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守成一顿。
很显然,虽然皇上此时才问他,但这个问题,他私下已经考虑好久了。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皇上,到了这个地步,您已经不能再手软了。再放任谢知秋下去,便是一错再错!”
赵泽一愣。
史守成压低声音,给赵泽出谋划策。
另一边。
谢知秋处理完当天的公务,想了想,从一个箱子中取出一封密信,打开,又读了一遍。
这正是方国朝廷秘密寄给辛国皇太后,告知辛国她与义军的关系,暗示辛国杀她的密信。
在她离开辛国前,李贞儿又笑眯眯地将这封信赠给她,说是礼物。
李太后笑言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能帮你的地方总要帮你。
“你手上虽有军队,但还师出无名吧?有了此信,做事想来会方便很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算是个提醒。我听说你与方国皇帝有些交情,当年感情也不错。不过,利益当前,友情可不太靠得住。
“当你还在心慈手软的时候,对方却未必如此。”
谢知秋凝视着信纸。
宫廷密信材质特殊,类似于圣旨,不可能仿冒。
而且上面,是赵泽的笔迹,盖着赵泽的印章,她与赵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不会认错。
谢知秋不由想起承天皇太后当时之言——
“——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赵泽已经动过一次杀她的心思,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动第二次。
谢知秋早已不掩饰她对政治的野心,她与赵泽之间注定已是针锋麦芒、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人人都能感受到,朝堂上每日都弥漫了低气压。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两人间撕破脸的最终搏杀,只是时间问题。
谢知秋每天都在算——
今天赵泽还能忍吗?
会是今晚吗?还是明日?
他会以什么形式出手,她这边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此刻,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雀儿走进屋来。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
雀儿走到谢知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宫内的人传来消息说……”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时候到了。
宁德八年。
后世史料记载,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赵泽,于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黄、日益消瘦, 时而惊悸盗汗, 屡传太医。
半月之后,病情恶化, 卧床不起, 朝中事务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谣言四起。
又过月余,恒宗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夜命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言罢,史守成一挥手。
寝宫之中,当即冲出数十个埋伏着的禁军士兵,要擒谢知秋!
谢知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月下修竹。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们捉住谢知秋,这些禁军士兵里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挡住后面人,后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开始打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群等候已久的义军士兵——里面还混杂着太监和宫女——帮着反水的禁军士兵制住其他人,并且将史守成团团围住,当场扣押在地,甚至毫无顾忌地冲进寝宫,去抓赵泽。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这才意识到,义军在梁城这几个月,他们与平民百姓并不是对立关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卫并不会因为皇帝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就真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听命于皇帝、为皇帝卖命。
谢知秋如今的声望、她为众人描绘出的未来,还有与义军同来的、真实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新规则和秩序,如同一股崭新的泉流,进入他人视野后,不知何时将皇宫都渗透成了筛子。
他们自以为密不透风、策无遗算的计划,在谢知秋眼中如同画在白纸上的墨点,根本一览无余。
赵泽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震撼, 不可置信:“你们竟背叛朕?!”
赵泽出身皇室,对他来说,仆人对他言听计从, 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宗室还有可能与他发生权力争夺, 但这些小命都被他握在手中、表面从来忤逆过他、地位与他云泥之别的仆从,竟然会做出谋害他性命这样大胆的事, 是赵泽想都没想过的。
赵泽被人捆住, 压在地上。
谢知秋上前, 说:“皇上,您可有想过,历代开国皇帝, 包括您的先祖在内,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皇帝,但为何能得到天下人的效忠?”
赵泽:“……”
赵泽没有说话,谢知秋便自顾自道:“以方国的祖皇帝为例, 太.祖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且不说被副将逼着穿上黄袍一事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情愿,但在乱世之中开辟一方安宁之地、为诸多将士战友所尊敬, 却是实情。
“祖皇帝并非生来便是天子,但是他身居帝位,他人愿意归服, 方才能坐稳天下。”
“而人心既能得到,便会失去。
“皇上请您想一下, 这些年, 您贵为天子, 又做了哪些能让百姓尊敬您、心甘情愿佩服您的事呢?”
赵泽呆了一下。
自谢知秋离开后,方国便长期处在战乱之中, 他行事也保守了许多,凡事多听史守成之言。
史守成颠覆谢知秋当年的改革之策,为了战争而向百姓征兵加税,而在战场上又运用“布阵图”等策略。
赵泽微服私访时,也曾听百姓因税收太高而哀鸿遍野,也曾发现不少官员私下也对“布阵图”争议颇大,但这些都有利于增加国家财政、巩固赵泽个人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所以哪怕街上流民多了不少、许多地方传来小规模起义的消息,只要没有影响到梁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没有到不得了的地步。
哪里想到,连宫中人对他的怨气,都大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秋见他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道:“皇上,前人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便是此意。”
赵泽:“……”
赵泽问:“那你要如何,要杀了朕吗?”
谢知秋未言,只是凝视赵泽。
到了这个时候,杀赵泽,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恨赵泽,而是赵泽不死,只怕他再动杀念,危害到义军其他人。
空气近乎凝结。
谢知秋眼神如刀锋锐利,她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在该狠心的时候下狠手。
哪怕这个人曾于她有恩。
哪怕她敬重顾太后,而这个人是顾太后仅剩的孩子。
谢知秋眼神一锐,便要下令道:“动——”
“谢大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嗓音比寻常男子高一些,但透着从容不迫之感。
谢知秋转过头去,只见昔日赵泽身边的大太监董寿正站在院外,数个义军士兵戒备地拿武器指着他,但董寿竟没怎么害怕,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谢知秋一顿。
董寿知她开口谨慎,便主动道:“谢大人似有要事在忙,老奴本不该打扰。不过,谢大人归城已有多日,太后本以为凭自己昔日对谢大人的照拂,谢大人归城第一件事便该去见她才是。
“没成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连一点时间都分不出来,左等谢大人不来,右等谢大人不来。
“直到今晚,谢大人难得主动进了宫,太后娘娘等不下去了,这才派老奴过来,请谢大人过去一叙。”
谢知秋:“……”
董寿这传话传得客气,但顾太后这个时候提出要见她,不难想象是什么事。
实际上,谢知秋回梁城以后,的确没有再去见过太后,不是因为繁忙,而是因为不知怎么去。
她与赵泽,必定会有一场鱼死网破。
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对她帮助颇多的太后。
不知道怎么见,于是索性没有去。
而顾太后这种时候提出见她,又何尝不是放下了高高在上的颜面,打算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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