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贾先生马上要参加乡试了,最近都在备考。
“先生最近好像写了很多文章,因此室中相当杂乱。许是整理给我的字帖时一时不慎,将这篇自己的文章也夹了进来。”
林先生眼睑低垂,目光随意地从文卷上扫过,似乎在看那文章的内容。
谢知秋坐得笔直,问:“我是不是该拿回去还给贾先生?”
“嗯。”
林先生低低应了下,便将纸放回桌上。
数日后,林隐素在院中待客。
女客望着窗外落叶微黄,笑而谈道:“隐素,乡试的日子快到了吧?”
林隐素一边点香,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女客又道:“我过来的时候,远远瞥见这府中的另外一个先生,他一边走路一边背书,结果一头撞到树上。”
女客掩唇轻笑一声。
“听说这老先生在教导幼童上还是有些名声的,这些日子下来,你看如何?他这么用功,今年是不是总算有机会中个举人了?”
林隐素点的香线缓缓燃起,香头浮起一缕细烟。
林隐素面色寡淡。
“不太可能。”
“我前几日凑巧看到他写的文章。这贾录四书五经背得是熟,但文章细看下来,满篇之乎者也的空话,大道理一套一套,却不见得有什么深入见解。
“他擅长掉书袋子,当个启蒙先生不错,可想登科为官,火候还差得远……除非撞上滔天大运,不然只怕还是会落榜。”
“既然是隐素你这么说,想来结果也就是如此了。”
女客摇了摇手中蒲扇,懒洋洋地接口。
但接着,她脸上浮现隐约遗憾之色:“想当年你在闺中的时候,才学从不逊于兄弟。你父亲乃太学五经博士,你自幼聪慧,又耳濡目染,想来真要当先生,便是正经学子也教得,比拼学识,必不会输给一个启蒙先生。”
林隐素望着香线青烟,静默半晌。
“没有那么容易,没人会聘一个夫家落魄的寡妇去教经学。更何况那些东西……我许久不读,早忘光了。”
女客叹道:“若是三十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教起妇德妇容来。小时候,你是我们之中,最倔、最不愿屈服于这些规矩的了。”
“谋生罢了。”
林隐素道。
“可容女子谋生的行当屈指可数,我既无田产,又无积蓄,娘家早已不可归,夫家已是一座空屋。难道果真一辈子赖着你们这些好友接济?我唯一的特长便是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于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好出路。有人聘我教什么,那就教,没什么可挑的。”
说到这里,林隐素眼神微锐,显出几分不经意的讽刺之色来。
她道:“当年夫家败落之际,我对亡夫已心灰意冷、不报期望,便自行寻方法谋取收入,不过是不想自己饿死罢了,阴差阳错之下,倒被称赞是愿意在困境中支持夫婿的贤妻;
“后来亡夫病故,历经当年种种之后,我早已与他形同陌路,又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回事,何必再跳第二回 火坑,便维持现状,并未改嫁,没想到又被称赞贞烈。
“我心里觉得滑稽至极,可偏偏……这些我不屑的东西,反倒为我开了如今的生路,令我衣食无忧。”
林隐素目色黑沉,面色平寂,眼底却隐有暗涛汹涌。
女客听得有些怕,将手指往唇边一竖,“嘘”了一声,提醒她道:“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为妙,万一被什么人听到,以后怕没人敢聘你了。”
“……”
林隐素未言。
须臾,她将手边的《女论语》用力一丢,甩到烛台边上,只见火光一晃。
这书扔得凶险,再偏半寸,只怕就会碰到烛火。
林隐素瞳底印着那烛台的火光,似是压抑着怒意,许久,她却自嘲地道:“可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为了这一口饭,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我居然要拿来教别人。”
这半年来,谢小姐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
若按时间顺序来说,第一桩事,应当是贾先生又落榜了。
这一回的乡试照例在八月举行,分别于初八、十一、十四这几天大考三日。
那小半个月,贾先生整个人都焦躁起来。
谢小姐几乎完全见不到他的面,偶尔见到几次,他也完全无暇顾及旁人,都眯着眼在苦读。
短短数日,贾先生眼见着清瘦许多。
放榜当日,贾先生支着一把老骨头,一大早就去等榜。
然后,他直到入夜才归,喝得酩酊大醉。
据家中仆从的说法,当晚,贾先生院子里哀苦的老人哭声贯响整夜。
“为什么——为什么——”
“苍天无眼——”
“寒窗苦读五十余载,难道当真只落得这样的结果——”
“明明——明明——人人都说我的文章好,这回定能上榜,可是为何还是——”
快七十高寿的老先生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连院中仆从都听不下去,上去安慰他——
“老先生,别哭了,三年后还可以再考啊!”
