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谢知秋默然。
这群豆蔻年华的女孩, 被金钗绸衣装扮成华贵的模样,在鞭子和银针的驱使下像大家闺秀一般学习琴棋书画之术,然后在命运被拿捏的高压环境下被迫对他人绽放出如花笑颜。
然而绚烂如花火的光鲜外表之下, 是没有半点自主权利的最为腐朽的命运。
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人对女子的幻想, 不过是为了让满室宾客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尽情赏玩她们的青春美丽,直至凋零。
谢知秋问她:“那你摔碎的那块玉佩, 之后要怎么赔偿?”
提到这件事, 桃枝神色当即黯淡起来, 乌黑的眼底没有半点光泽,隐约带着绝望的死气。
她说:“我、我本来就是被卖掉,身上没有一点钱。妈妈说, 她会让我早一年梳头, 以后要接比其他姐妹多一倍的客人偿还,还会让我做她舍不得让其他姐妹做的来钱多的活。只要努力,早晚能还掉的。”
照这个努力法, 桃枝估计活不了几年就得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谢知秋稍作考虑,说:“这种类似的玉,我手里多的是, 随便拿一块来,想必就能帮你解决此事。”
“大、大人?”
桃枝猛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谢知秋。
谢知秋神色仍是淡淡。
她自然知道, 在乐坊,像桃枝这样的事何其之多, 就算帮了一个桃枝, 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君子有怜悯之心,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这个桃枝到了她眼前,难免就会有帮她一把的想法。
事后,她可以再想办法将包括桃枝在内的这一批小乐女赎出来,不过现在就赎还是太醒目了一些,须得再等等。
谢知秋道:“不过,你得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能不能利于案情,我自有判断。”
桃枝的眼底有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当即跪下,对谢知秋磕了个头,然后就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儿地将事情都倒了出来——
据桃枝所说,她与春月是同一天被鸨母分别从两个人牙子那里买来的,那时坊里凑巧没有那么多屋子给小女孩住,所以她与春月被关在同一间漏风的旧屋里,关系逐渐好了起来。
“她的确是春月的妹妹,起了花名叫春雪,妈妈本来打算等她们都大了以后,让她们以亲姐妹为招牌出台子。”
“春月和春雪并不是在国内出生的,她们其实是北地十二州的人。”
“春月跟我说,自从三十多年前,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领以后,辛国就对十二州征收重税,当地官吏皆换作辛人,用严酷的手法管理本来生活在当地汉民。”
“辛国以辛国人为上等人,以汉民为下等奴,只有极少数汉人会被认同有一定贡献,从汉民升格为‘辛人’。”
“春月她们姐妹出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汉人走在路上,看到辛人要让路,辛人殴打汉奴致残致死,都不会被追究,因此随时就可能会被人踢一脚打一顿,或者被抢走财产,甚至还曾有一个辛国贵族抓当地普通汉人百姓去狩猎场,将他们当作活靶猎物狩猎。”
“春月和她妹妹生在那样的地方,即使家中不算贫穷,但从小到大仍不得不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她们父母还在的时候,春月就常听父母叨念,当初萧将军快打到十二州的时候,本以为就要脱离苦海了,甚至连当地的辛国官员都开始收拾包袱逃难,可是最后竟是一场空欢喜。”
“在那之后,方国就几乎没有再与辛国直接冲突,即使辛国挑衅,也多是用赔钱解决问题。”
“此后,当地汉民的生活愈发艰难。”
“春月与她妹妹本来生活在还算正常家庭,但之后,她们的父母竟被辛人打死,两个年纪不大的汉族孤女,处境一下子困难起来。”
“慢慢地,春月意识到作为汉人,在这样的歧视下生活实在艰难。于是她想来想去,觉得要保住自己和妹妹,必须想办法回到汉地。”
“辛国为了掌控十二州的当地百姓,从数十年前就宣布废除汉话,只准使用辛国的语言。”
“春月的母语其实是辛国语,为了回来,她特意去找了会说汉话的老婆婆,半夜偷偷学。”
“然后,她带着妹妹藏进两国互往的商车里,终于来到方国。”
“但她没想到,老婆婆的方朝官话其实带有浓重的乡音,而且十二州脱离方朝已有三十余年,很多语言习惯都不同了。”
“她带着妹妹来到关内以后,沟通非常困难。”
“她本计划用带来的金银,寻个比较安稳的地方,先购置一处房产,然后开个小店,以在当地经商的北方人、辛人,以及图新鲜的食客为目标,贩卖有北地特色的烧烤食物,以此谋生活下去。”
“据春月说,北方那边可能是游牧民族多,大家对这种长距离迁徙习以为常,规则也比较宽松,年纪小的女子自己经商并没有非常奇怪。她没想到在关内做同样的事居然阻力重重。”
“结果她到方国还没几天,不等找到落脚之地,就先被居心叵测之人看出她们姐妹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还汉话说得乱七八糟,连求救都很困难。”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抢走身上的钱,和妹妹一起被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牙子,最后又落进了乐坊。”
“她本来以为生活在自己同胞的地方会更好一点,没想到世道薄凉,一来反而落进了更大的深渊里。”
“她说,她自己就算了,只是觉得很对不起妹妹。”
“春雪是因为她做的决定才跟着她到方国来的,要是有可能的话,至少要让妹妹能出去。”
桃枝在说话的时候,那个和春月很像的小女孩一直紧紧地贴着她,用力贴着桃枝,但她一双眸子却在瞧谢知秋,似乎有点胆怯。
其实在把桃枝抓过来之前,谢知秋也试过与这个小女孩说话,但她一直不开口。
之前谢知秋还以为她是胆小或者嗓子有疾,但现在听桃枝这样说,这女孩搞不好是语言还不太通。
听桃枝的说法,她们连日常交谈都受到严格限制,大概很难有锻炼语言的机会。
春月本来就有基础,也有意识去学,春雪这么小,能会多少就很难说了。
谢知秋看着春雪对桃枝十分依赖的样子,说:“你与春月感情应当确实不错,这小妹妹看起来很信任你。”
桃枝苦笑了一下。
她说:“我是从南方被卖过来的,与春月习惯性格差异太大,沟通也不顺畅,其实不算很合得来。
“但我手脚笨,一开始学乐器总是最慢的一个,被老鸨打得最多,还动不动不给饭吃。
“好几次老鸨心情不好,下手就会重,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个时候,是春月照顾我,偷偷藏她的食物分给我吃,还用奇怪的话来安慰我。
“后来她告诉了我她的经历,我也说了我的,才知道大家都是苦命人,谁也没有比谁更惨。
“春月本来就只剩下一个春雪,而我进了这里,也永远不会再有什么亲人了。我们虽然出身天南海北,但一同生活在这里,除了彼此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倒比常人更像是姐妹。
“晚上,我们也没有别的事做,春月让我教她汉话,她投桃报李,也会教我一点她原本说的语言。
“春雪因为看得出她姐姐跟我关系好,也逐渐粘我。而且在这个坊里,除了春月,就只有我能跟她说一点点话了。”
如今春月去世,春雪在坊里能依赖的只剩下桃枝,也难怪一直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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