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萧寻初”当下在这群人中的名声还不错,是因为他有效地遏制了齐慕先,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于是他们借萧寻初之势来抒发自己多年的怨气。
这群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开阔, 还有一部分是真无心官场,与“萧寻初”竞争关系不强, 更别提还有祝维平这种受过“萧寻初”恩惠, 基本已经倒向萧派的中间党, 他们自然对萧寻初多有称赞。
但史守成其实私心更想听他们说萧寻初的坏话,多讲讲萧寻初新政的不足之处,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轻人到底经验不足, 恭维几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沉稳”之类的。
奈何这些人说来说去, 就没一个人说到他心坎上。就算个别人挑剔了几句,在史守成看来,还是太过温和。
他了然无趣地四处看看, 目光落在太学博士严仲身上,眼前一亮。
这个严仲历来挑剔,是那种刚正过头的人, 连他这个礼部尚书都在严仲碰过好几次钉子,没准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想听的。
于是史守成凑过去,问:“严大人, 你对这个萧寻初怎么看啊?”
“史尚书。”
严仲早年受过史守成的照拂,和文会其他人一样, 对史守成颇为敬重。
但提到萧寻初, 严仲眉头一皱, 和平时一样“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个小子, 他当年中状元之前,我就在太学见过他。
“当年的太学生,一个个都是满眼功名利禄,为了科举名次整天写些吟风颂月的矫揉诗词,反而忽视最为基础的经义之学,脑袋空空,没半点做实事的能力……”
史守成听严仲骂人十分舒服,正听得有点畅快。
就在这时,就听严仲话锋一转:“——唯有这个萧寻初,还算有几分真本事,文章写得很不错,诗文亦佳。其实当年我就觉得他很不错,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我女儿静姝……咳,总之果然是没看走眼。”
史守成:“……”
严仲这个人不太会看人脸色,史守成细微的心情变化他完全感受不出来,反而进一步道:“尚书大人可是有意与萧寻初会面?若是如此,我可以试试找理由,来帮尚书大人牵线。尽管下官官位低微,但当年萧寻初在太学时,下官有缘指点了他一二,他或许还会给下官一个薄面。”
要是三四年前,史守成是打死都想不到严仲会说这种话。
但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严仲好像忽然开始有点松动了,性子没有那么耿直,人也稍微圆滑了一点。
他本来是个相当重视老规矩的人,这两年在一点微妙的地方倒“开明”起来。
比如严家有个叫严静姝的女儿,十八岁了还没定亲,严仲瞧着也不是完全不急,可有人上门问起,他又下不了决心,说这小女儿平时会读书写文章,看这些提亲人家的架势,娶她回去肯定不会再教她念书了,想想就有点不甘心。
严仲这点家务事的百般挣扎暂且不论,史守成听他这话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只和蔼地敷衍:“君子之交,不必拉帮结派,再说再说。”
文会结束,史守成回到家里,在书房中闭目思考。
诚然,他厌恶齐慕先的作派。
但若是就这样倒向“萧寻初”,他又实在觉得别扭。
这“萧寻初”年纪轻轻,怎么就坐到参知政事了呢?
难不成,他一个年近六十、德高望重的朝中三品大员,真要屈居一个才过弱冠之龄的小年轻之下吗?
若是不站队萧寻初,怕他棋差齐慕先一招,万一齐慕先再度得势,新帝开元之年好不容易展示出来的新兴之象,说不定会就这样结束,一切又走回以前的老路上。
若是站队萧寻初,以新帝现在对萧寻初的信任,他只能继续留在二把手的位置,不得不一听一介晚辈的调派。若只是短暂听一听还好,但史守成也是有野心的。
萧寻初如此年轻,一旦他成为像齐慕先那样的权臣,后面还可以再把控朝廷四五十年!他史守成,哪里还等得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难……难啊……
史守成坐在椅上,指节敲着椅背,反复斟酌。
数日后。
谢知秋刚下朝,走出不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候在半道等她。
时隔几年相逢,身份已天差地别。
严仲就算自认对谢知秋有师生之情,真站在二品参知政事面前,他还是比在太学里对待学生收敛很多。
严仲清了清嗓子:“参知政事大人,你可还记得老夫?”
谢知秋看看严仲,又看看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史守成。
谢知秋道:“严先生当年教导,学生自不曾忘。”
严仲知道谢知秋肯定是谦虚,但如此大官自称是他学生,让严仲顿时腰杆都挺了起来。
他声音不觉温和几分,说:“是这样,明天不是休沐之日吗?我与尚书大人说起想去郊外赏枫,听闻参知政事大人是武家出身,马术十分精湛,便想厚颜向参知政事大人请教骑马技巧,不知大人是否有空一同出游啊?”
十月金秋来临时,嗅觉敏锐的官员,都发觉了朝堂上的新变化——
礼部尚书史守成,开始帮“萧寻初”的腔了。
礼部负责朝中仪制以及学校贡举相关之事,在六部之中,属于清贫但是地位较高的一部。尽管礼部油水远没有吏部、户部可捞得多,但却管理天下学子,还直接负责万众瞩目的科举制度,可谓关乎一个国家官员的未来。
礼部若是在学校、科举中稍加引导,很有可能会影响天下学子和士人的舆论风向。
先帝当初极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将史守成这么一个与齐慕先没那么对付的人,放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作为对齐慕先的牵制。
齐慕先对史守成没那么喜欢,但史守成还算会把握分寸,而且他是个干实事的人——如果齐慕先的提案符合实际,史守成也不会光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反对——比如当年科举改革,减少诗赋而增加经义策问,就是双方合作促成的。
这两只老狐狸在多次博弈后,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
齐慕先把握朝廷大势,而史守成始终是朝中一批刚直之士推举的带头人,亦是方朝以清廉为誉的名士。
这种平衡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而现在,齐宣正一案后,齐慕先势头大减,“萧寻初”名声鹊起。
“萧寻初”本就在赵泽的支持下,逐渐有了与齐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势,现在本在观望的史守成的一派人,竟然也隐隐倒向“萧寻初”。
史守成自不会在明面上承认,有时他甚至会先激烈反对“萧寻初”的观点,指责对方有违前制,后面再假装被对方说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改口:“原来如此,参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原先是我误会了。”
搞得那些以为可以和他一同反对“萧寻初”的人措手不及。
有人指责史守成最近附和“萧寻初”的次数太多,怀疑两人互相勾结,史守成就又义正言辞地怒斥:“皇上明鉴,老夫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与人勾结过!老夫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某些人,根据形势,甚至可以指鹿为马!
“对的事老夫支持,错的事老夫反对,二十年来,老夫日日如此!官员勾结,总要有利害牵扯,你们哪个人家里不是衣锦食肉、娇妾数人,但老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糟糠一人,
“老夫的弟弟上回在街上与人起口角,不服气抬出老夫的官职,老夫知道此事,转头就骂了他一顿,压着他去对方家里道歉,为了给对方赔礼,老夫甚至不得不卖掉女儿最喜欢的一副珠钗!
“老夫以天下之利为己利,以天下之害为己害,从不做亏心之事!为天下人着想,支持利于天下的观点居然还要被人说是勾结同僚,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赵泽坐镇龙椅,纵观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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