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心情烦躁,整晚睡眠不佳。
寻常查案,是需要追查凶手、寻找证据,可这一桩案子,她却不能将注意力放在真相上,而得费尽心思想办法撇清齐宣正的干系。
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难免干扰思路。
正因如此,当她命人带她去找仵作看尸体时,脸色比寻常阴沉,似乎将下属吓得不轻,一路都不敢跟她说话。
“大人,尸体就在这里了,请您看吧。”
那下属恭敬地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只请仵作上前。
谢知秋略一定神上前查看。
死者的遗体是专门从乐坊运回大理寺的,被收拾得相对平整,面上还盖了白布。
为了让她更好地看清楚,仵作在遗体边跪下,将白布轻轻掀起,露出死者的面容来。
谢知秋方一扫,待看清对方的外表,心尖忽然一颤——
这个女子……不,或许只能叫作小女孩,年龄实在太小了。
昨日大理寺还未进行初步调查,给谢知秋的案宗很粗糙,并没有关于死者的详细信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地亲眼了解这个失去性命的人。
在此之前,谢知秋听到的形容是“歌女”、“投怀送抱”、“会与贵客调笑”,齐宣正在对她描述时,甚至用过“相貌好看,但身材一般”这样的措辞。
就连知满在得知她调查关于乐坊的案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要担心乐坊女子会不会勾引她。
在谢知秋的想象中,这些所谓的烟花女子,大约是巧笑倩兮、花枝乱颤的成年女子。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歌女”,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谢知秋吃了一惊,问仵作道:“这女孩还这么小?”
那仵作看上去有近七十岁了,留着整齐的白胡子。
他正调整着验尸工具,打算给谢知秋解说,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奇怪地看了这位上官一眼。
仵作道:“寺正大人以前在梁城有纨绔之名,我还以为应该去过乐坊……乐坊姑娘刚出台的基本都是这个年纪,这个不算很小了。
“乐坊女子大多寿命很短,那些客人狠,乐坊的老鸨和管事更狠,他们为了管住姑娘,毒打不算,手里还有大把折磨人的手段,分寸拿捏不好就出人命了。
“所以这些姑娘每年死得都多,我以前还验过许多更小的。”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 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 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 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 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 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 除了官营教坊之外, 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 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 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 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 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 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 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 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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