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性格,说好听是刚正不阿,说难听是死脑筋。
但无论如何,这位叶师兄的道德感显然远高于常人,这种性格的人,在保守秘密方面无疑是可以信任的。
萧寻初要说的事情很多,全部说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叶青看上去仍是震惊非常。
他整理了半天思路,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所以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闻,其实都不是你做的,而是谢知秋?”
“对。”
“就是以前在梁城很有名的那个写《秋夜思》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偷偷誊抄她的诗好几十遍,最后好不容易选了一幅字最好的然后挂墙上天天看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听到她的名字就走不动道,有时候看着她的名字一个人笑,听到其他人议论她去全是男人的书院读书、写的诗满城传是不知检点,你还要冲过去跟人家理论的谢知秋?”
“……对。”
萧寻初听到师兄开始翻他自己都没太注意的老黄历,还说得这么细,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他以前有把对谢知秋的关注表现得这么露骨吗?
他还自以为挺克制的,也从没提过自己与她曾经认识。
萧寻初试图岔开这个话题,道:“也不用这么吃惊吧,你们又不是没读过她的文赋诗词,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又怎会不是龙头凤首?以前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也是。”
叶青想了想,如此回答。
他多年学习墨学,认同兼相爱、交相利。
第一次见到女子展示这样的手腕才华,他内心不无吃惊,可又对此感到高兴。
若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显得看轻女子、过于失礼了。
说到这里,叶青笑笑,有些慨叹地道:“还记得当初,我离开梁城时对你说,万一真的有一天,又天降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像当年神机宰相谢定安那样的高位之人,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再继续做这一场千年梦。
“想不到时隔五年,这约定竟已这种方式实现了。”
萧寻初沉寂未言。
其实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感慨的。
叶青与他心有灵犀,几乎将他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宋师弟在山上那番话对你打击太大,让你真的转去学了儒学。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亏谢知秋啊!”
萧寻初一同唏嘘。
只是叶青言罢,又瞪了萧寻初一眼,嫌弃道:“就是便宜了你这臭小子,名声赚了不算,还常年和人家姑娘住一个屋里。对谢小姐来说,以后就算换回去了,这事也说不清。”
叶青本想像以前那样抽自家师弟的后脑勺,但一看萧寻初如今顶着人家女孩子的头,下手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还让人不忍心,只得作罢。
他转头又严肃质问:“这几年,你没对谢小姐做什么不得体的事吧?”
“没有。”
萧寻初知道师兄是在管教他,但这个问题多少让他有点心乱,因而不愿久留。
他强行将话头转回正事,道:“师兄,我将实情告诉你,实则也是有事相求。你还记不记得临月山上一直有种特殊的黑石头?我与谢小姐之所以会交换,很可能就是与这石头有关。
“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这黑石,希望寻找换回去的方法,只是进展有限。如今大师兄你回了梁城,我希望师兄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协助我与谢小姐回到原本的身份。
“谢小姐为官后,做了许多事,于我、于我们都有恩,我希望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作为对她的回报。”
叶青闻言微怔。
萧师弟这番话说得真挚,叶青听了,心中亦不无触动。
他立即道:“我明白了。师弟,你放心,这事就算没有其他因素,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更何况谢小姐愿意为我等在朝中谋职?你且将你目前知道的告诉我,我今晚就理理头绪。”
萧寻初早将与黑石有关的信息都整理成册,听师兄如此说,当即去取。
当夜,叶青在将军府安顿下来,又特意去拜会谢知秋。
谢知秋专门留了机会给他们师兄弟交谈,此刻见叶青专门来找她,她便知道萧寻初已经将因果讲清楚了。
谢知秋望他,一顿,主动唤道:“叶师兄,初次见面。”
叶青一僵,竟险些又有后退的冲动。
他已经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之间的情况,理应从容一些,可眼前之人的气势太强,给人印象又不太好相处,连萧师弟那张本应亲和的脸,都被她用得宛如锋芒毕露的出鞘寒剑。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难免有些拘谨。
而且,他想到眼前之人哪怕长着萧师弟的脸,真身也是女子,多少又有点拘束。
他在门外止步,定了定神,方才拱手作揖道:“谢小姐,这些年……我与师弟……多谢。”
感激之言,一语难尽。
但谢知秋没有就此与他多说。
她略一颔首,就改问道:“义军那里的情况如何?”
“——!”
