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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妾(雪细)


包袱解下来放到木桌上的时候,碰出叮铃哐啷的响动。
韩叔好奇地问了句:“小丫头包裹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知知晓得殿下识人知微,他肯留下的仆从必是纯良之人,她可以亲近的。也就毫不介意透露家底:“有王四姑娘赏赐的镯子,前儿采的桂花,还有攒的过圄钱,剩下的就是些衣物和针线绣品了。”
“对了,还有知知搜集的给殿下补身子用的茶方。”知知将包袱里的物件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补充了一句。
“补身子好啊,补身子好。”韩叔背有些佝偻,胡子也白了,捋了捋胡须又笑道:“小姑娘家家,就没带些胭脂水粉?”
“知知是奴婢,用不上那个的。”
韩叔心里不由对知知高看了一分,老夫人想往殿下身边塞人,定不会只是照顾起居那么简单,但好在挑的人安常守分,长的也水灵俊俏。
韩叔也打心眼儿里高兴,毕竟殿下都已二十有三了,总这么独身,也不是回事啊!
殿下不许知知搅扰,知知也没胆量才到了循崇院就上赶着冒头,打点好居所就索性回了弥秋院向老夫人叩头复命。
却听说老夫人今儿头疾又发作了,晌午撑不住歇了就没起来。
再一问朝露姐姐,知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也见不着人,便只好打道回府。
只是从前共事的小丫头们听说了知知的这番造化,缠磨着她轮番拷问,耽搁了一阵。
小丫头们对知知无不是艳羡得很,毕竟怕殿下是一回事,若能得了殿下青眼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从前不太熟络的,对待知知也热切了许多。
“我就说知知是个有福气的,也亏是知知这样好看的姑娘,殿下才肯点头。”
“知知只是换了个院子干活,教你说成什么了?依我看,就是嫌你这贼溜溜的样子,老夫人才没指了你去呢!”
几人闹闹喳喳的,知知有些心虚,其实她也不是很单纯去干活的。
她们单知道知知突然就走了运被指到了殿下的院子,却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知知也不会把老夫人特许的恩典往外讲,能不能为阿爹争得机会还两说呢,未成之事不可言,这个道理知知是懂得的。
等围着知知的人好容易肯散去,知知才算抽了身。
这一回去,却正与要去宫中议政的殿下,迎面相逢。
通往着院子的月洞门的,只此一条路。
知知远远看到殿下,就不知该往前还是后退了。
她可不是故意守株待兔在此等殿下的。
踟蹰两难间,萧弗却已越过她而去,就如同她不存在似的,只余他行经之处,带起的木叶飒飒萧萧之声。
知知看着殿下的背影,觉得殿下疏离至此,自己温吞着行事,慢慢照顾殿下,感化殿下,其实也算是个良方。
大不了以后她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了,多说一些老夫人的不易苦楚,哄劝殿下多陪陪老夫人,也就是了。
总比让她抱殿下或是让殿下和她睡去一张榻上容易呀!
有了这打算,殿下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知知就将桂花剔了梗、盐渍了贮放起来,等来日好入茶,又试了几张养生茶的方子,调动了些许配比,改良口味,总之是安安生生关了门半步不迈,乖觉之极了。
直到,苏婆子偷偷给她塞了封孟青章的书信。
苏婆子便是那位帮知知转卖绣品的,与知知她爹的门生孟青章是同乡,又是专管采买之事的,走动便利。
信上只寥寥几字急笔,却教知知因这平地风波,一霎儿心神悉数崩倒,几乎站不住身子,倒靠在桌沿上。
“乃父染患时疫,病重。”

阿爹关在牢里,连亲眷都等闲探看不得的,更别说接触旁人,为何竟会染上时疫?