谁知这话半点都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老先生满身酒气,却又是一口老酒灌下,哭道:“三年复三年,我都快七十岁了,还能有几个三年?”
“年轻人,你们不懂啊!”
“我十六岁中了秀才,踌躇满志,梦想日后能进仕途,一展拳脚,改变这个国家内忧外患的状况。”
“头悬梁,锥刺股。买不起灯油点灯,夜半算着月亮升起的时辰看书;只得借一天的书籍孤本,彻夜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手头稍有余钱就去换笔墨,一把年纪居无定所,一件长衫十年不曾换过。不知何时熬坏了眼睛,读驼了背。”
“事到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我早已不奢望当什么官、成什么大事,更不想什么名垂青史了。”
“我只是想中个举,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我只是想过几年,去泉下见我父母兄弟的时候,能跟他们说,我身上好歹是有点功名的,当上举人了。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
“不是一场空啊!”
说到最后,贾先生再度哽咽。
他用宽大陈旧的长衫袖子遮住双眼,低低地哭起来。
漫漫夜色中,只余一位老者孤寂的哀泣。
贾先生一连闷在屋中几日,至到半旬后,谢小姐才再次见到他。
贾先生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差了,有时连谢小姐写的拳头大的字都要许久才能认清。
他还是没有中举,便像过去那样继续教她读写。
经过一年多的学习,谢小姐如今已识得不少字,也读得懂稍微复杂的书了。
只是,她觉得贾先生时常拿着书发愣,反应好似比过去慢了许多。
此外,谢小姐身边的另一桩大事,便是新年春节刚过,母亲终于生产了。
温解语这一胎是足月,许是孕期补得太足,很是不好生,比生谢知秋当年更为艰难。
当夜,直到寅时,屋内才传出婴孩的啼哭声。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了半宿,见有人出来,忙上去问:“夫人可还好?孩子是男是女啊?”
嬷嬷眼神躲闪,难以启齿地道:“是女孩。”
长廊上一时静默。
良久,只听谢老爷轻轻叹了一声。
他道:“罢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天边满月,随口道:“这个孩子,便唤她知满吧。”
言罢,也没解释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就结束了。
妹妹出生后几日。
冬寒未过,屋内烘着炭火。
谢知秋裹着厚实的棉袍,偏着头,好奇地望着床上的妹妹。
妹妹还小,整天不是哭,就是在睡觉。
世上婴儿好像都是一个模样,脑袋大大的,眼皮肿肿的,并不是太好看。
但许是血脉相连,她倒意外地觉得这女婴可爱。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粉色的小脸。
温解语将小女儿护在身侧,见到大女儿的动作,不免失笑,道:“软软的,还有点温暖,是不是?”
谢知秋一本正经,点点头。
她不讨厌妹妹。
不过,她有些担心其他人的反应。
毕竟在妹妹出生之前,人人都希望是弟弟。
果然,妹妹出生以后,长辈们的反应皆微妙的怪异。
当初谢小姐出生,因是女孩,已有些美中不足,但她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新鲜。
而妹妹则不然。
既不是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儿子,也没有占得先一步踏入父母心房的先机。
若说第一个女儿还算有趣,那么第二个女儿,便像抽签抽中了同样的签文,读来已有些乏味。
父亲每日会来看看,但亲手抱妹妹的次数却不多。
第一次来看的时候,他居然站在床边卡壳了许久,问:“我之前给她起了什么名字来着?”