当初谢知秋能在月县脱困,多亏现在的义军、过去的萧家军将士钟大梁慷慨出力,礼尚往来,谢知秋当时不仅为他们提供了一部分萧寻初制作的先进武器,还为他们引荐了同样能够制作这种武器的工匠。
当时谢知秋介绍给义军的工匠,就是萧寻初的大师兄叶青。
据谢知秋所知,叶青本来就有墨家术所作之器械能真正应用于保卫方国国土之志向,而义军没有朝廷的帮助,武器都是平民百姓自己制作,水平十分落后,非常渴求有能力的工匠。
二者可谓一拍即合,哪怕明知有风险,叶青还是毅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义军虽有民间义士资助,但经费仍然有限,叶青还主动帮他们压减成本,让义军十分感动。
不过回到梁城后,再与义军联络变得风险很高,谢知秋便对此有所控制,已经数月没有消息。
此时,叶青听到谢知秋提及这样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顿时感受到两人之间其实长久以来就存在的联系,原本的生疏瞬间烟消云散,取之以代的,是同盟之友的亲近感。
叶青忙道:“大人放心,义军那边状态很好,我在赶来梁城前,特意做好了一批武器给他们送过去。虽然耽误了来梁城的时间,但对义军来说,想必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谢知秋是春季给叶青去信,让他来梁城任职,如今已是秋日。
其实叶青从家乡赶来梁城,要不了这么久,耽搁数月,原来是为了义军。
谢知秋说:“义军那里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
叶青笑道:“不必,都是为了山河完璧、百姓安宁。若是圣上责怪,我就说我祖父病重,我在床前侍奉,才不得不延误了些时日,孝道大于天,想来问题不大。不过……”
叶青犹豫了一下,方问:“我听闻义军私下里实则得到了我师弟的兄长、萧斩石将军的长子萧寻光大人的支持。不过入将军府数个时辰了,我倒没见有人提及萧寻光大人,他现在不在将军府内吗?”
谢知秋颔首。
她回答:“萧家大公子一年前在国子监的学业完成,授官之时,他主动请求离开梁城,到西北地区任官去了。”
能进国子监学习的学子,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国子监学生既可以参加科举, 又可以在完成学业后直接荫官, 可谓双重机会。朝中官员争着将儿子送进国子监,实则就是想给后代铺平一条稳妥的入仕之道。
虽说国子监学生毕业后, 大多还是要从八/九品的小官做起, 并不能一步登天, 但比起寒窗苦读十余年都未必能中第的科举,还是要顺畅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选, 国子监学子任官时, 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在梁城起步,即使是外迁,多半也更青睐富庶之地的官职。
像萧寻光这样, 居然主动提出去西北之地贫寒之地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
自从知道萧寻光和义军之间有关系后,谢知秋不难判断, 萧寻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觉得梁城离边关太远,与义军沟通不方便, 消息滞后,还束手束脚。如果被派到边北, 一切对他来说都会方便许多。
据谢知秋所知, 萧斩石对长子这样的选择仍有意见。
但次子“萧寻初”已顺利在朝中立足, 萧斩石对两个儿子的夙愿已经算是超额达成,他对长子逼得就没有过去那么紧了。
而萧寻光本来就不是听话的人, 他二十好几了,就算萧斩石再不满意,也没法像对待小孩一样生掰硬拗,再说,对萧寻光来说,弃武从文本身就是做了让步。
于是父子二人扯皮一番,关系进一步恶化后,萧寻光终于还是去了边北。
正因如此,谢知秋重回梁城后,其实没再见过萧寻初的这位兄长。
当然,对谢知秋来说,少一个与萧寻初关系亲密的人在身边,也算少了一重风险。
她对叶青道:“我听说今年年底,他有可能会回梁城与家人团聚。你若是想见萧家大公子,到那时想必会有机会。不过,详细的你还是去问萧寻初比较好,毕竟他才是萧家人。”
叶青闻言心中一动,为义军做了几年的武器,他对义军这位灵魂人物,内心是有向往与敬重的。
他笑道:“好,我明白了。”
话已至此,叶青本想道别。
不过,他犹豫一瞬,又顿住脚,对谢知秋道:“谢小姐。”
“什么?”
