑气。
尤其他剑身上有道隐约的暗芒, 就算今日天色昏蒙,角度变化间, 也会折射出薄冰一样的透盈微光, 让他招式更加眼花缭乱。
好在倾风身形灵动, 如点水浮萍及时后退, 避开了他最先的几剑。
因开场不利, 手无寸铁, 只能再避再退,不过呼吸间,就从英魂殿的门口躲至长阶边缘。
几次剑刃险险从脸侧擦过,仔细听来,还有银瓶乍破的冰裂之声。
居然是连妖力也用上了。
见他做得这般狠绝,不加掩饰,倾风算开了眼界:“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身上的狗皮仔细披紧了——”
她右脚踩中石阶边缘时,猛地一定,腰腹骤然发力,身形从略微后仰,鬼魅般地往侧面转去。
看似仓促的一掌往前拍去,正中对方急晃的剑身,那刚猛的劲道竟被她直接拍了回去。
长剑一滞,发出震荡的嗡鸣,赵宽为尚来不及收剑,倾风又抓住他手臂往下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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