若是整座牢狱都染了疫病,这样的大事,便不会毫无消息。会不会是孟青章弄错了……
倒下来的时候,知知的后腰其实撞到了桌沿。
但心揪得太疼时,是顾不上身上的痛处的。
不独拿信的手软颤无力,知知几乎是全身都发着抖。
明明,她才刚刚当上了摄政王的婢女,为阿爹翻案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慢慢的她就会有机会求殿下发恩了,方才展开信前,她还高高兴兴地给苏婆子塞了包她新做的桂花糖糕。
本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她呆呆地转身坐在墩子上。
知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阿爹了。
当日前来缉拿抄家的人说她阿爹贪污,包围了沈府,给阿爹戴上了镣铐,推搡着阿爹往外走,又用锋利的佩刀圈住了一干女眷仆奴。
抓到一个,便丢过来一个。和丢一块石头赶一只羊,没什么区别。
知知一度想要奋身冲开刀刃,追着她阿爹去,阿娘却死死把她抱住,这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用力抱她按住她,知知的胳膊都很痛。但知知晓得,阿娘这是拼了命在保全她,不许她做傻事。也不许那些残忍的大刀越过她这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知知若再鲁莽,刀尖指着的就是她阿娘了。
所以知知不能。
她只能看着阿爹被那些人撵着走,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她和阿娘,摇头告诉知知别冲动,别怕。
知知没有兄弟姐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掌珠,是沈家最快活的小千金。
被抄家的次日便是元夕。但沈家的小千金,却终究没能和她的爹娘过成今年的元夕。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知知一个人。等知知反应过来,才发现糙白的信页不知何时掉到了油灯的火焰上,被烧了个通彻,只有焦红灰烬,湮圮在灯碗中央。
这灯,她本是舍不得点的,可是为着要配制茶包,怕弄错了分量,殿下日后喝着口感不够合宜,这才燃起了灯火。
可现在,一个茶包做不到让殿下救她阿爹出来,一罐桂花也不能让殿下寻人给她阿爹治病。
知知身子一晃,伏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咬着泛白的唇:“阿爹,知知想你,想你和阿娘了。”
知知也不懂,才慢慢亮起的天,为何忽然就这么黑了呢?
连着两天,知知都去了萧弗的书斋找他,但萧弗都没回来。
一日,两日,知知只觉越渐崩溃,阿爹的身子拖不得的。
也不是没回去过弥秋院,可老夫人头疾犯的厉害,不会见知知,如今纵然毫无让殿下帮她的成算,殿下却是她唯一的出路。
“知知姑娘又来了?”连守门的人都看出了知知的异样,“姑娘若有什么急事,等殿下回来了我转告他。”
知知几乎是双目放空,怔着神点头谢过:“那我明早再来。”
回了房间,她看着桌上的香囊错乱的针脚,也打不起精神再绣了。
这几夜知知没有一天能睡着的,如今也再没有朝露姐姐会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出主意了。
到了循崇院之后,知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跌坐在床边,静森森的秋月夜,露冷的夜气侵遍初秋的地面,也袭上了知知的身子。
眼睛哭的又肿又沉,脑袋也是昏胀的,知知哭着哭着,身子越发寒丝丝的,就失去了意识……
老夫人生病不会特地差人去告诉萧弗,但王府毕竟是摄政王的王府,府中动向,萧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宵旰忧勤,难免倏忽,但并非漠不关心。
今夜萧弗一忙完便匆匆赶回,于病榻前亲奉汤茶。
可老夫人在榻上背过了身,不肯同他说话。
萧弗端了药碗道:“儿不是让刘太医来过,母亲用了药仍不见好?”
母亲的头痛是陈年的顽疾了,早在发作的第一日,他就让太医去到府里看过诊,只是蝗灾的方案才议定,京州远郊又起了时疫。
他着实脱不开身。
谁知老夫人幽幽道:“我这沉疴是心病害出来的,刘太医又不是我的儿子,来了有什么用呢。”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就总念叨着让他多陪陪她,萧弗哪能不懂。
等再回到循崇院,已是夤夜。
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萧弗,就将近日循崇院的情况上禀,自然也说到了知知:“她看起来颇为忧虑,问过好几次您什么时候回府了。”
这么盼着见他?