“知满。”母亲提醒他,“你说唤她知满。”
父亲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个。知满,知足知满,挺好的。”
不久,祖母送了妹妹一把平安锁。
一把银锁,寓意平平安安。
好东西是好东西,只是谢知秋知道自己也有一把类似的锁。
她自己的锁是祖母出生前就备下的,正面雕着精巧的花纹,无论男女皆可配,反面后来加刻上了她的小名,下方还坠着三个小铃铛,比妹妹的要精致得多。
她明明记得母亲在怀孕时,祖母已经提前打了一把金锁,但此回竟没有给妹妹。
母亲娘家的人只是来瞧了瞧,不久就离开了。
妹妹年纪尚小,还不太明白这些,每天只是靠着母亲的胳膊呼呼睡觉。
如今,当真像妹妹出生之前那样喜欢妹妹的,好像只有母亲。
她温柔地将妹妹抱在怀里,为她哺乳,哄她睡觉。
等妹妹稍微大一点,她笑着让妹妹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又教她走路、说话。
快满一岁时,妹妹可以咿咿呀呀地开口了。
和当年沉默的谢知秋不同,妹妹显然是个话痨。
她先会喊娘,然后又跟在谢小姐后面,轻轻喊:“姐姐,姐姐。”
谢知秋经常会读书、写字,这种时候,她常会发现妹妹在拽她衣服。
于是,她便会停下笔来,摸摸妹妹的头。
妹妹其实很调皮,很喜欢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有时见谢知秋有空档,立刻就伸手想去抢她桌上的纸。
谢知秋熟练地一手扯住她的后领,一手压住自己的纸。
妹妹被抓住,一点儿都没不高兴,反而咯咯笑出来。
一日,母亲得闲,在屋中领着知秋知满姐妹两人做手工。
一张普通的正方形素纸,对折几次,再沿对角线裁开三分之二,将边角压向中心,用木针固定住,轻轻固定在小棍上,就能做成一个简单的小风车。
谢小姐一板一眼地做,她的风车也同她人一般标准端正。
妹妹年纪虽小,但手很巧。
她速度很快,在姐姐还在细细折纸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第一个,只是很不注意细节,力气又小,风车歪歪扭扭的。
谢知秋余光瞥见,问她:“要我帮你调整一下吗?”
“不用!”
知满豪气地道。
说着,她吸了口气,对着风车一吹,风车呼啦啦地转出来。
她欢喜地抬头看向姐姐,脸上满是自豪的灿烂笑容:“姐姐你看!能转!没掉!是好的!”
谢小姐抿唇,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浅笑。
知满粗心大意,没注意到姐姐对她笑了,一门心思又扎进手工里。
她学会以后举一反三,没多久就用多余的材料,大大小小做了十几个小风车,有些她还修了边角,让风车看起来是不同样式的。
材料用完后,温解语将她自己做的风车、大女儿做的漂亮风车还有小女儿的十几个奇形怪状的风车都装饰到窗外。
风一吹过,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风车就一起呼啦啦转起来。
知满手里攥着一个自己做的风车,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疯跑,一边跑一边叫:“啊啊啊!姐姐看我,我跑得好快!啊啊啊啊啊!姐姐!你也过来!和我比赛谁尖叫叫得响吧!”
谢知秋在窗边看书,听到妹妹的声音,抬起头来,还未回应她,却听到一声怒喝——
“成何体统!二小姐,你这样一边跑一边叫,还有个女孩儿样吗!”
