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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喝厉声随之暴起:“别让我撕了它!”
二人一同落到了阶梯上。
再站定时一上一下,倾风抢到了上风。
他们对招实在太快,旁观者屏气凝神,跟上都略显困难,更别说出手相帮。
见人打上了山道,又一窝蜂地赶过去。
跑得快的人险些被迎面飞来的剑气误伤,仓惶一个后仰,被身后的人潮及时接住。
现场闹声汹汹,尽是聒噪的呼喊。
等他们再次站稳,朝下方张望,局势已然逆转。
赵宽为被倾风拳风鞭腿地攻下十几层台阶,撑在身前的剑光虽纵横交织,却颇为凌乱,屡次被倾风看穿,任意在他剑光中来去穿行。
相比起赵宽为的剑术花哨刁钻,倾风的每次出手都直白而尖锐,更有种不要命的狠辣。
她要取赵宽为的命门,那一掌破开剑风也一定要取,非逼得赵宽为回挡后退。且气势雄浑,短短几招就让他方寸大乱。
众人皆被她逍遥的身姿与悍然的打法震撼得张口结舌,暗惊之时心也沉沉下坠,有种面对无形高山的自惭形秽。
赵宽为绝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距离,他们连赵宽为现下出的是哪一剑都辩不清楚。倾风年龄同他们相差无几,却可以赤手空拳地压着他打!那武学的造诣该何其精深?
那落差感尚未整理清楚,前方的胜负已要分晓。
倾风顺利近身,左手直接扼住赵宽为握剑的手腕,两记手刀劈在后者关节处,击得他五指一松长剑垂落。
紧跟着右手肘击将人撞飞,左手向后一捞,将悬在半空的剑接在手里。
手腕轻转,挽了个剑花,不等赵宽为起身,长剑已架上他的脖颈。
剑声一停,霎时间,天地都仿佛静了。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场由赵宽为挑起的打斗便结束了。
后方的弟子们却仍是不敢上前,只能伸长了脖子,向下方查看。
赵宽为笃定她不敢当众杀自己,一手捂着胸口,顶着剑刃便要起身。
可那冷剑居然岿然不动,顺着他的动作锋利地割进他的皮肤,鲜血顷刻破出伤口,汹涌流下,染湿他的衣袍。
赵宽为身形僵在原地,抬眸与倾风瞪视,一眼望进对方冰冷漆黑的眼睛,知此人性情乖悖,不合常理,当下不再顽抗,重新缓缓坐下。抬手捂住伤处,试图止住血流。
倾风自上而下高高俯视着他,轻蔑笑道:“没用的东西,让你一剑你也赢不了。”
她转过剑身,一剑抽在赵宽为的脸上。
剑刃上还有残留的冰渣,细小的碎粒在他脸上刮出道道细痕。
赵宽为被打得偏过脸去,低头呸出一口血,嘴唇惨白没有人色,右边手臂也因伤势在不自觉轻颤,脸上表情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
见倾风丢下剑要走,眯着眼睛将人喊住:“你不杀我?”
倾风那满腔的郁愤在打斗中已经平复,再看赵宽为,只觉可怜,脚步停在石阶上,回头冷笑道:“你虽要做纪氏的狗,可我不屑杀别人的狗。京城这座宝地不归我管,为你这样的人惹上麻烦,你还不配。可你若再到我面前撒野,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什么纪氏的狗?我要杀你,是我自己要杀!”赵宽为踉跄着站了起来,“你杀我外甥,此仇难消。你不来京师,我也不去找你,可你既然敢进刑妖司的大门,我就一定要杀你!”
倾风再次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你是纪怀故的舅舅?”
赵宽为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用左手长袖去拭上面的血跟泥,气息发虚,却极用力地说道:“我赵氏自先祖起就是满门忠良,剑阁之下五百多人,有我赵氏三十六人!三百年来,我赵氏的英勇之辈,不比你陈氏少!你陈氏当年是死得慷慨,可界南黄沙之下难道就没有我赵氏的血骨吗?你问问他们!我赵氏为这国,为刑妖司,为人族,牺牲过多少!身先士卒,无一叛贼!”
他越说越是悲愤,笑中带泪,满眼血红。剑上的血光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将他宽大的衣袍染得深浅斑驳。
他似要将胸中的血泪都给呕出来,以诉自己的不平:“可怀故在界南却死得不明不白,只带回一具冷透的尸骨,还不敢声张不敢大葬,要与刑妖司那帮老头交易,安置好你陈氏的遗孤,才能将一个灵位请进英魂殿,你陈氏不甘心,我赵氏还不甘心呢!”
