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们皆低下头, 配合着主人家低落的气氛,不敢多言。
“娘!”
齐宣正端着汤药碗进来,正听到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夸张地在地上跪下, 跪走到母亲床边,痛哭不已。
齐慕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帮忙准备后事。
谭云之死, 在梁城的官场上,也算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谭云与齐慕先成婚数十年,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齐相与他夫人感情不错, 兼之齐慕先护短, 他夫人的死讯一出,许多官员当即前来吊唁。
就连天子, 都对齐慕先表达了深切地慰问,并对他妻子去世深表遗憾。
齐慕先对一众关怀一一谢过,尤其是对天子的关心,他说自己感激涕零。
随后,就是处理齐宣正的事。
按照方朝传统,父母去世乃是大事,齐宣正作为儿子,为表孝顺,得在家守孝三年。
“齐宣正……真的会丁忧守孝吗?”
萧寻初得知此事后,有些迟疑地问道。
谢知秋如今作为齐府的常客,在得知齐慕先妻子去世的当天,自然就第一时间上门问候悼念。
今日,是齐相之妻出殡之日,她仍然需要去齐府参加仪式,以示对齐慕先的尊重。
谢知秋换了身庄肃的衣裳,正要出门,听到萧寻初的问话,便回答道:“多半不会。”
齐宣正的官途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守孝,对他的前程必有影响。
更何况,齐慕先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他目前身体还算健硕,但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他三年后还能不能如此精神,包括齐慕先自己也有点担忧。
事实上,谭云刚一去世,朝中官员揣摩着齐慕先的心意,就已经自发开始上书了。
内容多是“齐宣正大人为人特别勤劳踏实,简直是朝廷栋梁,我们完全离不开他”、“要是齐宣正大人丁忧的话,朝廷简直会一团乱,万万不行”之类,字里行间,皆是想请圣上夺情。
后续形势尚不明朗,但谢知秋推测,凭齐慕先的权势,他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齐家夫人去世后,齐府人来人往,一片哀丧之态。
齐宣正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哭得十分厉害,几度哭晕过去,旁边的人搀都搀不起来,横看竖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谢知秋同来葬礼上哀悼,但表现得很低调,只尽了作为一个晚辈的礼数。
当她对着棺材行完跪拜之礼,绕行一圈从齐慕先身边经过时,正听到一位官员在与齐慕先交谈——
“尊夫人晚年顺平,有同平章事大人陪在身旁,又有令郎这样的好孩子送终,想来已无遗憾。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多谢刘侍郎关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大人特意来一趟,着实有心了。”
听到“刘侍郎”这个称呼,谢知秋步调一滞,往旁边看去。
正与齐慕先交谈的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生着宽额头,下巴却尖尖短短,他相貌不算好看,有点像刚叼到鸡的黄鼠狼,兼之他对齐慕先弓着背,瞧着谨慎畏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仿佛稍微一吓,他就会当场找个洞躲起来似的。
梁城中姓刘的侍郎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月县与焦家勾结贩卖人肝的罪魁祸首、当朝吏部侍郎——刘求荣。
谢知秋已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很久,可由于大理寺和吏部最近接触不多,谢知秋这个品级也不必上朝,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谢知秋盯着此人,好记住对方的相貌。
恰在此时,刘求荣与齐慕先讲完话,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
谢知秋没躲,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反而是刘求荣,一看到谢知秋的脸,就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连个招呼都没回,吓得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
谢知秋心中掂量了一下。
看来她没见过这个刘求荣的脸,但这位刘求荣,倒像注意过她的长相啊。
这时,齐慕先亦看见了谢知秋。
今日,齐慕先没着公服,没着常服,而是一身丧服,看上去倒比平时更为仙骨道风。
妻子逝世,齐慕先沉静依旧,他没有像齐宣正那样露骨地表演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必要,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比平常话要少了。
他见到谢知秋,对她笑了一下,道:“来了?”
谢知秋颔首,对齐慕先一拜,道:“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齐慕先淡笑着道。
“只是可惜,你与我的那一局棋,恐怕要多等些时日再下了。最近,我怕是没有那个心情。”
这一句话里,倒夹了些淡淡的哀伤。
谢知秋回答:“等同平章事大人有心情的时候就好。”
这时,谢知秋轻轻往刘求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问齐慕先:“刚才与大人说话的那位,莫不是刘求荣刘侍郎?”
