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安然坐着,纪钦明打了他两下,自己却颓然没了气力。
当天晚上的对话,陈冀记得一清二楚。
陈冀仰起头,平静问他:“你觉得人族为何百年未出剑主?”
纪钦明看着他的皱纹与白发,每一眼都觉得刺痛,大声吼道:“因为人族势弱,因为我们不够强!只要实力够强,必能撼动山河!”
陈冀说:“我觉得不是。自龙脉断裂起,自人族自弃起,自人、妖两境封闭起,我们人族就失了进取的锐意。提起妖族就栗栗危惧,如临深渊,只能胆战心惊地守着那片断山,等着有人再斩一刀,再苟活数年!界南若失,我纵然修炼出通天的剑法,也不可能拔得出社稷山河剑!”
就同妖王说的,人族的脊骨断了,哪里还会有国运之剑?
陈冀自那七剑之中有所了悟,前路虽险阻,可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
人族数百年来一直回避的,最难、最长、最远的路。
他问:“而今人族需要的,不是独独一个剑主。就如同先生,就算他能测算天机,又如何?这世间事事皆能如他所料吗?凭他一人能力挽狂澜吗?”
纪钦明只感绝望,看着陈冀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更觉悲愤。
他们兄弟四人,三个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如今一个死生不知,一个叛离人境,一个自甘堕落。偏偏他们都不觉错。
“你又怎么知道不能?人族又能再用几年重新等一个陈冀!世人没有那锋锐之心,你陈冀也没有了吗?!当年那个豪情万丈的人是谁!说要带我荡平妖境的人是谁!”他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又来抓陈冀的衣领,质问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陈冀去哪里了,我兄弟去哪里了!”
陈冀淡然地说:“说明这是我陈冀的命。我只能做这明火,我只能做清道的人。我为他守这界南,我要告诉所有人,天下苍生!人族的脊梁,只要有我陈冀在,就不会,也再不能,往后倒退半步!”
纪钦明只觉这群天才都天真到荒谬,第一次那么痛恨天道不公。仰头大笑出来。
“好,你们都英勇!你们都要走你们的道!”纪钦明指着他咬牙切齿道,“陈冀,你就烂死在横苏吧!你就把自己跟他们的尸骨葬到一起!我要一个人回京城,我来守这苍生!”
火舌燎到了空气中的灰尘,微末的火点在风中飘散。
木柴烧焦的气味带着一丝丝的苦,浸透了十五年的时光。
倾风听着他的声音,仿佛看见故友分崩离析,志朋分道扬镳的结局。心下感慨丛生,又不知该作何评价。
“他捡走横苏的妖族尸骨,大家都知道。他弃武从政,当年他说他是为了山河社稷,我信。”陈冀摇头说,“可惜我二人,不同道。不知他这十五年来,变成了什么样。”
如今倾风杀了他儿子,该得是世仇了。
他一直身在界南,清心寡欲,即便二人分别时话说得狠绝,也只当是分流云散,人各不同。
经年未见,再闻音讯,便是生死依托的挚友与自己结了杀子之仇。陈冀心中所想所感,必然不同他这一声浅谈来得那么简单。
倾风将碗放到边上,捡起地上散落的干柴,一根根往火光里堆。很快手边就空了,火光大盛,烧得锅中白粥鼎沸。
陈冀将锅取了下来,看出她神色中有些微黯然,新奇道:“你后悔了?”
“若是会让师父伤怀,确实是有些遗憾的。”倾风拍了拍手上的沙尘,不知哪时候沾上的碳渍,两只手都糊黑了。她往衣服上一擦,笑容混不吝地道:“不过我不后悔。纪怀故该杀。世人不敢杀,我这样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好怕的?”
陈冀见不惯小姑娘这么邋遢,把自己的外袍扯了回来。
倾风又问:“师父你说,纪钦明不会派人来界南找我报仇吧?”
