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了静,方言:“来之前,我们这边也算做了充足的准备。辛国那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先看看再说。”
城北宅邸之中,宋问之同样将萧寻初制作的器械记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认真端详。
在震惊过这些武器出手如此狠毒、风格如何一反萧师弟的性情后,宋问之同样能感受到凝结在其中的匠心。
不论这些武器的凶狠之处,也不论两人当下的对立立场,只从用最简单的技术来破战局这个思路来考虑,他倒对对面那个工匠,生出了些佩服之心。
宋问之看到刚柔牌时,对方国来的工匠是萧寻初笃信不疑,可看了对局上的两样东西,又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如果对面真是萧师弟,那他这些年,思维可真是开拓不少。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身边,或主动引导了他,或在某些方面影响了师弟,让师弟自己成长了起来?
正当宋问之走神时,有家丁来汇报:“先生,方国的使者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
宋问之收回思绪,郑重地重整衣冠,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花窗外晃过几个人影。
方国这回进到上京来的使者团队,人少得出奇,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官谢知秋,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工匠,还有两个工匠学徒。
众人到来后,两个年纪小的学徒留在外面,另外一双成年男女则走了进来。
那女子走在前面,身着官袍,神色淡泊清冷。
男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听话地跟在后面。
门扉打开,隔帘被男子撩起,好让那女官先入内。
光影后退,随着光线逐渐清晰,三人的相貌都坦然地呈现在彼此面前。
……果然是萧师弟。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步入小楼后,同样看到了这里的主人。
谢知秋步子慢了一瞬。
屋中的男人看上去比萧寻初年长几岁,以玉冠束发,着深色布衣,肩披昂贵的狐毛大氅,比起工匠,外表更像是读过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谢知秋没有见过宋问之本人,但从萧寻初的表情来看,眼前人大约的确就是他提过的“宋师兄”无疑。
……谢知秋此前有过大致的预期,不过见到宋师兄本人,仍觉得对方比她预想中更为斯文得体。
这时,萧寻初也与宋问之对上了视线。
本以为就算气氛尴尬,好歹也会是感慨万千的师兄弟重逢,但是——
“萧师弟,你那些武器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手法,你什么时候出手如此歹毒了?!”
“结果不是赢了吗?比起我,师兄你问题更大吧,你明知道我手上那么多火器,竟然上来就拿出云梯车!一堆木头在火面前顶什么用?不是应该先用其他东西耗掉我手上的武器,该攻城了再推出冲车吗?”
“本来一局就应该只能拿出一种武器!你一个火炮准备两种炮弹,多少已经濒临犯规了,我都没有说你!”
“我不用两种弹药,你就能赢我了吗?你输了不肯认,硬把我叫到这里比第三场,还说有制胜武器,我倒要看看什么制胜武器,来啊,拿出来啊!”
“来就来!”
谢知秋没想到他们连客气寒暄都没说上几句,居然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竟直接就开始了第三局。
谢知秋本应是见证人,但他们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要将分崩离析十二年没吵的架一口气吵完似的,谢知秋也不便多言。
她想了想,就坐下来,看两人比斗。
这一局的规则接近于没有规则,双方都带上自己愿意准备的武器样品,在空旷的战场上一较高下,直到一方认输为止,要是没有人认输,就算平局。
尽管双方火药味很重,但一旦坐了下来,倒都还算严肃。
宋问之这里有一个固定的沙盘,像是他平时就会在这里进行军事模拟。
宋问之率先出招:“你第二场做的那个火炮是什么玩意?虽说能放浓烟,但和我们十二年前在临月山上做的基础炮几乎没什么差别!还火炮,那只能叫喷筒!这十二年,你就没有想着点进步吗?
“看看我这个!我给它起名为虎蹲炮,比轻型火器火力更大,战力实用;比重型大炮轻便,搬运方便,还增加了抓钉与新箍,让它更为稳定可靠。”
萧寻初对道:“我在第二场用基础炮,是因为基础火炮就足够用了!既然重点是毒烟弹,那何必还要做花里胡哨的火炮,岂不是让你们的皇室白看了我们的技术?
“不过是改良大炮,我当然也有!
“我这个叫作百子连珠炮,不但可以内装铅弹百枚连发,我还在炮尾做了转轴,可以旋转扫射,顷刻便可横扫千军!”
“那你看这个如何!火龙出水!是我最近研发的一种火箭,水陆两用,在水面上仍能飞二里远!不但可以用于陆战,在水战中亦可发挥作用!”
“不过就是水战武器,我这个叫水底龙王炮,可以放入水中,以水流驱动,潜入船底,再点燃引线,炸翻船只。不过这个我手上没有实物,你就大致看看图纸吧……话说辛国离水域这么远,你研发个水陆两用炮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龙王炮算是漂雷吧,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应对呢?这是我研制的下一代突火.枪,用火绳改进了原本的引线,点火效率更高,使用起来更方便,我打算将它改名叫作鸟铳。”
“你这个火绳的设计是很出色,但这是基于你那边的突火.枪设计的,我们这边引线机关早就变了。下一代我也已经设计了一半,具体肯定比你更好,至于名字……我之前还没想好,但刚才忽然灵光一现,就叫神雕铳好了。”
“你故意找茬吧?!”
谢知秋作为见证人,始终坐在旁边,眼看着这师兄弟二人一来一往,各自都一连亮了十几件武器。
萧寻初这边毕竟是外来客,筹备不算很充足,一着急就只能亮图纸,但宋问之意外得没介意这一点,萧寻初只是拿出图纸,他也会认真看。
谢知秋这些年统管云城,对墨家术就算称不上精通,也练就了眼力。
在她看来,这师兄弟二人水平都极为高超,确是有来有往。
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二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二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们速速离去。”
宋问之只是笑, 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 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 看宋问之的眼神, 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 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 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 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 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 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 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 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 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 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 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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