“我这回进梁城,无论是农耕、商贸、百姓生活水平还是其他,风貌都与五年前大为不同。我沿路听百姓之言,人人都说,这一切,都说多亏‘萧大人’。”
叶青神情郑重,面对谢知秋,脸上没有半点轻视之色。
他道:“说实话,我刚从师弟口中得知实情的时候,对谢小姐的身份,惊讶非常。世人并不知谢小姐身份,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一句话,总觉得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叶青面色一凝,对谢知秋拱手行了一礼,道:“天下能有谢小姐这样的人,是方朝之幸。”
叶青说得诚挚,眼底没有半点敷衍之意。
他说完,又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反是谢知秋翻书的手一凝。
其实她走到这一步,眼中看到的事太多,每天太忙,朝中还有许多其他人没有办法帮她的事,她反而无暇顾及自身名利或者他人看法了。
但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令她内心深处忽然一颤。
曾几何时,她是很希望有人这样对她说的。
其实她如今在官场上还有很多麻烦——
她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完成,尽管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还没说服皇帝打定主意改革军队制度或者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还没能阻止学术环境的进一步僵化,更别提对她自身来说最关键的,还没想到劝说皇帝任用女子为官的办法。
她和萧寻初也还没找到换回去的方法,令人烦恼的问题堆积如山。
但听到这句话,仍在某种意义上触动了她的心弦。
若要问当初是什么支撑她一步步走来,或许就是她始终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对她说这句话吧。
谢知秋有片刻的失神,须臾,她才将注意力回到书卷上,又抬指翻阅起来。
“棋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志,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御花园中,赵泽身着常服,手执黑色棋子,毫无架子地在与谢知秋下棋。
他一手下棋,一手拿着折扇,并不打开,只是把玩。
赵泽兴致盎然地道:“朕近日读了《孙子兵法》的前六篇,心中很有感触。
“善用兵者,屈之人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
“古人之智慧,实在令人难望其项背。萧爱卿,你教朕如何令仓廪丰实,如何令百姓平安富足,是不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动兵戈而天下归心?”
言罢,他又自行举一反三,道:“若是当初我父兄懂得这些道理,早早令四海殷实安平,百姓通过正当手段就不必为衣食发愁,偷奸耍滑的人就会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也会减少,自然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若是如此,像是春月春雪那样回到方国的百姓,或许就不会被坑蒙拐骗,或许就能轻松顺利在方国立足。现在十二州……甚至更远地方的外来者,看到我们这里的生活丰饶太平,就会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就会想要来此地学习生活。
“但若是相反,若是朕连国家本身都没有治理好,反倒一心想着建立自己的一番伟业功绩,不顾百姓民生,征收重税,强征平民入伍,穷兵黩武,即使用武力强行令他人屈服,也无法真正使人归顺。
“而百姓们日子过得差,就会民怨滔天,生出反抗朝廷的心思。不要说别处夺来的土地,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会远走他乡,甚至冒险起义。像春月春雪她们这样的姑娘,即使起初怀抱着对故国的向往回到方国,最终也会失望而心灰意冷。
“百姓有自己的眼睛会看,有自己的耳朵会听。比起好大喜功的表面之物,踏踏实实的根基才是立国之本。
“若是能让国家真正强盛,人人安居乐业,我们方朝,不愁不能像盛唐那样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言罢,赵泽叹气道:“原来书中竟真有这么多道理。萧爱卿,怎么在你告诉朕之前,朕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觉得那些老学究的玩意枯燥无聊呢?现在回想年少时,朕真是不懂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可贵的光阴。”
赵泽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谢知秋道:“皇上仁厚好学,是国之幸事。若要臣说,正因为皇上过去并非整日闷在书中苦读,而是走南闯北,喜爱在民间与百姓相处交谈,现在才能这么快领会这些书中道理。
“许多人会认为不循规蹈矩就是玩物丧志,但在臣看来,那并非虚度光阴,而是体会。
“皇上如今在民间广受称颂,恰恰是因为皇上这些与众不同之处。”
“忘忧,你这话说得朕爱听。”
赵泽笑起来,撑开扇子摇了摇。
“都说下棋可以见弈者之谋略,可观其治理天下之才。以前皇兄和母后都说朕是个臭棋篓子,朕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天分,但最近看的书多了,朕忽然觉得脑子里多出与以往不同的奇思来。萧爱卿,依你看,朕的棋艺,这几个月是不是有所精进了?”
谢知秋观棋片刻,颔首应道:“皇上的棋艺日进千里,令人惊叹。”
谢知秋说话时,面无表情,神情冷淡。
若换作旁人这样对待皇帝,难免有过于无礼之嫌。但谢知秋越是这样,赵泽反而越觉得她为人可靠、说话诚实,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赵泽听她夸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可看到谢知秋落子,面上又叹息道:“可是还是远远下不过你。朕最近经常下棋,可只有和你,朕还一次都没有赢过。”
这话换作朝中其他臣子听了,已经要下跪谢罪了。
但谢知秋只是平静地又下了一手,回答:“臣生在武将之家,父亲以棋子代兵带臣玩耍。即使臣早年读书不精,倒喜玩工匠之术,棋艺也没有太差,算是学棋多年。而皇上最近才开始喜爱,比臣晚了许久。
“皇上一直知道臣的棋力,若是臣这样轻易就被皇上胜过,那必定是为了哄皇上开心而让步。皇上可能一时会开心,但等回过神来,就会意识到臣在让棋。皇上会觉得自己被当弱者玩弄不说,这样一来,等将来皇上真的胜过臣的那一天,也难以分辨自己是真的胜了,还是又被让子,君臣之间反生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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