“我怎么知道?”陈冀不甚在意地回,“不过派人来杀,总不能是空手来的。”
倾风期待道:“也是。界南久无来客了。”
二人又烤了会儿火,等火光寂灭,暖意退去,陈冀一丢手上的木柴,撑着膝盖起身,说:“该回了。”
倾风去溪边打了盆水,浇透余烬,跟在陈冀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许是这次伤得太重,晚秋一场大雨,寒意浸人,倾风就开始病了。
屋外草木摇落,倾风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声繁而势沉的雨水,砸落在水缸、蓬檐、枯枝、石桌之上,敲出高低不一的奏响。偶尔扬起头,透过窗格,不知是梦是幻,好像看见一个在风雨中徘徊行走的人。
不过更多时候是孤寂冷清的秋意,群鸟俱寂,寥落无人,只有陈冀守在她屋前,手里拿着把刻刀,摩擦出一道道低沉而粗哑的刨削声。
界南素来是这般萧瑟,倾风闭着眼睛,梦里都在想,如果自己走了,陈冀就该是一个人了。
他要怎么办?练剑的时候,连个听声的都没有了。
大概是她求生的念头太强烈,于是隆冬过后,天气转暖,她又好了起来。
陈冀在她屋里生了炭火,将几盆快被冻死的植株也搬了进来。
开春之际,倾风又把它们搬出去,发现那些小东西有几盆已经死了,根都烂了,也有几盆又抽出了几片新叶。
晴日的早晨,南城刑妖司的人前来拜会,给他们送了些礼物和汤药,还给倾风带了两封信。
一封是林别叙等人留给她的,给她说了陈氏那姑娘后续的安置情况。
另外一封是狐狸留的。信纸中间印着一个掌印,上面极豪放地书写了两个大字:救我!
倾风看完就把它烧了。
“谁的信?”陈冀拎着把带泥的锄头从院前走过,问,“你的朋友?”
倾风说:“那只聒噪的狐狸。”
陈冀立即没了兴趣。
倾风坐在炭盆边的小矮凳上,想给那刑妖司的青年烧壶热水,过了会儿,又说:“要不还是把他带回来吧,他在这儿也挺热闹的。先生没必要非把他留在京城吧?”
陈冀忙碌地走来走去,把锄头放好后,又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
他没几件好衣服,都是穿戴了多年的旧衣,有些磨破就磨破了,他漏风地穿着。有些好歹打了补丁,不过手艺粗糙,看着更为寒碜。每次出门,他才会把倾风给他买的好衣服拿出来。
屋里挂着最多的是他闲暇时刻制的木剑。从他将原先的佩剑卖了之后,就一直是用的这些木剑。
少年时的张扬似乎都在他的钝刀下被磨去,日复一日的静心冥思,如今变得与那些剑一样,普通内敛、深曲委婉。
倾风看着他动作,听到他说“要出一趟门”时,也就没觉得稀奇,淡淡应了声:“哦。”
又问:“这次去哪儿?”
