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赵泽不听群臣谏言,以祭祀需要为由,放火焚毁了包括临月山在内的四座城郊山头。
萧寻初得到消息后,同举家迁徙的山民一起,择日迁出了其师邵怀藏的坟墓。
不过,他当年与师兄弟同住过的草庐,山脚下那座曾经牵引起他和谢知秋的月老祠,以及无数山中的生灵,都在这场大火中尽数焚烧殆尽。
这一年秋,秋叶红透,层林尽染。
然而皇上下令燃起的山火,却比山上的红枫更为灼艳。
大火烧了十天十夜,染透天云,相隔梁城十里都看得见。
谢知秋主持进行了此事,因为赵泽唯有交给她才会放心。
焚山当日,谢知秋背着众人,将存放在萧寻初那里的所有黑石、抄齐府找到的所有黑石,以及她自己在闯宫当日就藏在袖中的几块黑石,都一起丢进临月山。
然后看着山火慢慢烧起,逐渐成为蔓延天际的大火。
谢知秋面无表情。
在确认火舌吞没临月山后,她转过身,在一众对她又疑又怕的士兵簇拥下离去。
另一边,齐慕先彻底倒台后的某日,一个独臂之人偷偷收拾了包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军府。
然而他还未出将军府大门,就被不知从何时开始盯守他的萧家人拦下。
萧家的护卫竟然早已围住了整个院子,将他困在其中。
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二人从墙后走出来。
萧斩石的目光极为复杂,他道:“小孙,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孙堂起先慌乱,但见萧家准备如此充足,倒逐渐平静下来。
他惨淡一笑,道:“萧将军。”
孙堂问:“将军是为何会怀疑到内部的人的?”
萧斩石道:“不是我发现的,我根本没发现这事。是那个谢……谢知秋。”
灵魂交换这件事,不要说梁城其他官员吃惊,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是刚刚才知道。
萧斩石现在对谢知秋的身份感觉很怪,因此说起这个人来,也相当别扭。
但他还是解释道:“谢知秋说,她的确在墙外发现了伪装的、有人从外部闯入的痕迹,但寻初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虽然从外部看枝叶很茂盛,像是能爬的样子,但实则树干是长歪的,主杆离墙足有一丈远,从内部爬起来很困难。
“若单是如此,其实也不能笃定肯定没有人能爬过去,但是,柿子树是枝干很脆弱的树,只要树枝稍微细一点地方,就会折断,非常难爬,且寻初院子失窃当时,正是柿子熟透的季节,树枝哪怕稍微晃动,都会有柿子掉下来,而那一片地方居然只有外面有有人逃走过的痕迹,院子地面则是干干净净的,全然没有折断的树枝或者落下的柿子,这很不同寻常。
“谢知秋由此判断,有人从外部进来是假象,必定是内部有人倒向了齐慕先。
“如果是在本地长大的人,极有可能上树摘过柿子,不会不知道柿子树难爬。而且寻初他们院子的守备确实严苛,相比之下,爬墙其实更容易。
“闯入者明明发现了适合爬墙之处,却只用来遮掩行迹,反而费尽心思引开守门者,而没有真的从那里进入,谢知秋说,她认为这是因为闯入者手脚不方便,无法攀爬。
“在府中,同时符合两者的只有你,小孙。”
于是,谢知秋顺势而为,设下障眼法,将守备都分布在墙外,诱导孙堂相信她已经认为是外部有人闯入,将正门的防范减弱,引诱他继续进来窃取黑石有关之物。
萧斩石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他那有刀疤的凶煞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不解与哀伤的神情。
他问:“小孙,是我萧家有哪里对不住你吗?你为何会答应齐慕先,行如此之事?”