萧弗本打算明日再召她来问,眼前却历历犹见方才要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臂的样子。
“你与元若虽算是指腹为婚,可她毕竟走丢了十几年,就算找回来,她也未必配做我摄政王府的正头王妃。更何况,她若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安国公的长女出生那年,萧弗已有七八岁,国公夫人去寺里敬香,轿子在摄政王府不远处时,夫人未足月却忽然破水,故而被接进了摄政王府生产,当时还是摄政王妃的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一合计,就定下了这门姻亲。
但自从宋元若失踪,两家已甚少走动,后来,这门亲事连同宋元若的名字,更是成为了摄政王府避不可谈的话题。一提,难免勾起老夫人周氏郁结之处。
“好,你有情有义,娘不拦你,娘其实也不在乎王府有没有什么王妃,但你身边总该有个照顾你的人,就算不为了让娘能在走之前抱上孙子,也至少让我安安心心地走,不必记挂着你孤苦伶仃。”
萧弗自不认同这不吉之言:“您胡说什么。”
心里却多少还是留下了痕影。
萧弗转身,鬼使神差地走过了循崇院最长的一条径道。
把她丢去那个离他最远的屋子时,他其实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愿意屈尊费这脚程。
远远地看见灯烛亮着,他才继续往前。
然而她竟然连房门也洞开着,萧弗皱着眉径直走入房中。
就见趴在床榻前的小小身影。
可一直等到他走到她身后咫尺之距的地方,她都没有反应。萧弗便知,她多半睡着了。
有好好的枕褥不睡,却要睡在地上。母亲选来照顾他的人,却似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
萧弗刚想就此离去,耳边却是侍卫的话,说她找他找的心焦。
萧弗记得,那日知知对他的害怕不似作伪,何以如今又求盼若渴?
就在这时候,地上的人微微动了。
知知晕晕沉沉地醒来。
她做了一个颠倒怪诞的梦,梦中背后就是峭崖深堑,山风自千刃断壁吹来,知知穿了斗篷,戴了兜帽,斗篷的被子却开了一条缝,冻得她哆哆嗦嗦,还好阿娘拿了针线过来,帮她把那道口子缝好了。
阿娘还嗔怪她针黹活做的蹩脚,她想抱住阿娘,却扑了个空。
“醒了?”
萧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知知还睡眼惺忪的,被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撑着床弹起了身。
知知找了他几天,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雀飞到宫里去,如今他乍然出现在她面前,知知差点疑心是梦外有梦,而她还在梦里。
可起身的时候太麻利,生生牵动了腰伤,知知痛的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不是梦。
她于是忍着泪,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反问:“不是你找我?”
知知泛泪点头。
她这会儿才看见,原来她睡时没掩好窗子,院子里的凉气嗖嗖的灌进来,才会梦到斗篷破了,而殿下刚好站在风口,为她挡住了风,斗篷也就修补好了。
殿下一定是她的救星。
她一点儿不想再拖延,就那么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殿下,我阿爹在狱中感染了时疫,求你…救救他!”
说着就又要跪下,可她一低眉低身,萧弗都已猜透她的下一步动作,猝然抓住了她纤瘦的手臂,遏止住她的跪势。
只会跪,就没意思了。
知知一只手臂被他挟持着,自然拜不下去,也退后不得,唯能仰头看着他平静深邃得似能吞没一切风浪的眼,颤着声询他的意思:“殿下……?”
只因方才趴着睡时脸圈埋在了臂弯里,困着不透气,知知的整张脸都闷出了不正常的潮红。
风烛的辉映下,横波欲流。
萧弗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太好,好到穷尽所有王侯氏族,都未必能养的出这样一颗无暇的不世骊珠。
确认她不会再跪,萧弗松手,“想本王帮你?”
他捻了捻指上沾的衣尘,好整以暇地掀眼望她,笑了:“伏罪下狱,本是自取之祸,染患时疫,也是天命使然,若人人皆求,本王皆要允吗。凭什么?”