齐慕先面不改色,微笑地点了下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知秋,貌似不经意地问:“忘忧你年纪虽小,威望倒是高,我看你与刘侍郎打了面照,他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倒有点怕你这个大理寺正。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齐慕先这话里,甚至带着点戏谑。
谢知秋现在多半确定,当初就是刘求荣这个吏部侍郎,将她安排到月县那等虎狼之地去的。
刘求荣此举,分明就是为了讨好齐慕先,但看齐慕先的语气,他竟像是半点不知情。
齐慕先装傻,谢知秋也跟着装傻。
她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在齐慕先面前给刘求荣上点眼药,说:“我猜刘大人不是怕我,而是怕我手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哦?”
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可有想过,有些表面上看上去对同平章事大人恭恭敬敬的官员,私底下却背着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齐慕先面色一凝。
他说:“这种事情多了,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于我可用之人,只要他们确实有能力,私底下的事,我不会样样去管。”
“同平章事大人用人不疑的心胸,令人佩服。”
谢知秋道。
“不过……有些事情,同平章事大人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同平章事大人素来是本朝官员的典范,名声高尚。”
“大家当然知道同平章事大人做事光明磊落,但就怕有些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却在外头做腌臜事,万一什么时候捅了娄子,连累大人也跟着受人非议。”
谢知秋推测,齐慕先多半知道刘求荣为了向他卖好,而将“萧寻初”派到月县去的事。
但是,刘求荣私底下勾结月县当地豪强拐卖幼童、贩卖器官的事,齐慕先多半是不知情的。
若不然,刘求荣在发现她和齐慕先交好后,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
既然如此,谢知秋当然要趁机离间一下齐慕先和刘求荣的关系。
能让齐慕先对刘求荣起嫌隙最好,如若不行,她至少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知道一点东西,但因为刘求荣是齐慕先的人,她即使知道,也先捂住了。她在感情上是不愿意得罪齐慕先的。
果不其然,齐慕先听到她这么说,流露出一丝掂量的表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
齐慕先得体道。
他说:“既然如此,老夫有空的时候,会让人去查查看的。”
谢知秋对齐慕先行礼。
既然齐慕先说要查,那谢知秋猜,他多半很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
只是齐慕先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好判断,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许是看出谢知秋对他并不十分信任,齐慕先瞥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忘忧,你与老夫相处这么久了,认为老夫的为人如何?”
谢知秋一愣。
未等谢知秋开口,齐慕先已经自己说道:“老夫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若是对老夫可用之人,老夫亦不会亏待。
“你如今是老夫重要的棋友,若是刘侍郎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
谢知秋心头一惊。
听齐慕先这话的意思,竟是将她的地位置于刘求荣之上。
齐慕先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谢知秋不敢全信,但有齐慕先此言,她内心不由安定了一些——
正如祝少卿所言,齐慕先这个人,不算太正大光明,但是是个护短的人。
只要不要招惹齐慕先,不要去触他的利益,那么只要得到齐慕先看重,那么确实可以升迁很快,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谢知秋稍凝,斟酌着词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
齐府办丧事期间,梁城的日子按部就班,谢知秋照例每日在大理寺干活。
谢知秋本在安睡,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在亦梦亦醒之间,谢知秋听到有打更人在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快去报官——”
“可是那人——”
谢知秋渴望快速升迁,白天在大理寺十分拼命,每日都很劳累。
她隐约听到响动,但只当是做梦,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谢知秋同往常一般苏醒,换上官服,骑马前往大理寺。
然而,这日她到大理寺,就感到气氛与以往大为不同——
大理寺中笼罩着肃杀的氛围,往日起早闲聊的官员都行色匆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品阶低的官员一大早竟都到了,不少人眼底泛着倦意,像是彻夜未眠。
然而,品阶高的官员竟一个没来,明明辰时已过,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谢知秋顿感异样,一抬手抓了个大理寺主簿,问:“祝少卿呢?今日怎么还没来?”
主簿头也不敢抬,道:“……祝少卿今日身体抱恙,请假休息了。”
“那张少卿呢?”
“张少卿母亲忽然染疾,他请假在家尽孝。”
“……那大理寺卿大人呢?”
“大理寺卿大人早上出了早朝,但好像身体非常不适,竟在崇政殿外晕倒了,现在还没醒,正在接受太医照顾。”
谢知秋心头一震。
这群大理寺的高官居然一个一个地都不来干活,必然有大问题。
谢知秋入大理寺这几个月,一直在经营与天子和齐相的关系,倒忽略了建立大理寺内的人脉。昨夜她的上级们必然是早早得到了什么她没得到的消息,这才纷纷找借口躲开,等着将锅甩给运气不好去背的人。
谢知秋如今的职务是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在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要是一位大理寺卿和两位大理寺少卿都不来大理寺,那她就是大理寺的主事人,真有什么事,恐怕就要她来背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堂堂三品大理寺卿和四品大理寺少卿,都怕成这样?