陈冀弯下腰,将新带来的那些补药也往竹箱里装,说:“京城刑妖司,你也随我一起去。”
倾风愣了下,说:“我不去。”
陈冀没抬眼看她,不听她的意见,只说:“你去后山拜祭一下,同你父母说一声。”
炭上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作响。
刑妖司的青年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在长久的静默中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引他二人争吵。悔不该等这口热水,早早溜了才对。
良久后,倾风还是起身去了,对着后山那些无名的坟冢恭敬叩拜。
等她回来时,刑妖司送信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两匹马。陈冀也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让倾风带上两件换洗的衣物,锁了门,率先上马领路。
他们骑马去了南城,将马匹还回去后,又租了一辆牛车,沿着城外平坦的山道,朝着缥缈的北面一路前行。
倾风第一次去比南城更远的地方,离开城门,望着远处山林里还未消融的寒霜,一直默不作声。
牛车颠簸,陈冀摇摇晃晃地坐着,时而低头,时而打量对面的人。
午间忽然起了阵冷风,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张胡饼,递给倾风,主动搭了话,嫌弃地道:“我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你不要一幅死了爹的表情。”
陈冀偶尔也会出门,不过很少,更不会带着倾风。因为人多的地方气息也斑杂,他担心会加重妖力的反噬。
十五年里节衣缩食、清苦生活,连件新衣也不舍得添置,其实并不是因为陈冀有多贫穷。
刑妖司的俸禄很高,这么些年陈冀在界南巡查捉妖,无一日懈怠。只要有刑妖司的人前来求助,再远处的妖邪他也不辞辛苦地赶去,为的不过是积攒刑妖司的功德。
刑妖司里的宝贝没什么叫人贪恋的,陈冀想求的只是白泽。
十五年苦守界南,他没向谁低过头,也没向谁邀过功。阔别十五年再回伤心之地,又是要为她这个累赘。
倾风不觉白泽能有什么神通可以救她,不过只是一些苟延残喘的办法。可能叫她多活一两年的东西,就也可以叫陈冀多活一两年。
她有千百万句想拒绝的话,不希望陈冀再为她付出良多。想说其实生也不是如何好,饱含苦痛,万物皆有消亡枯朽的时日。
可终是不忍说出口,会伤了师父的心。
接过陈冀递来的食物时,倾风努力将那些杂念全部清空,找不到什么想说的话,闷声闷气地威胁了一句:“你带我去刑妖司,我这人不听话得很,要是犯了事,被先生连人带扫帚赶出来,你不要怪我。”
“你试试,你能不能在刑妖司里闹翻天。”陈冀嗤笑道,“若真能,我算你有本事。”
倾风这人不怎么吃激将法,不过陈冀说的另当别论,当下便一咬牙,应道:“行!这可是你说的!”
二人都觉得对方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片刻,陈冀不知起了什么兴致,指着路边的飞沙走石,对她开导道:“你看,那花,那山,那水,那人……多漂亮!山河辽阔啊,你没见过的风景还有许多,还是得活得久。”
倾风:“……”
她着实是很想给师父留点面子,也想做个孝顺弟子,可还是被他这句话呛得没声。忍了忍没忍住道:“师父,多念点书吧。”
这肚子里的笔墨真是贫瘠到极致了。
她的不学无术都是这人教的。
陈冀不满道:“你懂什么?‘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为师的话虽有些朴实,可是寓意深重,你自己琢磨着吧。”
牛车走得不快,一路北行,春意渐浓。
倾风见到了春暮下险峻盘旋的高山,也见到了宁静缥碧、千丈见底的湖泊。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见到巍然而立的繁城。
各种苍翠生机的颜色替代了凋零的苍黄,空气中飘荡着清浅隐约的花香。迷蒙细雨,逐水飞花,叫她暂时忘却了那些愁烦。
陈冀的话是对的,这世界广大无际,甚至连天也与界南的有所不同。云似海生,浩浩荡荡,如同一个崭新而波澜的美梦。
过了半月有余,在陈冀流水般的讲述里,两人的旅程终于结束。
春日初升,京城立在清透的寒光之中,城内城外都已挤满喧哗吵闹的行人。
陈冀眺望着高耸的城门,低低说了声:“到了。”
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格言联璧
(“你这徒弟……脾性好大……”)
刑妖司的人进城,是不需出示什么公文的。陈冀掏出腰牌往镇妖石上一拓,便带着倾风从人群的侧面走了进去。
一幅红尘闹市的艳丽光景迎面而来,比倾风想象的更为繁华富丽。
纵横铺陈的街道与蛛网似的小巷彼此交织,两侧商铺林立,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人声似潮,一阵高盛一阵,不绝于耳。
小贩挑着扁担吆喝着慢行,奔跑玩闹的孩童欢笑着险些撞上,被小贩一把扶住,后面的妇人快步赶来,道着歉将人牵走。
金黄的油锅里滋滋作响,飘出浓郁的面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气息。
书生手捧着新买的纸张,站在酒肆前与同窗高声阔谈。习武的壮汉背着武器从身边路过,好奇地偏头旁听。
抬首遥望已可见上京各处矗立着的华美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倾风被这纷至沓来的壮丽看得入神,直至被陈冀喊了一声。
此前二人坐着牛车吹了许久的风,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气浸冷。