“不是的,阿爹是被冤枉的。”知知急得连连摇头。
至于凭什么,实则这个问题知知已经想过太多次了,从老夫人说要她自个儿求了殿下同意开始,于是,几乎是在萧弗松手的同时,知知的耳边就反反复复回荡起朝露姐姐说过的话。
她说岭南王世子如今得了什么好的都献宝似地想方设法送进来给她。
而知知不要奇珍,也不要金银。她只要阿爹平安,沈家人团聚。
于殿下而言,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桂花派不上用场,茶方也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呢?
知知大着胆子,拼着豁出去所有的念头,颤巍巍地向萧弗伸出了一根毫无威胁的春纤弱指。
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那就让知知来近他。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腰间的玉带。
可萧弗不为所动。
知知只好就此轻轻攥着他的腰带,借以踮起脚尖,弥补身量上的差距,将美人的一颗雨膏烟腻的樱口,凑送在他唇下,将碰还离。
她如此哀着声乞问:“殿下……能不能抱抱知知?”
香息薄颤,水雾朦胧。
知知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抱了她,那就算是她勾引到了罢?
知知其实对男女之事并未开悟,以为相拥于怀就是肌肤相亲,同被而眠就是共赴床榻。
她强迫自己不要怯怕。若这样就能救阿爹,知知可以的。
总归,她都想好了,以后回到了沈家,也不要嫁人了。
萧弗却冷眼看着,“跟谁学的,嗯?”
他拂去她的手,继而按定她的两肩,促迫着知知乖乖站好。
倾身将她额前斜散的一缕鬓丝撩到耳后,要她清清明明,与他对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知。”

知知垂睫点头:“知道的。”
这话,殿下收用她的那日,就问过她差不多的了。知知再笨,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从前在家中,爹娘也都会喊她知知。
可这二字从前是沈家的小姐沈香知的乳名,是只有最亲的人才会如此相唤的,现在却是王府的下人的名字,谁都可以这样随意叫她。
甚至于,萧弗喊她的语气,冷冽得就像是拷问犯人,听在耳里,教人如堕冰窟,目光更是随之一寸一寸将知知剜过。
知知瑟缩了一下,有些委屈,明明这大半年来,就连膳房的伙夫也是这么唤她的,她早该已习惯,为何还会酸着眼,酸着心呢?
况且她现在做的,不是正在讨好这个拷问她的人吗,又有什么立场对他委屈?
“殿下别生气。”知知低头认真重复了一遍,“知知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的。”
她在救她被构陷的阿爹,救她的家人。
虽不懂殿下又为何要生气,但他撩过她额头的时候,抿着唇,克制而冷晦的神情,足以说明他心情不悦,那么她就得取悦他的。
“那日我去时,你跪在母亲面前,她与你说了什么?”萧弗忽问。
眼前的小丫头,一旦露出认真之色,似乎就分外软糯可欺。乌黑的浓睫半翘半堕,越发衬出两腮细如春绵,腻如脂玉,端的是无辜,让人想要攫握住这一身冰骨雪肤,又怕少有不慎,她就要在掌心化去。
但萧弗知道,她一定算不得无辜。
知知没想到殿下会问起那日的情形,她不擅撒谎,也从没打算对殿下隐瞒:“知知帮王四姑娘找到了簪子,她送来了谢礼,老夫人就把东西转交给了知知,说可以,再赐知知一个恩典。”
萧弗对她的俱以实告还算满意,可还没等他再问,知知忽然轻轻扑身上前,圈揽住了他的腰背。
柔臂环合,玉手交叠,奉送上温香的一抱。
她这样胆大妄为,这还是萧弗贵不可言的生涯中的头一遭,他没有推开。
她轻盈盈地侧靠在他襟前,似不懂什么迂回拉扯的手段,只会毫无章法,笨拙之极地贴近他,用上襦裹覆着的酥雪、用颤颤袅袅的腰肢,直白得有些不知羞。
与她的纯稚懵懂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不抱她,所以她就来抱他?
很好,正好他从来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手段。
萧弗妥协地笑了笑,就当是为了让他母亲宽怀稍许,让步一次,也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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