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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渝(风雨忽至)


余烟后知后觉,口腔里泛着苦味,嘴角想牵出一点笑,眼睫却不可控的颤抖。
连脚步的挪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比起他醉糊涂后的荒唐,还不如当成她的错觉。
但玫金色袖扣异常扎眼,外圈是齿轮状,中间镶嵌机芯珐琅图案,十多粒彩钻点缀,泛着冷光。
余烟只觉眼角胀痛,每一丝暗涌的光彩,都在讥笑她的贪婪。
她不死心地轻碰,那触感又让她飞快缩回手。
手肘带倒桌上酒瓶,发生呯呯哐哐的声音。她有一瞬慌乱,胡乱去扶,裴燃却没有清醒的征兆。
余烟本该立马离开,一切淹没于无言。
但或许她也醉了,也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她又半伏着身子,凑近,手停在他冷峻的面颊前,悬浮着描摹他脸部的起伏,比几年前更利落了。
说起来,从前两人交集那样短暂,对他的了解也不很多,且如今他也不大相同,但似乎无论隔多久,她还是会被这人的一切所吸引。
真是要命的、可耻的、压抑的痴妄啊。
她面颊重又滚烫,耳边几缕散发落了下来。
程秉言出来寻人,意外看到余烟还挺高兴,但当他跟在后头,追赶到门口时,他整个面色变得非常怪异。
周正的五官有一瞬扭曲,落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
而后怒气涌上头,使他双目染红。
他下颚紧绷,喉头吞咽,面子里子都像被人狠狠踩踏而过。
简直下一刻就要冲进去,但他仓惶离开。
再回到饭局时,李哲领了几位总监,显然等得不是他程秉言,裴燃没回,就好似谈不动事。
“燃哥呢。”没见着身后大树,李哲明显不满,“你小子不太对劲,成心诓我呢。”
岑浩一直也在,忙于张罗,打着圆场,“我们言少酒量也很好哇,要不先陪着喝。让我再去找找燃哥,总不是在这附近。”
李哲面色缓和,故意指了指面前一排酒,“那言少可得喝个够。”
“喝个屁。”程秉言就跟掉了魂,被李哲一激,无由来怒火攻击,“都他妈滚蛋。”
这还不算,满桌子好酒好菜,被他一把掀得干净。
岑浩都吓怂了,这家伙是有点武力值的,曾被他爸塞进部队两年,他生怕又干起架,急忙去拉他。
李哲几次三番被他下面子,饶是再圆滑,也有点怒火难消。
但目光扫过裴燃,这人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一片狼藉之中,他揉着发胀的头,并没什么表示,只是薄唇微抿。
“又闹什么。”
“先散了吧。”
后一句是朝李哲说的,李哲忍了又忍,到底恭敬地,带着他的人离开。
程秉言仍不甘心,恨恨道,“爷不奉陪了,总行吧。”
说完也不应裴燃的话,踢开眼前的障碍物,大跨步出门。岑浩连他衣角都没挨到,边追边嘴里啐叨,“言少,消消气,发这么大火干嘛?”
