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到半年,我们原本的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军纪都一落千丈,不复当年英勇,一上战场,立即被打得丢盔弃甲。不少当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就这样倒在战场上。”
孙堂说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空荡荡右边衣袖。
他说:“若是萧将军还在场,看到那样的场面,必定失望透顶。”
堂中几人皆是肃静。
谢知秋还在其次,她毕竟是局外人,感触不深。
但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都满脸凝肃,似乎被包裹在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
尤其是萧斩石,数度起身欲立,可又强行忍下。
他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度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自己却在梁城忍辱贪生,为了不惹天子不快而多年沉寂,任谁听了,能不觉得恼火窝囊?
可萧斩石远离朝野已久,纵然有心,亦无力可为。
他紧了紧拳头,问:“那你现在……在何处谋生?又怎会到梁城来?又在将军府外久久徘徊而不入,可是有什么事……?”
被问及正题,孙堂将头低得很低,似是难以启齿。
孙堂道:“我断了一臂,虽然生还,但在军队中待不下去,后来就回了家乡,前两年随家人一同迁到梁城附近。
“我这种样子,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好在我还有一身蛮力,原本蒙一位亲属关照,在码头帮人搬送重物为生。但前些日子这名亲戚下江南经商,卖掉了这里的产业,我本寄希望能继续从事此业,但其他雇主却都不愿意用我。
“一连数月寻不到生计,我已近乎弹尽粮绝。
“今日我本是恍惚走到将军府附近,忽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我自知当年在军中只不过是个小兵,不敢厚颜求萧将军帮助,但我已走投无路,前后不过一死,所以多少抱着试试的心态……”
孙堂话又说到后面,屋外的雨声越大,几乎要淹没他的讲话声。
求人帮助、仰人鼻息,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开口的事。
孙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要来央求几十年前与自己不过几句话之缘的将领来求一口饭吃,于他自己而言,只怕难堪。
谢知秋见此状,已感到一阵苍凉意。
萧家军散后,昔日英雄流落天南海北。
谢知秋与萧家军接触不多,但这几年假装萧寻初,也见过其中几人,比如张聪、钟大梁之类。
张聪几经周转,最终还是回到萧斩石这里谋生,如今是她的护卫。
钟大梁对朝廷军死心,转而加入义军,换一种形式抗击辛军。
如今又是这位孙堂……
都是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命途各自难料。
史书一句话,便可引出人豪言壮志、浮想联翩,但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又是千转万折,一言难以述尽。
萧斩石亦叹了口气。
随后,他拍起胸脯,豪义道:“小孙,你放心,你当年是我麾下的战士,既然同共过生死,自有恩义在!我萧家虽不及往昔,但给往日过命的将士保一条生路,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萧家,继续为我做事吧。我等下叫管事来问问,看有什么能交给你做的活。”
孙堂仍有些拘谨忐忑,但俨然松了口气。
他忙对萧将军道谢,感恩戴德。
不久,孙堂在萧将军的安排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既然要打长工,多半会住在将军府中。
府中人见他是萧将军的旧部下,又缺了一臂,都对他颇为友善。
孙堂此前生活艰难,还未用饭,萧家管事带他去用饭的时候,恰巧经过谢知秋与萧寻初的院落。
将军府极大,各处通达,可唯有这二少爷的院子装了门、上了锁,里面一片安静,没什么人气。
孙堂见这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那里是……?”
管事回答:“那是二少爷和少夫人住的院子,二少爷打小性子有点怪,喜欢摆弄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年成婚后尤其不喜欢被人瞧见,所以就给锁上了。
“他们夫妇喜静,不喜生人,平时除了少夫人的妹妹和二少爷的师兄,院子里只有他们从小用惯的一两个仆从可以进去。你今后也注意着点,没事别打扰他们。”
孙堂连连称是。
“小弟。”
大堂那里散后,萧家人各自离去,但是萧寻光在外面绕了一圈,驱走其他人后,又追上了自己的弟弟“萧寻初”。
谢知秋走到半道,听到萧寻光的声音,回过头。
雨中,萧寻光身姿高大挺拔,眼神坚毅,犹如一棵巨松。
此时,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心头亦是震撼。
他与弟弟并不是十分亲密的兄弟,四年前“弟弟”忽然从临月山回家那次,他就感到,“弟弟”和他原本认识的那个弟弟有很大变化。
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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