知满被这样大吼一声,脚下一滑,头撞到院中的花盆,额头红了一大块,还摔得满身泥。
谢知秋同被这呵斥声吓了一跳,顺着声往外看去——
先前出声斥责知满的,是谢家一位姓绍的老嬷嬷。
她当年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如今年纪也很大了,平时都陪祖母生活在宅院深处,鲜少到这里来。
眼下,绍嬷嬷既然会出现在此处,那么就说明……
只见小院外,祖母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祖母被绍嬷嬷搀扶着,苍老的面容冷冰冰的。她的视线落在知满身上,眼底并无慈祥之色,反而因为知满先前不庄重的行为,显得有些不满的样子。
祖母自己并未说话,但绍嬷嬷会出言训斥小姐,显然是祖母本人的授意。
温解语见女儿摔跤,连忙小跑过去,将无措的小女儿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沙土。
温解语见是婆婆到此,暗吃了一惊,但还是解释道:“母亲,满儿年纪还小,由着她玩儿罢了,我看着的。”
老夫人没说话。
反而是绍嬷嬷回过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见老夫人面色并未缓和,绍嬷嬷便对温解语道:“二小姐现在年纪尚小,这么疯还没什么,可若是大了还这样,今后还怎么嫁人呢?她嫁出去若是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谢家的脸。
“夫人平时对两位小姐,还是严格些好。大小姐端庄,不用担心,可二小姐瞧着是个多动的,就怕她心野了,将来也收不回来。”
绍嬷嬷话里,隐隐有谴责之意。
温解语一顿,接话道:“我明白了。”
她像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停留,立即看向老夫人,问:“母亲今日怎么过来了,是有事吗?”
这时,老夫人方才开口了。
她沉声道:“有点事,来看看你。”
言罢,她扫了眼院里的两个小姑娘,没继续讲。
绍嬷嬷则貌似有所顾忌,她代老夫人道:“请夫人陪老夫人到屋里聊一会儿吧。两位小姐先交由我照看,在院里稍等片刻。”
言下之意,是祖母有话要单独与母亲说,不便有旁人听着。
谢知秋有些不安,但眼下她没有反对之能,只能安静地留在绍嬷嬷身边。
旁边的妹妹则像是被祖母看她眼神吓到了,缩到姐姐身旁,半天没怎么说话,不似往常活泼。
须臾,母亲与祖母进了屋,在里面交谈。
谢知秋和妹妹则被安置在屋外,由绍嬷嬷照看。
谢知秋担心母亲,她起先安静,但过了小会儿,趁绍嬷嬷走神的功夫,她一个人偷偷绕到院子后面,跑到母亲与祖母所在的屋外,将耳朵贴在窗下,偷听里面的话。
她待的位置不好,祖母和母亲说话声音也轻,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话,内容不太清晰——
“母亲,这是……?”
“解语,你是个好媳妇,性子好,平时与望麟感情也好。我知道你身体虚弱,平时也尽量不催你,但你也知道,我先夫去得早,望麟是家中独子……”
“母亲……”
“不是说知秋和知满不好,但她们两个女娃,将来能顶什么事儿呢?”
“我……”
“这是我特意上山寻了名医,给你求来的秘方。你明日可以找人去药铺抓药,只要按时服用,三年之内,必能得子……”
“……”
谢知秋蹲在屋外,她静悄悄得像一团空气,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谢老爷兴致来的时候,偶尔会亲自检查谢小姐的功课,有时他心情特别好,还会顺便教女儿一些两位先生不教的知识。
今日,便是这样一个日子。
他特意将大女儿叫到书房,说要考她有没有进步,让她写几句诗,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样空口说,还得在纸上写出来。
谢小姐似有些心不在焉,但父亲考她,她还是提笔迅速完成了这个任务。
谢小姐行笔流畅、不假思索,仿佛对她而言,这很简单。
谢老爷看得啧啧称奇。
谢知秋的字写得很不错,远胜于一般孩童的水平,而且小小年纪作出诗句,竟颇有意趣。
最难得的是,只要谢老爷出题,她就能当真能在规定时间里写出来,且写得不错。
谢老爷回忆往昔,犹记自己在先生面前抓耳挠腮半天也写不出半个字,再看这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由感慨万千,也愈发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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