他拄着剑站起身,拍着胸口惨笑,自嘲道:“我赵氏不配啊。死的人不够你们陈氏多,是不是?”
倾风反身朝他走来,停在离他一剑之外,也掷地有声地答道:“若我陈氏,有人也做了跟纪怀故一样的恶行,敢拿你赵氏战死英烈的遗孤来折辱虐杀,敢集数万活人血祭之力,不将人当人,不留妖活命,毫无半分身而为人的同理之心,不必你动手,我亲手杀了他,明正典刑!若是你杀了他,我还要带着厚礼去谢你替我陈氏清理门户!”
赵宽为嘴唇翕动,因面色过于惨白,看不出脸上肌肉的变化,只听得他呼吸加沉,梗着脖子倔强摇头。
倾风说:“我管你赵氏先辈立过什么功,建过什么业?难道你先祖马革裹尸,忠勇无前,就是为了可以让后辈肆意造孽?我也想问,为何你赵氏先祖可以做人族之脊梁,而今纪怀故却为人族之毒瘤?若是今日你赵氏先祖还活着,第一个举刀杀人的,怕就是你祖宗!”
赵宽为抬手指着她,全身都在哆嗦:“你胡说!”
后方的人声早已沸腾,为方才所听到的事情惊愕无比:
“纪怀故?虐杀陈氏遗孤?真的假的?”
“那还将纪怀故的灵位摆于陈氏同列?先生同意了吗?”
“先生怎可能同意?定是有人自作主张。不知是张师祖还是王师祖?”
“纪怀故疯魔了吧?他虐杀陈氏遗孤做什么?他与陈氏又无仇。”
倾风不想与他争这无谓的真假,虚按下对方高抬轻颤的手,转过身道:“你赵氏还有多少人想杀我,尽可来,我问心无愧,不要扯什么先祖的大旗,也不要说谁配不配。你若是不信我说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先生,你敢来,就与我一道。”
等陈冀闻讯赶来,现场只剩下地上半滩未干的血渍。
寥寥几个弟子围在血迹周围,心有余悸地讨论着方才突生的变故,陈冀挥开人群,没见到倾风,随意抓了个人问:“人呢!”
那弟子颤颤巍巍地往小路上一指,陈冀立即沿着侧面下山的小道奔了过去。
纵是已举步生风,还是慢了一步,他刚穿过幽深的小道进了主路,便听见白泽殿前的登闻鼓被敲响。
倾风站在大鼓面前,连敲十数下,擂得回声阵阵,余音在山林久久环绕。
赵宽为脖子上的血已勉强止住,可被鼓声震得眼前发花,闭目缓了缓,忍不住出声阻道:“别敲了!聋子都听见了!”
片晌,白泽终于从屋前绕步过来,应当是方才正在议事,身边还跟着几个老者。
季酌泉也跟着,走在最后方。
白泽停在高台之上,垂眸看着下方并立的二人,与再后方吵嚷的人群,低声询问:“何事?”
二人抱拳行礼。
赵宽为想先开口,刚说了个字便止不住咳嗽。倾风上前一步,高声问:“先生,学生有惑,纪怀故凭什么能进英烈祠堂?纪怀故凭什么与我陈氏先辈同列?我陈氏为何而死?英烈祠堂为何而建?请先生解惑。”
白泽听得茫然,未马上作答,目光上挑,落在后方急急赶来的陈冀身上。
陈冀的脸色不比赵宽为好看多少,嘶哑喊了一句:“倾风!”
他朝倾风摇了摇头。
倾风挺直腰背,也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道:“师父,人生在世,不该活得清白吗?行也坦荡,死也坦荡,无挂无碍,无忧无怖。我今日一定要求个公正。”
她从腰间拿出三相镜,两手高举,示意道:“这是从纪怀故身上得来的窥天罗盘,莫说是我诬了他,先生请自己看。”
白泽抬了下头,似有些出神。
季酌泉犹豫了会儿,快步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镜子,拿回去呈到白泽面前。
窥天罗盘失踪已有十六年,白泽却不是很想再见到这个天地至宝。
他微微阖目,将眼底情绪压下,才调用法力驱动罗盘。
宽大的水蓝色长袖在风中垂落翻扬,他静默地看了许久,弄清事情始末,一掀眼帘,声线平缓地开口:“何人给我一个解释?”