“你胆子肥了啊,刚又不是李哲那厮,是燃哥啊。”

再说起这次相亲,男方受了怠慢,自然没后文。
余烟并没松动或气馁,如同应付公事般,频繁和不同人士会面。
钟愫原本不知道,后来从她外出晚归情形,敏感猜到,不免抱怨。
“怎么不告诉妈一声,也好给你张罗。”
“先前你不愿意,光王阿姨那边,就有不少年轻后辈呢,还有你渊叔,他见多识广,也能帮你把把关。”
渊叔指乔成渊,她母亲对乔家人有天然好感,余烟却敬谢不敏,和这人也只见过几面。
钟愫性子软,在乔家又不受尊重,时常被言语刁难,这种情况,乔成渊会站出来说几句话。他应了自家大哥临终嘱托,对她们始终客气有礼,这已经算是好印象,但余烟并没觉得有多亲近。
只是她母亲言语间,显出十分信任,未免对这人过分依赖。
“妈,别总麻烦旁人。您放心,碰上合适的,两边家长总得见面,您不用急,没想瞒着。”
但余烟不想叫她现在插手。
钟愫未免对她期望过高,或许做父母的都有这个通病,总觉得她至少该配个相当体面的家世门第。
这种盲目,未免拎不清,平白叫人羞辱。
余烟先前吃过教训,不下一回,全咽在肚子里,没和钟愫多说,只是再从她母亲口中听到相亲,会习惯性反感。
“哦哦哦好,那可一定让妈好好瞧瞧。”
钟愫口头答应,转头仍张罗,余烟隔着房间,偶尔听到她讲电话。
余烟想生气,又怕张嘴伤人,忍了下去。到了周末,钟愫果然催她出门。
“女儿,这都约好了呢,你就去见一见吧。宋先生和你还是校友呢。这都是缘分。”
余烟还要磨蹭,被她母亲催了又催。
京大的招牌,当真好用。
余烟没想到,她母亲为了把她往上推销,竟包装得这样光彩。
“公务太忙,请见谅,从市政楼那边过来,堵车得厉害。”宋先生因迟到道歉,话语中却透着优越感。
市政楼那带,不少白领凑巧在那附近商厦工作,都要吹嘘半天。
更何况这人担着某区财政局职务,生怕余烟不知他这重身份似的。
“嗯没事。”
他坐下后,见余烟冷淡也不恼,只是打量时,细而窄的眼睛,快合成一条缝。
“余小姐,老同学,真是你哇。竟没丁点儿变化。”
余烟一时迷茫,“抱歉,家里人可能没说清楚,我并没在京大毕业。宋先生,怕是认错了。”
对面直摇头,“唉京大文学系系花,自然不记得当年那些个无名小卒。”
被翻到过去,余烟面色微变,抬头又看了一眼。
宋先生五官紧凑,脸盘子大,和她年纪相当,却有股富态,余烟仍是完全没有印象。
“如果是叙旧,恐怕不能够,我对宋先生,实在没有任何印象。不如今天就到这里——”
余烟回避,宋先生却不吐不快。
“啧这股傲气也一点没变,说起来,余小姐,当年退学,倒十分惋惜。”他嘴里惋惜,细长的眼却透着玩味和轻视,“当年和乔云池那出,还真是勇气可嘉轰轰烈烈啊,令人印象深刻。”
那时她刚踏入心仪学府,人生顺遂难免傲慢,背地里小有议论。
直到闹出丑闻,被狠狠踩进泥地。
“乔云池不是回国了,你和他真断得干净?不会是赌气才出来相亲吧。”
“毕竟余小姐当年勇敢追求不得,在学生公寓里闹得艳闻满天飞,乔云池应该很感动才是。”
感动?呵。乔云池颠倒黑白的伎俩,哪怕到今天也如出一辙。
这话显然已经戳伤不到她自尊,好似有了免疫。
但在昔日,她曾因为这些谣言负累不已,成日成夜挣脱不开,甚至选择逃避,如今想想,最先竟是觉得不划算。
她还是真是现实啊。这也是年纪增长带来心境的最大变化。从前爱与恨都极致到骨子里,如今遇到什么事,总下意识忍耐权衡……
“说笑了,过去这么久,宋先生公务繁忙,何必揪着陈年旧事说个不停。”
她到底顾忌钟愫面子,撕破脸都不好看。
“那就开门见山,就冲咱们今天见面的这缘分。”宋先生拿捏着分寸,并未斟酌过久,直接开口。
“别人玩剩下的,入不了我的眼。”
“但余小姐,在我这里,是特例。”从前顾盼生姿,远远看她一眼,都心旌摇曳。
如今见她窘迫,倒显出十分得意,有意施舍。
余烟神色寡淡,无动于衷,冷眼扫过他食指沾水在桌面,拖过的数字。
“每个月我给你这个数。跟了我,保准你过得日子,未必比钟伯母差啊。”
“我们宋家至少家底清白,我又是独子,亲戚们一致对外,从不对我指手划脚,绝不会让你,受你妈在乔家的那份子委屈,如何?”