谢知秋心生疑窦,越想越不对劲,甚至也想找借口当场遁走。
然而她来都来了,现在再跑,未免刻意。再说她前面已经跑了三个,她若再当第四个跑的,观感不好。
她如今想当皇上眼中的能臣,怎么能干临阵脱逃的事?
谢知秋定了定神。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险中求胜。
她天生表情冷淡,此刻仍波澜不惊,只问道:“今日大理寺中,莫不是有什么新案子?我昨晚听到一点动静,是有凶杀案?”
那大理寺主簿听到谢知秋这句话,简直惊了!
他们这些低品阶的官员,今日还来大理寺,纯粹是没得选择,不得不来。
可这位萧大人,在发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居然非但没逃,还敢主动问起!
“他”这难道是打算主动去接这烫手山芋,为大理寺挑大梁吗?!
主簿看“萧寻初”的眼神登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回到梁城几个月就能同时得到天子和齐慕先两个人青睐、还曾经从月县活下来的官员,胆子够大的!
不过……大理寺的其他几位高官都是骑墙派,这个案子,说不定确实只有与齐相交好的“萧寻初”能扛得下来。
主簿垂着头,低低地道:“禀萧大人,昨夜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凶案。死者是乐坊的一名歌女,死因清楚,凶器已在现场找到,凶手……是今年的一位新进士,已经当场擒获了,案件清晰,证据确凿,若要审判,非常容易。”
“……容易?”
谢知秋迟疑。
若真这么简单,怎么会搞得大理寺的三四品官都不敢来干活?
歌女身份卑微,威胁不到大理寺,谢知秋猜测多半是那个“新进士”有问题,而且身份说得这么含糊,实在欲盖弥彰。
谢知秋懒得周旋,索性道:“凶手现在关押在牢中吗?带我去看看。”
主簿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敢搭腔,只点了点头,便在前面领路。
须臾,谢知秋就被带进了大理寺狱。
一名犯人身着锦衣,但浑身是血,被独自关押在最大的牢房中。
大理寺官员似乎是怕他在里面过夜不舒服,竟连夜送来床铺被褥,还在里面放了几盘点心,不像监狱,倒像茶楼招待贵客似的。
那人原本瞧着有点懊恼,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见是“萧寻初”的脸,表情倒忽然轻松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
对方咧嘴,对谢知秋森森一笑。
他道:“既然如此,那话倒好说了。我们关系不错,对吧,萧弟?”
谢知秋一看这人的脸,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什么“今年的新进士”。
犯下这桩证据确凿凶案的人,是齐相的儿子齐宣正!
只一瞬间, 谢知秋就明白了为什么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跑得那么快——
这桩案子,照实去判,必然得罪齐相, 那是一个死字。
但如果不照实判, 必定要伪造证据、另寻替罪羊,大理寺命官居然亲自伪造罪证、官官相护, 这可是巨大的把柄, 一旦有朝一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照旧是一个死字!
齐慕先甚至将路都已经铺好了——
大理寺没有一个人敢提“齐宣正”的这个名字,只说是今年录用的新进士杀人。
这意思,恐怕就是要让大理寺抓一个新进士来替齐宣正顶包。
这桩案子, 非但必须是冤假错案, 还会多拖一个没有背景的朝廷命官下水,多出一条人命!
谢知秋遍体生寒。
横竖都是死,只要还算有选择, 都会选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一条小命,未来就还有希望。
但她明面上和齐慕先走得很近, 她头上的人可以推掉这个活,她却推不得。
一旦选择站队,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难免也得做些脏活。
谢知秋强压着浮上心头的怒气,故作冷静地问:“你真的杀了人?”
齐宣正一听她这话, 表情倒是严肃起来。
他稍一坐正, 作赌咒发誓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我杀人干什么?”
谢知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才下葬不到三日, 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中,同平章事大人还在为你是否可以免去丁忧周旋,而本该守孝期间、身上还有一桩婚约的你,无缘无故,好像也不该出现在乐坊吧?”
“……”
谢知秋这几句话,成功将齐宣正问倒了。
他卡了一下壳,有一瞬间,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变得怨恨而阴毒。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尽管齐宣正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敢让他死在这个大理寺狱中,不过他也清楚,在他爹将一切从头到尾打点好之前,这个“萧寻初”对他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决策权。
想不到他齐宣正,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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