孙堂:“……”
独臂的中年人沉默良久。
最后,他苦笑道:“将军,这事我真不希望你知道,真的。”
他说:“将军,您对我很好,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您都对我有恩。当年我年纪还小,将您当作神仙一样崇拜,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年能给您守军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齐慕先当年劝说皇上撤军,害我们在离十二州只剩十里的时候功亏一篑,多少将士的性命被白白送去,我也恨他。”
说到这里,他眼底泄露出饱经风霜的苦涩。
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早已失去的右臂。
“可是日子太苦了,将军,太苦了。”
“我们已经不是骁勇善战、名震天下的萧家军了。朝廷给的抚恤过不了几年日子,再怎么节省还是有花光的一天。”
“一个独臂的人不要说当英雄,就连有片瓦遮头、顿顿青菜窝头都是奢望。”
“齐慕先答应给我房子和钱,足够我过完这辈子。”
说着,孙堂抬头看向将军府。
将军府宽敞宏伟,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萧将军的住所时,他实在被这样的府邸所震撼。
他知道将军当年九死一生,这样的住所是尊严和自由的补偿,对驰骋沙场的萧将军来说,纵然是琼楼玉宇,又何尝不是困锁他的华美囚牢。
但孙堂还是很羡慕。
将军好歹名满天下,好歹衣食无忧。
有多少人同样置生死与度外,同样在沙场上拼上性命,但到死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埋骨无名。
他们保家卫国、奉献血泪的时候,还没想到等带着战伤回到自己拼死守卫的家乡,会成为他人口中的“窝囊废”、“废物”。
红梅树旁。
谢知秋摆了棋盘,正在独自下棋。
她和萧寻初本来就是互相同意的假成亲,换回身体以后,谢知秋不用想也知道,她在萧家的情况一定会变得很奇怪,更何况她一开始并没有真的嫁到萧家的计划。
所以,谢知秋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换回身体以后,她甚至没有去将军府露面,就径自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当天皇宫里的事还没有传到外面,谢家只听说皇宫有骚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所以谢知秋被皇宫的侍卫一本正经地送回谢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
互换灵魂这么离谱的事,还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哪怕皇上事后才意识到应该封锁消息,可不到几天时间,还是迅速传遍梁城,闹得满城风雨。
谢家人这才得知实情,吓得魂不附体。
这两天,谢知秋能明显感到家人待她小心翼翼,甚至不敢与她说话。
但是,对此感到好奇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光是这个时候,谢知秋就能觉察到东边的墙后躲了两个小丫鬟,西面的树后则藏了三个,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她。
谢知秋早就预料到事情一公开,她必定会站到狂风骤雨的中心,现在甚至还在发酵前期,这种程度的关注,称得上风平浪静了。
皇上自从出了事后,就再没有正式上过朝,说是要“缓一缓”,最近深居简出,连周围的太监都不信任,少有人能见到他的面。
正因如此,对谢知秋今后何去何从,朝中还没有人能正式下定论。
女子为官,自方朝以来没有先例,更何况她步入朝堂的方式太诡诞,谢知秋知道必定会有一番大争议,只是齐慕先和黑石之类要处理的事更为紧急,还没轮到她罢了。
所以,她当下并不着急,难得回了家,就安然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雀儿在旁边陪她。
其实这几年,雀儿不止一次觉得小姐变化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小姐,但她万万没想到,她服侍了好几年的“小姐”,居然真的不是小姐本人!
得知这种实情,雀儿自然震惊得难以形容。
回到谢家后,她已经对着谢知秋欲言又止数次,可到最后又不敢问,只好继续当只乖乖听话的小鹌鹑。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匆匆跑来,着急地不停招手。
小姐下棋看书时都偏好清净,她们作为下人不敢打扰,所以一旦谢知秋专注精神,她们就会尽量不说话,或者轻声细语。而经历这么一遭,谢知秋回到家中后,她们待她,比过去更为谨慎小心。
雀儿见谢知秋下棋下得专心,便自行小碎步跑去看情况。
两人在圆洞门下小声交谈几句。
不久,雀儿回到谢知秋身边,低声道:“小姐。”
谢知秋抬眸看她。
“姑……不是。”
雀儿混乱起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道:“那个,萧、萧大人又来找您了。”
谢知秋则略作停顿。
自从她回到谢家,萧寻初其实已经来了好几次,基本隔一两天他就要来一回。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人看来, 大概有些不伦不类,还相当奇怪。
说是前夫妻吧, 两人关系很好, 没什么矛盾, 更没有和离过。
说还是夫妻吧,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假成亲,不过权宜之计。
但若要说两人是未婚男女, 干脆不让萧寻初进来, 但凭他们之前三四年的亲密程度,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了。
最重要的是,谢知秋本人并没有拦着, 她同意萧寻初进来见她。
现在谢家举家上下都怕谢知秋,尽管她今后能不能当官还不好说,可她之前已经当过参知政事, 还是在百姓间极为知名的大清官,光是这两点,就足够她在家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尤其当下, 众人还在消化她这段日子的遭遇,心情尚未平复, 现在谢知秋说什么, 谢家父母几乎都会无条件招办。
此时, 谢知秋也只是想了想,就道:“让他进来。”
“好。”
果不其然, 雀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话,慌慌张张地去请萧寻初。
须臾,萧寻初来到院中。
随着他的到来,本来守在周围的侍女们悄然退下。
小花园草木蓊郁,幽静隐蔽,如与世隔绝。
萧寻初抬手撇开挡在眼前的树木枝叶,来到谢知秋眼前。
萧寻初与谢知秋按说已经十分熟悉,可是两人成年后以真实身份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这几年,萧寻初见过种种模样的谢知秋,但是真重新以男性的身份,来拜访作为女性的谢知秋,他居然还是有点紧张。
他对谢知秋一笑,桃花眼弯弯的,一语不言仍显温柔。
这时,他掌心一张,露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他说:“我又找到你落在将军府的东西了。”
他将印章在掌心一转,递给谢知秋,笑道:“虽说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不过这是当时在月县做的,做这个的工匠为你专门费了好一番心思,怎么说也是个纪念,只由我收着不太好。”
谢知秋垂眸看了看印章,却没有立刻伸手拿。
这阵子萧寻初总找着各种理由来谢家,一会儿找到她的书,一会儿找到她的簪子,每过个几天,他总能从犄角旮旯找出点东西过来还,谢知秋甚至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哪天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不过,谢知秋大致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东西需不需要还另说,他实则是来见她的。
心间像有羽毛轻轻拂了一下。
谢知秋微微一凝,望向萧寻初。
她问:“我走以后,你家里的人反应如何?”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我哥是早就知道了,父亲则大吃一惊。娘……她不知为什么,好像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不过我娘这个人,本来就有很多奇异的地方,大部分人很难跟上她的思路。”
萧寻初如实说完萧家的情况,犹豫地问她:“那你呢?谢家……没有表现得很反对吧?”