他身后的老者走了出来,躬身请罪:“是老夫做的主意。”
白泽问:“为何?”
老者说:“想给赵氏留个颜面,也不希望与朝廷之间再起干戈。”
不带质问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是疲惫:“如今呢?”
老者没有吭声,只是将腰伏得更低了。
白泽目光虚落在远处邈邈的山线,深吸一口气,又怅惘地叹出。

(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白泽将众人带进殿内, 遣散一群旁观的弟子,关上门处理这桩棘手的事。
白泽坐在主座,季酌泉给他倒了杯茶。他两指贴在杯沿将其推开, 指背白皙的皮肤被热水烫得发红,才缓缓收回手,说起对几人的安排。
赵宽为在刑妖司内当众执剑杀人,是为大忌。虽倾风最后无碍,可此举有违纲纪,有失法理。而今刑妖司精神不贯, 上下虚假以对,苟且相应。当修明吏治,不能轻恕。杖三十,遣至边地戍卫。如有大功可再召回。
赵宽为今年已近五十,召回之日恐此生无望。赵氏先是死一小辈,又折一主家弟子,着实凄凉,怕与刑妖司生隙,也叫旁族心寒。
边上的老者跪地求情, 以额贴手,半白的长发与墨色的宽袖铺在地上, 整个人如同冬日的鸿雁,蜷缩一团, 萧瑟发抖。
白泽只道:“不可。‘欲败度, 纵败礼。’。”
赵宽为低头不语, 按着脖子的伤口朝白泽行礼领罪。
白泽再看倾风。
倾风既自己承认诛杀纪怀故, 案情梳理清楚之前, 当关入牢狱候审。
赵宽为问:“是要关在刑部的大牢, 还是刑妖司的大牢?”
倾风不是刑妖司的正式弟子,纪怀故又是朝廷官员的子嗣,由朝廷或刑妖司负责审理都可以。共同审案更是合情合理。只是进了前者的地方,就没那么容易出来。
白泽说:“刑妖司西北狱。纪怀故是我刑妖司弟子。”
刑妖司西北角山底关押的囚犯,都是一些轻犯,大多是因偷鸡摸狗、聚众斗殴等琐事关押进去。
陈冀张了张嘴想说话,赵宽为也觉得白泽此举有偏帮之嫌,可抬头一见先生沉冷的目光,又忍了下去。
至于边上那老者的处置,白泽没让倾风等人旁听。
倾风退出殿门时,那老者仍跪趴在地没有起身。
山外钟声又响了两道,白泽低垂的眸光落在老者清瘦的脊背上,这才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茶,闭目喝了一口。
一道局促的风呼啸拍来,合上房门,阻绝了视线。
陈冀回过头,走了两步,不停长吁短叹。
倾风靠近说:“师父,你不必替我担心。”
“我哪里是替你担心?我还不如替牢里那帮小妖担心!”陈冀嫌弃将她推开,又看了眼紧阖的大门,五味杂陈道,“唉。师叔也算是先生看着长大的,先生于他如师如父。或许有时顾忌太多,反行错事。”
倾风见他兀自要往山下走,问:“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陈冀摆手道:“你自己去西北狱找个空地蹲着吧,我懒得送你过去。”
倾风惊道:“没人管我?”
陈冀指着自己气愤道:“你师父我都压在这里,何必再分出心神管你?你早点过去,别劳人催。”
倾风:“……”这京城的刑妖司做事可真有意思。
院内春花无声飘落,黑云推风而走,阴沉了半日的天又泄出一道金光。
等人全部退去,原本清丽幽美的景致,也陷于萧索的岑寂。
白泽走出大门,站在回廊上看远处花影重叠。
不知去了哪里的林别叙这才出现,沿着长阶大步走来,近时抬手朝他一礼,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白泽问:“你不是不想管刑妖司的事?”
林别叙温声道:“我只说不管与我无关的事。”
他坐到屋外檐下摆着的棋盘边上,抬手抓起一把木盒里的黑子,黑色的棋子哗哗从他手心滚落,最后只剩一枚被他捏在指尖。
他扫了眼案上的残局,一手把玩着棋子,思忖着却没落子。
白泽问:“何故激她?”
