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寻初?!竟是萧寻初?!真是萧斩石将军的儿子?好像是不是次子?他竟还中了状元?!”
“……对,大哥知道这个人?”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竟是萧斩石的儿子!这还等什么!走,我去找其他兄弟商量一下,今天傍晚,我亲自去会面!”
日将暮晚,夕阳染红云霞。
望潮山前有一座山峰,名叫前尖峰,前尖峰山脚有个小石亭,挂匾名叫“留客亭”。
以往风调雨顺、盛世太平的时候,这也是游人旅客喜爱驻足游玩之地,若有文人,或许还会赋诗一首。
只是这些年,包括月县在内的一众小城经济萧条,贫富矛盾激烈,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实在过不下去的,只得上山落草为寇,流寇山匪激增,普通人知道山上危险,都不敢随便上山了,人烟便稀少许多。
如今人人都知有一群西北来的山匪扎在望潮山上,人人生怕惹祸上身,更加对这一带的山都避之不及,从早到晚都看不到几个人。
谢知秋身着青色官服站在留客亭中,身边是充当护卫的张聪。
即使谢知秋说没事,但张聪单枪匹马跟来,还是十分紧张。他始终将手按在腰侧的武器上,目光凝肃,四处张望,生怕忽视什么风吹草动。
张聪不禁埋怨道:“二少爷,虽然您说要表示诚意,但是亲自过来,未免太危险了!其实你可以让五谷装成你过来的,无论如何,安全第一。”
谢知秋波澜不惊,只道:“没事。”
“少爷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
谢知秋还未将理由说出,忽然,只见从石阶之上,有个健壮人影大步走来。
张聪噤了声,警惕地往谢知秋身前站了半步,好随时保护他,身体微侧,遮掩握住武器的右手。
那健壮男子极有可能是前来赴约的“山贼”。
张聪本以为双方第一次接触,就算对方真来赴约,肯定也会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试探一番。
谁料,那男子居然想都不想就直直往石亭的方向来,丝毫没有慢下步伐的意思!
张聪大吃一惊,在对方离石亭还有十步远的时候,就怒喝一声:“站住别动!不许再靠近!”
健壮男子闻言果然定住脚步,还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
但这时,他眯了眯眼睛,好像在辨认什么。
张聪见他神情有异,正要再喝止,却见对方忽然喜形于色、露出大为惊喜的表情——
“张聪哥!”
张聪被这一声“哥”喊懵了。
他呆滞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他亦皱眉打量对方,这才发现……这个健壮男子,长得有点眼熟。
“……大梁?”
“是我!是我!”
那名字好像是“大梁”的男子见双方互相认出来了,便不再小心翼翼,大步上前来,甚至张开双臂,欲与张聪勾肩搭背。
故人重逢,张聪对这个情况摸不着头脑,但他一知道对方的身份,显然立即对这人信任不少,马上与对方表现出亲近的姿态,甚至称兄道弟。
那人道:“张聪哥,太好了!既然你跟着这萧知县来这里,看来是又回到萧将军麾下了。当年我们解甲归田,就慢慢失了联系,天高地远,我还一直担心你与其他弟兄过得如何。”
“是啊,自打萧将军被召回梁城,原本萧家军陆续被拆分解散,我等一别,也有二十五年了吧。”
张聪看着眼前缠着汗巾、满嘴胡渣的壮汉,万分感慨。
他道:“我还记得当年分别时,你才十八岁,才这么瘦。”
张聪两手掌心面向一比。
壮汉爽朗大笑:“不至于吧!我记得我年轻时力气很大的啊!倒是张聪哥你,真是老了啊!”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故友相逢,只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就又熟悉起来。
只是,张聪记得对方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他犹豫片刻,终还是踌躇地问:“大梁,你这些年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为何会……”
壮汉看上去有点腼腆,只是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后脑勺。
谢知秋既然敢亲自过来见面,就是大致猜到所谓“山贼”的情况,不过对方过来的人竟然与张聪是旧识,还是有些出乎谢知秋意料。
不过,她惊讶后,心中就有所明晰。
她见张聪还没反应过来,主动解释道:“张叔,这位大梁义士与他的同伴,应该并非山贼,而是原先在边域自发抵抗辛国军队的民间义军。”
张聪一怔。
壮汉浅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看向身着官服的谢知秋,望着她的脸稍凝,遂问张聪道:“这么说来,这位应该就是……”
张聪应道:“他是萧将军的次子,萧寻初,如今的月县知县。”
谢知秋一言未发。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这一回,萧寻初的身份可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之处。
果然,那壮汉得知她是“萧将军的儿子”,眼神立即敬重了许多。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郑重道:“前萧家军校尉、现勇虎义军将领钟大梁,见过知县大人!”
不久, 谢知秋与张聪就被邀请到义军临时搭在望潮山上的营地。
“当年萧将军被三道金令强行召回梁城,大家离十二州一步之遥!那些年,我们多少弟兄血洒战场, 只为救回自己的子民, 结果临门一脚,竟被朝中那些只顾自己吃喝名利的蛀虫阻挠!”