普通公职荷包哪有这样充裕,不过仗着家底。钟愫给她相看,从来先挑门楣,品性全然没数。
光这样的人家,压根就没想过和她谈什么婚姻之事。
“宋先生似乎忘了,今天坐在这里的正题是什么。宋先生只惦记男女交易,说话未免草率。”
“传到介绍人口中,也损您的德行,有失身份。”
宋先生也不急,“余小姐是聪明人,即使我说话唐突,也一定会原谅我吧。”
一对仰仗乔家的孤女寡母,在他这没有一点威胁。
“也不用急着回复。余小姐不妨好好考虑。”
他站起身,和余烟差不多高,走之前,还塞了张名片。
硬质名片边角锐利,推拒时,划破她掌心皮肤……

听得他口干舌燥,手机一摔正要发作。
莎莎捂着脸,眼泪跟断线的珠子,小跑出来,风一阵似的走了。
岑浩乍舌,“你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欺负狠了,那可怜样——”
程秉言瘫倒在沙发上,没所谓地开口。
“滚,老子又不是禽兽,我只是叫她以后别来找我。”
“稀奇,你舍得?这么乖巧听话,长得又可心,而且还怪主动的嘛,玩够了,就把人姑娘撇下,忒不地道了吧……”
“烦不烦啊,腻了就是腻了。”
程秉言扔了块湿手巾过去,恨不得堵上他的嘴。
岑浩躲开,“行行行我就不该理你,你最近邪门,脾气大得很。”
但他没走两步,又被程秉言叫住。
“等会,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你除了觉得莎莎好看,有没有,,觉得,,她,,像谁?”
岑浩一愣,像余律师啊,这不挺明显的嘛。
但他灵光忽现,有些明白程在怄什么气,余律师很久没理人了啊,他识相地不去戳破。
“就漂亮啊,美女都像,一个胚子嘛。”
“靠,你脑子全是浆糊。”程秉言自己说破,“仔细看,下半张脸和小烟很像。”
“哦哦哦哦。”
“那你知不知道,李哲本来是叫她去讨好燃哥的。”
“呃,好像是。”岑浩强调,“不过燃哥看不上的。”
“现在想想,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找像小烟的。裴燃真的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李哲那人精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他瞎猜的呗,燃哥身边又没别的女人。余律师是你女朋友,燃哥对人客气,八成他给误会了吧。”
岑浩转动眼珠,飞快找补。他觉得程已经很不对劲,居然怀疑燃哥,而且言语里不很恭敬啊,这有点危险。
作为兄弟,还是得拉他一把。
“别老疑神疑鬼,燃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好仕图得爱惜名声,私生活不能乱,燃哥本人一贯清心寡欲,这几年项目关键期,忙得不可开交。”
“再说裴家物色儿媳的动作,一直也没停过,听说净是**显贵的女儿,咱们平时也未必接触得到,燃哥拎得清,他跟咱们追求不一样,对女人没那么多念想,要的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哪会惦记你的余律师。”
“行了,这些我都知道。”程秉言比他还清楚裴燃为人,不耐烦打断,他本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我再问你,万一有漂亮女人朝你投怀送抱,你能忍得住?”
“呃,这不会是像,余,哦莎莎一样的漂亮美女吧。”
“不止漂亮,还对你一往情深呢。”程秉言咬字很重。
“倒贴来的啊,这有点难顶住。”岑浩想想就觉得飘飘然,急忙打住,“但你放心,燃哥保管眼皮都不眨一下,若是他肯,身边女人不早成堆了,如今半个都没,燃哥你还信不过。”
程秉言终于听出一丝安慰,没再刨问。

余烟下车时,明确表明了意思。
她其实已经很少把话说透,更习惯用冷淡回应,尤其对方拿身份地位压人时,连开口拒绝都被视作是侮辱。
果然宋先生当即面目难看,鄙夷了一句。
走的时候,将车门哐得巨响,看来将他得罪得不轻。
“他是谁?”
而当余烟一转身,就看到程秉言,他斜插着口袋,等在门卫处。
“你怎么在这?”