“我只是不想她就这样离开。”林别叙仰起头,看着白泽笑了一声,“您不必这样看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剑主。我只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份气机。”
白泽:“什么气机?”
“同您当初看见我时一样,一道杀机。我也很好奇,人族如今还有何人能够杀我?”林别叙指尖一松,棋子掉了回去。他悠然笑道:“当日您不杀我,今日我也为您留这生机。”
白泽微微皱眉,眸光轻闪,面露沉思。
林别叙起身,宽长的衣袖拂乱了桌上的棋局,他直接从盘上拿起一子,递到白泽手里:“而今天机不可再窥,先生,希望您这次,不要赌错。”
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西北狱寥无人烟,路边也无标识,只有郁郁葱葱的草木与蜿蜒多岔的小道。倾风在山里逛了两圈,险些迷路,才找到地方。
刑妖司掌刑的师叔已送来公文,讲明原委。倾风报出自己姓名,核对无误,狱卒便提笔在纸上画勾,让她在外稍等。
年轻狱卒先进去巡视了一圈,将最靠近门口的那间干燥牢房清理出来,让倾风住在里面。
里头的小妖无聊得紧,难得来了个新客,还是个人,觉也不睡了,爬起来瞻仰风采。
于是倾风一过转角,就看见一排排脑袋从牢门的缝隙里伸出来,有些还变回了原型,姿态各异地朝入口方向挥动四肢。
尤其是她房间正对面关着的那只牛妖,眼睛睁得浑圆,瞳孔墨黑,被日光一反,比烛火还亮。耳朵上一对金饰随着脑袋转动跟着轻晃,见倾风看向自己,扯起嘴角露出个阴恻恻的恐吓笑容。
刑妖司的牢门做得一向不坚固,关押这群妖族主要靠的是锁住手脚的精铁。
那链铐深深凿入地底,长度恰好够在一室之内活动,所以就算半边身体能伸出牢门,也逃不出去。
若有谁将木门砸坏了,链子就缩短一截。敢蓄意闹事的,就押到天敌的牢狱里蹲坐两日。
看这帮妖龇牙咧嘴的很是凶恶,但从锁链判断,刑妖司的管教颇具成效,都很乖觉。
狱卒用木棍敲了敲牢门,好意劝告:“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听见有几只小妖掐着嗓子尖笑,觉得自己这番良心真是白费,索性白眼一掀任他们找死,改口道:“好自为之吧你们。”
他拉开牢门请倾风进去,上了个锁就离开了。想来倾风对牢狱里的规矩该轻车熟路,不必他多说。
倾风听着耳边仿佛一万只蚊虫同时振翅的噪音,才想起那只聒噪的狐狸来。如今也算同病相怜,勉强能体会到丁点他鬼哭狼嚎下的可怜,便走到牢门前,问了句:“这里有狐狸吗?”
“有啊。”一妖接话道,“我们这里要什么小妖没有?现在没有,过几天不定也要有了。”
许是那微波荡漾似的腔调原因,倾风听着,总觉得这话味道怪怪的,不知那小妖进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她猜就狐狸那狗脾气,同这帮举止轻浮的流氓小妖关在一块儿铁定不好受,不定每日气得抓狂,把一身狐狸毛都给拔秃了,好声叫道:“狐狸,出个声儿。”
一妖娆女声不耐地回了句:“喊我做什么?你又不带我出去。”
倾风静了下,问:“没有男狐狸吗?”
对面的牛妖当即大叫道:“你来刑妖司的牢里找男狐狸精啊?!”
牢狱四面顿时响起阵阵嘘声,都觉得这次关进来的人族好不老实。
倾风:“……?”
她说:“我只认识男狐狸。他是一只三尾……现在不知几条尾巴的小狐狸。去年秋天进来的。”
“不知道,没见过。”牛妖见吓不到人,觉得没趣,一身软骨头似地躺回地上,翘起只腿抠着脚道,“可能放出去了,这牢里都是新妖,没几个旧妖。”
这时间早不早晚不晚的,即睡不着觉又不放饭吃,除了谈天没别的事能做。
“那你们新妖都知道些什么?”倾风一脚踩在横栏上,问,“京城有什么新奇的故事?你们对刑妖司的人有多少了解?”
“那可多了!”里头一只鸟妖翻身坐起,声音嘹亮,信手拈来,“京城数十年风云我如数家珍,你想听哪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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