“大家都极为愤怒, 但是为了萧将军的安危, 还是暂时忍耐下来, 并未闹事。”
“后来,朝廷忌惮萧家军,将将军大人扣在梁城, 而我们这些将领士兵, 被拆得拆,散得散。要么编进其他军队里,要么遣散解甲。”
“我本被编进另外一支方朝军里, 但由于是萧将军的旧部,备受忌惮,始终得不到重用。而除了萧家军之外的方朝军队又贪生怕死, 士兵多是地痞流氓之辈,扎在军队里好吃懒做而已。表面看人多,实则一击即溃, 远没有萧家军的气势。”
“那种环境待得难受,多一天都忍不了, 我索性也找机会解甲归田了。”
“我回家种了几年田以后, 正遇上边境又有冲突, 民情激愤,当地人组成义军, 共抗辛朝。”
“张聪哥,你是知道的,我本是十二州人,幼年昌平川之战爆发,举家流亡逃到关内。父亲在昌平川一战中被辛军杀害,逃难过程中,又有一位兄长和两位姐姐失散。尽管离开时年纪尚小,但我始终记得家乡的河川山脉,记得家中父母与兄姐的模样,做梦都想回到故乡,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
“尽管萧家军解散,朝廷又无作为,但我心中志向未变,斗志犹在。”
“所以,得知百姓自发抵御辛朝,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军。”
“吾等从军,不为功名利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自家兄弟姐妹此生安平!”
“加入义军以后,我就一直在边关作战杀敌,和以前一般。虽说没有朝廷的支持,粮草武器都是大问题,但也不用担心在前面打着打着,忽然被那些狗屁不懂的文官指手画脚、强行召回了。”
“义军的各位弟兄,大都敬重萧家军,得知我是萧将军旧部,也十分尊重我的想法。再加上我当年跟随萧将军与张聪哥你们,多少学了点兵法策略,也有与辛国军作战的经验,打了几场胜仗后,就被推举为将领,手下带了些人。”
一路上,钟大梁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义军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军队。
如今方朝与辛国边境关系紧张,当年北地十二州更是被辛国占据,辛国强大,但并未将掳掠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而是变本加厉地压榨,使得十二州百姓被困于水火之地,不满于辛国的统治,揭竿而起。
而方朝境内的百姓,本就有不少人因为北地十二州被占而被迫与亲人子女分离,再加上厌烦于辛国军队在边境的频繁骚扰,偏偏朝廷被胆小怕事的主和派把控,懦弱无能,不愿意与辛国起冲突,愤怒的百姓便不再安于现状,索性自己拿起武器、组成军队,去对抗辛国。
如今,方朝各地都有陆续站出来的义军。
不过,这些军队虽不是起.义反对朝廷,但并非辛国奴役方朝百姓,方朝的朝廷就没有奴役自己的百姓了……实际上方朝许多百姓生活得也相当不好,再加上方朝常年对辛国俯首称臣的避战行为,使得民怨滔天,义军如今将最大的矛头对准辛国军队,但其实内部对朝廷也有很大意见,与所谓的“朝廷命官”冲突多次,并无好感。
因此,谢知秋一身青色官服来到山上,钟大梁山上的其他兄弟立即齐刷刷地看过来,目色不善。
钟大梁立即解释道:“别急!自己人!这位是萧斩石将军的麟儿!今年刚考上状元,虽是文官,但与我等一道,都是为百姓说话的!”
得知是萧斩石的儿子,山上的人才收回充满敌意的视线,变得友善起来。
钟大梁领谢知秋一行人进山休息,一边走一边道——
“义军固然艰难,但民间仍有义士暗中支持。”
“我等这一次从西北假装山匪来到南方,就是因为有几位支持义军的富商有意支援我们粮草。
“只是义军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帮忙。正好我原本负责的区域近日战事平缓,我名下又有不少猛士负伤,需要休养,短时间不便再出征。我就趁修整的间隙,接了这个接应粮草的活,带着一批人过来运送物资。”
“你们之前若听说望潮山上的山匪抢劫富商,其实就是我们在接粮草。”
“本来下半月最后一批粮草送到,我们就要回西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好的运气,竟能重遇张聪哥!还正好碰上萧将军的公子上任知县!”
钟大梁对遇见张聪和“萧寻初”显然异常高兴,滔滔不绝。
他望着谢知秋如今这张萧寻初的脸,感慨又欣慰地道:“当初我等与萧将军同生共死,何等亲密!想不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你兄长萧寻光是沙场上出生的,我们都还见过抱过,但是你……已经是生在梁城了,还真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
他细细端详萧寻初的面容,说:“看这相貌,是像姜凌夫人啊!”
谢知秋淡然自若,替萧寻初道:“寻初不才,见过钟叔父!”