余烟没答,反而问他。
程秉言衣装笔挺,头发也梳得精神,但面上倦色很浓,鼻梁轻耸,透着不爽。
“想来就来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余烟差点忘记这般臭脾气,才是他本来面目。
“哦。”
“小烟,到我身边来。”
程秉言隔了七八步,突然朝她张开双臂,模样有些故作潇洒。
余烟笑了一下没动,开始回答他前面问题。
“刚才,是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
程秉言抿唇,下巴微微扬起,重复了一遍。
“到我身边来。”
像某种暗示,只要她肯过来。
余烟闪过不解,低垂着头,瘦削的下巴尖,唇角有轻微的弧度。
又是满不在乎的淡笑,程秉言觉得过分刺眼。
余烟没吭声,只是摇头。
他胸腔要炸裂,全是滚沸了的水,咬牙切齿。
“你可别后悔。”
他给过机会的,是这女人不知珍惜。
“老子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余烟:“嗯,我知道。”
本来每一次闹僵,她压根没考虑程会不会回头。
但程秉言折身没走三步,又气冲冲跨到她面前。
“……”
“还有事?”
余烟气定神闲,只有晶亮的眸子,闪烁些摸不着头绪的笑意。
“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你到底有没有在乎我有多挣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子在你眼里,就这么贱。”
气得程秉言差点戳上她脑门,抬胳膊时失了力度,食指点过去,还是划过她额角。
“嘶。”余烟感到轻微刺痛。
程秉言屁都不放了,盯着她额角一星血色,有点心疼,魔怔了。
“靠。”
“给我等着。”
他有意识到这句狠话,配合他拔腿就跑的动作,有点歧义,加了句。
“两分钟。”
余烟葱白的手指,探上额头,摸索伤口的大小。
眼里茫然,程秉言跑去他车内,掏了半天,拿出一盒……创可贴。
他哼了一声,面上嫌弃,“头抬一抬,不然怎么贴。”
“呃,不用了吧。”他个子高,和裴燃差不多,余烟只及肩膀。
她觉得未免矫情。
程秉言勉强屈膝蹲下,才与她视线平齐,额头被摁住,一股蛮力压了压。
怎么说,他动作……有点潦草吧。
余烟觉得比刚才还痛了一些,但到底没吭声,顿在一旁的手,拔了拔头发。
程秉言陡然拽住她一根指节,无名指,往前一拉。
他还是有点儿嫌弃,眉头锁死,“手怎么也划破,你这皮肤也太脆了吧,一点也不耐……”
算了,他还是闭嘴吧,免得火气旺。
很快余烟掌心,也被他贴了一道。
“喏,拿着。”贴完整盒都扔给她,“勤换。”
“真走了。”
余烟怔愣了一会,上楼时,还是将东西扔进垃圾桶。
她边走边用手机照了照,额角一点破皮,拿头发就能挡住,创可贴反而显眼,她只能全撕掉,另一片也没落下。
免得钟愫瞧见,问个没完,犯不着。

余烟工作,没什么起色。乔云池丝毫不受影响,借公事之便,照旧时不时进出律所。
同事们对他,倒越来越熟稔。
每来一回,余烟不免又被私下指点指点。
这天,她在茶饮区,刚放下杯子。
水柱流进去,前台小姑娘犹犹豫豫,隔着长条宽桌,递过去食袋。
“乔先生请喝下午茶,人人有份,是咖啡和小蛋糕哦。”
外间同事有探头的,也有蹩脚掩饰,假意埋头看文件。
“余律,我放这里了。”前台也为难,替她感到尴尬,放下就走。
余烟反倒最自如,轻按旋钮,水刚刚接满。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里头偏窄,乔云池出现,停步时,正好挡住过道口。
“余律,东西别忘了拿。”
他见余烟端水离开,状似好心提醒。
“不好意思,我喝茶,不喝咖啡。”
余烟皱眉,顿在几步开外。
“啊,我记得从前你还挺爱喝咖啡的呢,特别是冰美式,怪苦的,我有点受不住这味。”
乔云池扫过杯里泡开的茶叶,没有让路。他说的话,只会把两人关系描摹得暧昧不清。
“什么茶,挺香的。”
他还能笑得出来,余烟丝毫不想多看这张虚伪的脸。
旁边自己办公室电话,也铃铃铃地叫,“借过。”
她冷声,乔露出一丝无奈,但外间都看得到,他装绅士地挪了几步。
余烟不放心地朝办公室方向看了几眼,也不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
两人错身该隔了半米距离,乔却站不稳似的,滚烫的茶水,全倾洒在他小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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