刑妖司设在上京另外一面,倾风大病初愈,陈冀不急赶路,指着一间没开的铺子,示意她先过去坐下休息。
倾风从怀里摸出昨日剩下的干粮,分了陈冀一半。
陈冀小口吃着,指着不远处的街市道:“不大认得了,变了许多。不过还是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对面茶楼的掌柜走出门来,细细端详了他二人几眼,又转身回去。
倾风心说那人该管不到自己坐在别人店门前。
没多久,就见方才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小步走出来,上面摆着一壶热茶还有两碗汤面,笑容热络,不由分说地就往倾风手里塞。
“二位先生,远道而来吧,先喝点热汤暖暖身体。”
倾风被这忽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
中年男人顺势笑着邀请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楼坐坐?里头暖和,还有空位。”
陈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们忙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气地“诶”了声,这才转身走开。
没多久,隔壁小摊的老汉又端来两张木凳,扯过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摆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脏啊,不如坐在这儿。”
倾风被陈冀拉了起来,道谢后体面地坐着吃饭。
“什么意思?”倾风尤在云里雾里,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同身边人悄声道,“不像乞丐吧?”
陈冀这乱头粗服的许会叫人误解,可她的衣服虽说不是什么锦衣绸缎,也是布料柔软、裁剪得体,单独出去,起码配得上一个少年游侠的形象。
陈冀喝着热水,差点一口喷出来,摸起腰间的铁牌,怼到徒弟面前,压着声音道:“胡说什么,先生亲自坐镇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对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丢人呀!”
他把先前那干硬的胡饼收起来,端过汤面吃了一口,同倾风详细解释了一句:“白泽不喜别人叫他官爷或什么奇怪的称呼,只让人喊先生。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过在刑妖司内,提起先生,只有一个。”
倾风怀疑地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其实没什么,我进刑妖司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何关系?”陈冀觉得无所谓,“不过你比我好运。我年轻时,先生正因人族气运下降,修为大损,需长久闭关休眠。一年只偶尔醒来两次,见几个人,处理些事,鲜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没听过几次他讲课。自三年前陛下失踪之后,他才开始亲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听闻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专门开了早课,我们哪有这样的机遇?”
倾风却是一惊:“陛下失踪了?”
陈冀更是诧异:“我没同你说过吗?”
倾风摇头:“没有啊!”
“居然没有吗?”陈冀狐疑,并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那你也该知道啊。陛下不失踪,哪里需要纪钦明来代理朝政?”
倾风皱眉,声音压得更低:“怎么失踪的?”
“我怎么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么灵通。何况谁做皇帝、谁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兴趣,自己去问。”陈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赶紧吃吧,面都坨了。”
倾风这一碗面吃得一惊一乍,更觉陈冀这人不大靠谱。饱食后将钱压在碗底下,端着托盘过去还给茶楼。
刑妖司是由上京近郊的否泰山改建,徒步过去尚有些距离,陈冀去驿站打听,又借到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繁荣的景象再次变化为旷静的山林,直到能看见一面山峰的断壁上,刻着笔力奇崛的“刑妖司”三个大字。
山底有两名守卫,见到二人身影,未待走近,已急得先喊了声:“怎么现在才来?”
左侧守卫伸出手作挡:“腰牌。”
陈冀将自己的递了过去,另外一人对着倾风道:“还有你的。都要。”
倾风没动。
守卫翻转过手中腰牌,看清后面的名字,眸光凝住,一扫先前不耐,表情顿时庄肃。他不敢置信地朝陈冀脸上扫了一眼,意识到这行为失礼,又赶紧低了下去,躬身两手递回。
陈冀指着倾风,淡淡道:“这是我的徒弟。”
守卫忙说:“师叔请进。师姐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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