“不敢不敢。”
钟大梁大笑。
接着,他有些稀奇地说:“不过,真亏你能看出我们是义军,还敢用那样的方式留讯息联络我们。”
谢知秋面色如常,只说:“一开始是猜的,多少有点运气的成分。”
事实上,在信息闭塞的百姓眼中,成群结队且有武器的义军和山匪的概念难免会有点模糊。
谢知秋在得知望潮山上的山匪是从西北来时,就留了个心眼。
后来她特意去查了望潮山这帮山匪的行迹,发现这帮人从未与普通百姓有过冲突,虽然截了几次商队,但这些富商似乎并未对山贼有太大怨怼,甚至没有报官,中间亦无人员伤亡。
再看他们的作风规律,不像是寻常贼寇,更像军队行军。
因此谢知秋推测,他们非但是义军,而且其中一定有在正规军中待过的人领队。
所以,她才在联络山中义军的信中加入军事密语。
谢知秋特意请教了张聪,得知只要是方朝的正规军,军事密语多半可以沟通。
不过,张聪从军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密语是否有换过,他不太清楚。
谢知秋有赌的成分,赌的最多的地方就在这里。
军事密语作为一种暗号,也是最后一重保险。
如果对方真是从正规军中脱胎的义军,那么他们看到军事密语,就会将此当作同道者对同道者的对话,不说消除戒心,至少也能引起对方兴趣。
而万分之一的可能,谢知秋的判断全错,山上的真是普通贼寇……那么那封信,他们恐怕看不懂。谢知秋这里,至少能保证安全。
当然,谢知秋真正想要接触的是义军。因为只有义军,才更容易形成一同为百姓谋取利益的共识。
但即使与对方见了面,谢知秋也做好了要接触数次、双方才能建立一点薄弱信任关系的准备。
他们恐怕需要在互相利诱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如履薄冰的短暂合作关系。
这支义军的领袖钟大梁,居然是以前为萧家军效命的校尉,还与张聪是旧识,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意外之喜!
尽管普通义军也能合作,但情况会复杂。
而现在,无论是谢知秋对这支义军,还是义军对谢知秋,双方的信赖关系都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于谢知秋而言,许多事情都能变得更加可靠方便。
谢知秋与钟大梁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问:“钟叔父既然会来留客亭,想必已经考虑过小侄信中的内容了?”
钟大梁一顿,颔首,等她说下去。
谢知秋道:“钟叔父在望潮山上停留这么多月,以钟叔父的阅历,想必也看出,这附近民生有大问题。实际上,小侄如今任月县知县,还未上任,已经遇到麻烦。所以……有一件事,想请叔父帮忙。”
“可算是来了,真让我们好等。”
焦天龙长舒一口气, 道:“那个姓萧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半个月前就到驿站了, 结果说水土不服,竟就在那里待了半个月,耽搁这么长时间。”
“养尊处优的高门公子哥嘛, 虽说是将军的儿子, 但听说没有习武,想来身体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焦子豪搓了搓手, 笑言:“会生病正好,到时候,我们编造理由也方便。”
焦父说:“不过这回可要注意了, 不要像胡未明那时那样,弄得整个县衙都是血,后面清理起来费时间, 而且麻烦。”
“放心,爹, 同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两次?这回一定干净。”
焦子豪笑。
“不过, 要我说, 也真是那个胡未明没脑子。他本来也就是个会读书的卖酒奸商罢了,要是肯照一开始说好的, 乖乖跟我们合作,少得了他荣华富贵?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那些酒,本来他自己都准备好了,只要凭借知府的官威,将本地其他卖酒的都找理由往牢里一抓,再给这酒安个为抗辛募集资金之义酒之类的名号,我们还不是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偏偏这蠢货,忽然学别人当什么清官,居然谈起良心来!”
“他也真是天真,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左不过在此地待三五年就要走,而我们可是世代长居此地!那些衙役都是本地人,跑不掉的,怎敢为了他几句话,就得罪我们?”
“这胡未明已经知道我们那么多事情,忽然反水试图螳臂当车,我们怎么可能放过他?”
焦父捋了捋胡子。
他说:“总之,这回一定要小心。虽说朝廷怎么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但若是这萧寻初出事,我们这里就连死两任知县了,怎么着看起来也会有点奇怪。
“而且那胡未明是一个人来的,这萧寻初却是拖家带口、人多势大,要将那么多人都处理干净,不是易事,得撇清干系才行。”
“知道,爹。”
焦子豪笑道。
“咱们这里山匪横行,本就是是非之地,只要推到山匪身上,就死无对证。再不济,从衙役里找几个替罪羊出去顶着,还不是轻而易举?
“咱们还能先瞒着,等过两年再上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查,也半点证据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焦子豪舔了下嘴唇,说:“说起来,那个萧寻初的夫人,听说是个有名的才女,还是个大美人,两人成婚声势浩大得很。不知道这梁城的姑娘,能长成什么模样。”
焦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好色,一看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就晓得他必是在动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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