萧寻初目光担忧。
他会有此一问,谢知秋猜得到原因,多半是萧寻初用她这个身份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子从政的压力,才会对她格外担心。
但谢知秋有心理准备。
她没有多说,只摇了摇头,表示萧寻初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谢知秋看他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几分奇异。
她想起萧寻初给她留信那一日。
其实直到现在,谢知秋都还感到意外。
无论如何谢知秋都没想到,萧寻初在弄清楚怎么制黑石以后,居然会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
【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回想起萧寻初写在纸上的话,谢知秋心中微动。
“你……”
谢知秋迟疑地开口。
“什么?”
萧寻初不解。
谢知秋看着他的模样,道:“你最近的打扮,都很规矩。”
“啊,这个。”
萧寻初恍然大悟。
他以往不管在家里还是在临月山,基本都是披头散发,褐衣薄衫随心所欲地乱穿,会被人叫作怪人也无可非议。
不过最近,他无论何时出现在谢家都是整整齐齐的。今天亦是,他正儿八经地穿了士子服,头上还束了白玉冠。
唯有这样看才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本也可以当个正正经经的贵公子。
萧寻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要到你家来嘛,说不定还会遇见你父母。其实我已经好几次在院子外面碰到伯父了,他每次都瞪我。”
萧寻初口中的伯父,自然是谢知秋的父亲谢望麟。
其实要说的话,谢望麟是要到最近才认识真正的萧寻初,在此之前以萧寻初身份与他打交道的都是谢知秋。
谢望麟知道此事后,大概是想起了当初他故意在“萧寻初”面前摆岳父谱的种种事迹,最近非常尴尬,一直躲着谢知秋。
谢知秋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在意。他是在跟我闹别扭。”
顿了顿。
谢知秋又问他:“那个时候,要是我真的烧了黑石,不跟你换回来……你会怎么办?”
萧寻初愣了一下,谢知秋的话题跳得快,他没反应过来。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
他对谢知秋笑了笑,看起来很坦然。
“那就和以前一样,就当没找到过换回来的方法。”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若是不换回来,你此生或许都不能为官,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再像你曾设想的那样为墨家之学四海云游,种种桎梏,你先前已体会过。我知道你喜欢骑马,喜欢游山玩水,若一生都受到如此限制,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这样于我而言不舒服,难道于你就舒服了吗?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如果问谁更有可能改变这种状况,我认为是你。我看到了你的理想和前程,并且不希望你受到更多限制,仅此而已。”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谢知秋却怔了怔,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齐慕先知道了黑石的事,他与赵泽交换以后,必定会第一时间控制所有知情人,更别提我与他之间还有仇怨。‘萧寻初’这个身份是参知政事,很容易就会被皇上召进宫。
“这种时候你和我换回去,无异于将你置于你本不需要面对的危险之中。这些弊端,我当时也与你说过……为什么那时,你反而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换回来?”
萧寻初又对她笑了笑。
他说:“那时换回来,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你没想到如何换回赵泽的计策,或许也能跑得掉,你原本的身份与朝堂关联不大,或许有一线生机。”
“……”
两人相顾无言。
说了这么多,萧寻初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你说得我好像牺牲多大似的,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尽量过得顺利开心而已。”
一阵风轻柔拂过,戏弄得梅树枝缓缓摇晃。
萧寻初定了定神。
许是谢知秋的话给了他一点不同寻常的希望,令他忍不住开了口:“对了,那天晚上,我们……”
萧寻初话还未说完,忽然,圆拱门后冒出雀儿的脸来,她看上去有点着急,不断对谢知秋打着奇怪的手势。
谢知秋本在听谢知秋说话,却被雀儿那里的情况打断,便出声询问:“怎么了?”
相似小说推荐
-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冉颜) [穿越重生] 《抄家流放,搬空了整座皇宫去逃荒》全集 作者:冉颜【完结】番茄2023-4-13完结种田古代言情穿越空...
-
春色昭意(信予ye) [现代情感] 《春色昭意》全集 作者:信予ye【完结+番外】晋江2023-07-13完结总书评数:52 当前被收藏数:19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